“朕老了,但却还没老糊涂了,只是朕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怎得就会是你。”现在的他再没有了当初在朝堂上的老奸巨猾心思难猜,甚至没了当初让老三带人同匈奴大战的豪情壮志,余下的不过是两鬓白发跟老迈倦怠的身体。
往年时候,临近年关,他还会写福赐福,若是得了空闲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到御花园逛一逛,看着那些石雕玉砌的精美亭台楼阁,同一些得了消息为讨他欢心假装偶遇的妃子游园诉说风月。自然,也少不得看着那一片片被御花房培育的牡丹或是别的鲜花迎着寒风傲立。只可惜,那都是往年了,现在的他不仅没有了那番精气神,甚至连愉悦的念头都没有了。
“父皇圣明,一切都是天意。”太子面对着垂老的帝王,虽然依旧恭恭敬敬,但却再无了曾经的忐忑跟不安。甚至,在面对这话里有话满是怀疑的责问感慨之时,他也没有丝毫紧张。父皇终归是年老的雄狮,再不可能展露出帝王的霸道跟魄力。
太子垂眸,对于皇帝的话并未有任何旁的反应,一如是往常那个做事不动声色胆怯事事有条不紊又善于隐忍的三皇子。没有一个皇子不会对那个位子丝毫不动心思,更何况,他排行老三,比之老五老六还要年长几岁。平日里他喜怒不露,但是说到底那不过也就是他的心计罢了。
皇帝看着眼前这个儿子,却不得不赞叹他突然的成长。在他印象里,甚至想不起这个孩子是如何成长如斯的。一瞬间,皇帝就好似来了些精神一般,窸窸窣窣的强自要坐起来,而太子见状心中叹息,下意识的起身扶着年迈的皇帝,然后为他抚着后背顺气。
半晌之后,皇帝才虚弱的止住了咳嗽,只是再看向太子时候,去多了一丝笑意。他的儿子,合该如此,就算心中谋算着天底下最尊贵的位子,却也并非狼心狗肺的逆子。
“朕总以为自己能看透人心,能掌控一切。不过无论那些事儿真相如何,朕都不愿再去探究。”皇帝叹了口气,看着儿子幽深的眼眸,斩钉截铁道:“你答应朕,登基之后绝不在皇室大开杀戒。日后你几个兄弟的子嗣,无论过的如何,都看他们自个的造化吧。”
手足相残,父子刀剑相向,已然伤透了皇帝的心。他绝不会愿意看到,自己亲自选出的仁厚储君,日后亲手处置他的皇孙。
太子缓缓抬起头,定定的看着皇帝,迎着那双突然迸发出凌厉目光的双眼,恭恭敬敬的后退一步规矩跪下,“儿臣自不会再在皇室兴起刀戈,父皇且放心。”
“罢了,如今朕有三件事交代你。”皇帝挥挥手示意太子起身,喘着气,哪怕言语已然极其困难,但却还是一字一句道,“一,励精图治,安邦定国,亲贤人远佞臣。二,孝顺嫡母,册太子妃为后,但却要防止外戚专权。太子妃是贤惠的,只可惜嫁入皇家就注定了步步凶险......”说着,他又是一番唏嘘干咳,最后才虚弱的接着说道,“朕不知你扶持张记是何用心,但是你要应了朕,若有一天你对张记下手,且要放过张家夫妇俩极其子孙后代。”
当年是他误了宝珠母亲一生,若非是他为了皇位而坏了誓言,怕是月娥也该金尊玉贵的活着。而他能做的,无非就是为她的女儿留下一条活路。
对于皇帝最后的一个要求,太子心有诧异,但是想到曾经那段不为人知的纠葛,他也就了然了。
听得父皇的话,太子结结实实的磕头回道:“儿臣谨遵父皇圣谕。”顿了顿,他表情不变,语气沉寂道,“父皇放心,只要张记不存异心,儿臣绝不动张记。”
张记跟张满囤一样,虽然并不被他完全掌控,但只要利用妥当,必然会成为大周的有力后盾。当然,他当初之所以选择张记跟张满囤,也并非是头脑发热或是一味的看重人才,而是他早就查探过张满囤跟林宝珠夫妇俩的脾性。
这样的人,没有野心,最是看重家人跟血脉。而林宝珠亦然,她是有些心思跟想法,但胜在于看重世俗银钱,倒是并不关心地位与贵妇之间的交道。
说实话,也正是他们两口子这般的人,才是真正能让太子睿王放心的人。听话虽有主见,但从不逾越,更不会擅自做主。而且身边围绕的,多是与张记有经济往来的人。
☆、第二百八十二章 三更
更重要的是,他早就授意齐王世子秦元明把生意同张记的纠缠到一起,但凡张记有异动,只要他稍作操作就能直接断了张记的后路。
原本阴沉的天,却在太子退出帝王寝宫之后,开始飘洒下雪粒子。而此时,整个皇宫都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沉寂跟惶惶,边上一些宫女太监来回走动,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甚至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最后,皇后回来后,又同皇上说了许多话,从当年到现在。从赵家的事儿,再到现在宝珠那闺女,第一次,皇帝叹息着仔细打量陪了他一辈子的女人。
外面是寒风刺骨,饶是早早就穿上冬装的宫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随着大雪飘飘洒洒的落下,高墙之内琉璃瓦上也渐渐附上了厚厚的一层白。
待到傍晚时候,大周朝文武大臣,还有宗室皇亲都匆匆入了宫门。他们各个都脸色煞白,就算心中多有猜测,却也不敢低低私语,甚至连彼此一个眼神都不敢给对方一个。随着众人不安的情绪慢慢蔓延,就听得寝殿之内传出一声悲鸣的哭泣,继而是内侍太监刺耳的声音响起。
“皇上驾崩......”
原本踹踹不安面色惨淡的人们,如今心中无论是滔天海浪还是惶恐忐忑,亦或是意料之中,听到那二十四声钟鸣声响起,都嚎啕大哭起来。
那一/夜之后,容不得大周人们哀戚,就迎来了个另一个崭新的局面。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而就在年节之下悲喜交替的时刻,辅国将军熊将军传来捷报,滇南之战大获全胜,南蛮求和愿永远归附于大周朝。并且,派遣了使者随大周将士一同入京朝见。
这也算是先皇驾崩之后的第一个喜讯,几乎片刻之间就洗刷了人们的哀痛跟胆颤。
而就在同时,护国公向皇上请辞,奈何皇上看重护国公的才干不予准许。自此,朝中上下再次看出护国公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说一句简在帝心似乎并不足以概括。
新年伊始,宫中再传喜讯,原东宫讲学刘金才刘大人,如今的翰林院大学士,龙腾阁最年轻的内阁大臣得皇上金口玉言赐婚。而当初他为求娶晨月公主殿下敢于寒冬腊月身着单衣跪在正元殿前的事儿,也就成为旁人津津乐道的事儿了。
不过总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虽然当初晨月公主曾被他的冷漠伤了心肠,但看到那个文弱书生一般的人跪在大殿之前瑟瑟发抖,还是忍不住心疼了。
之后尘埃落定,向来不善饮酒的刘大人,第一次同东宫谋士,如今的户部侍郎朱能朱大人一醉方休。许是别人都觉得,刘大人是高兴坏了,却不知道他是生生被朱能等人灌了个烂醉。不为旁的,就为着当初他为了同晨月公主的事儿伤怀,却不知该如何补救才好,而恰恰那苦肉计的法子就是朱能给想出来了。
甭管是为了感谢还是为了高兴,在饮酒时候,他几乎是来者不拒。这般下来,就算是千杯不醉,也架不住朱能一群糙爷们轮流寻他碰杯。
晨月公主本就是个爽利且不拘世俗的,眼下正巧一身男装出了公主府,等听闻刘大人被朱能等人邀去吃酒时候,心中暗道可别是去吃花酒了。她可是早就听说过,那些武将跟谋士,最是喜欢去楼兰画舫听曲儿附庸风雅。
她同林宝珠一个性子,当即就带了人寻了过去,却不想正巧听到刘金才的一番剖析表白。原来在她早已入了他的眼中,进了他的心里......
当天酒场上都是洒脱之人,瞧见公主殿下一身男装出现,心中知道怕是来寻刘大人的。他们拱手行了男子礼,并未戳穿她的身份,反倒是识相的各自抱了酒坛子说笑着寻个由头便离开了。
之后,刘大人同晨月公主相亲相爱也成为京城之中新的佳话。才子佳人,郎才女貌,再次代替了护国公与其夫人糙汉子配商户女的故事而成为人人羡慕的一对儿。
当然对于刘大人能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的事儿,林宝珠心中也是高兴的。刘金才是个孝子,也是个清官,在没有比这样的人能顺心如意值得人欣慰的事儿了。况且,晨月公主如何用一颗炙热的心融化了一直保持距离的刘金才,她是清楚知道的,在她看来,这样敢爱敢恨的女子,就该过的幸福让人羡慕。
随着京城中的事情落下帷幕,林宝珠也接到了锦若的信,说是再过几日就能到了京城。其实原本林宝珠的意思是想着合家回到桃树湾去过年,奈何招娣才添了千金,不易操劳奔波,而且自家男人如今也不被许了辞官,自然就没办法随意离开京城。要知道,他现在身负京畿安危,若是擅自离京,与谋反无异。
待到年三十时候,锦若才堪堪赶到京城。刚到护国公府门前,就见自家娘亲跟弟弟带人等着她了,她心里蓦然一暖,也不用人搀扶直接跳下了马车。
“娘亲,大丫好想你。”无论是在何时,她面对自家娘亲时候,都是依旧自称大丫。看着娘亲拉着她的手红了眼眶,锦若赶忙小声撒起娇来。
而这个时候,后面一岁三个月的晟瑾可是不干了,扭着身子嗷嗷的就要从春喜怀里下来。他现在大了许多,再加上常与张满囤玩闹锻炼,所以劲头极大,差点就让春喜抱不稳摔下地去。
“姐......姐姐......”小小的人儿,咧着刚长了八颗牙的嘴就讨起关注来。许是以为锦若抱他抱的多,眼下他小身子利落的就扑到了锦若身边,还嘿嘿笑着抱住自家姐姐的小腿肚子,仰着小脑袋卖乖,“有瑾哥儿......”
这下哪里还有什么感伤跟心酸?众人的心绪也就被小家伙儿给带偏了,而锦若看着团子一样的弟弟,心里也很是欢喜,自然是一路抱着又亲又捏的,直到小家伙儿躲闪着露出委委屈屈的模样,连声说起坏来,才引得锦若大笑着收了手。
之后她们也没多耽搁,就去了一趟抚远将军府,招娣姐姐生了千金,她当时不在京中也就没有探望。而后孩子满月时候,又遇上京城局势动荡,更是没有大操大办,不过是请了宝珠几个相熟的去吃了一顿饭罢了。
如今她到了京城,于情于理该去看一看招娣姐姐跟孩子。原本今日是除夕,宫中安排了除夕宴席,奈何还未等到申时时候,正打算换装的林宝珠突然头晕目眩一阵难受,原本她只当是小事儿,却不想最后整个人都昏沉起来,身上毫无力气。
得了消息,张满囤片刻不误的赶了回来,见媳妇靠在床边面色很差,他的心也像是被捏住了一般。一想到之前媳妇曾昏睡过五日,没有原因,甚至连御医都束手无策,他就忍不住心惊胆战起来。
“媳妇......你没事吧。”张满囤那个惯是冷冽的汉子,这会儿红着眼眶上来,伸伸手却不知该握媳妇的哪里。一想到媳妇身体难受,他就恨不能以身相替,哪里还顾得上这是年节时候,请太医会不会不吉利,当场便蹭的起身说道。“媳妇,我去请太医......”
他不敢想象,要是媳妇再昏睡过去,他会不会崩溃。
见自家男人说风就是雨,眼看就要冲出去了,林宝珠赶忙伸手拽住她,嗔怪的瞪了他一眼笑骂道:“没得让人笑话,香茗早就请了府医过来诊过脉了......是喜脉......”
其实林宝珠自己也早有感觉,她的身子已经一个月都没来了,只是因为自家男人前些时候身处的境地不同,她不愿给他增添负担罢了。
不过现在倒是不同了,一切都雨过天晴,而且今日她的情况也实在不适合再去参加宫宴了。再有刚刚府医也曾言明,她身子骨虽然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之前没有注意有些受风,所以才会使得她有些发热难受。虽说并无大碍,却也要忌讳着,毕竟眼下数九寒天正是冷的时候,若是再着凉吹了风,怕是就难免要招了风寒。
放在前世,风寒也就同感冒差不了多少。可放在如今的年代,身怀有孕的女子着凉许是还好说,但是要是感染了风寒之症,就怕会伤了胎儿。
想到这里,她也就不拿捏着了,动了动身子看向自家男人,有些为难的说道:“眼下我身子不便利,恐怕不好再入宫......”
而刚刚听到媳妇说有喜消息的张满囤,整个人都是呆滞状态,傻呆呆的问道:“媳妇,你说啥?你有啥了?”
林宝珠愣了一下,瞧着那汉子傻乎乎模样,就知道大概他还没消化了这个消息,不由的有些哭笑不得,她翻了个白眼,说道:“有喜了,怀孕了,要生娃了。”
一直因为自家媳妇生臭小子时候落下心里阴影的张满囤,这会儿却没有别人想象之中的惊喜,反倒皱着眉头肃着脸色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媳妇,咱......”
☆、第二百八十三章 四更
他是想着问问能不能退货,毕竟有了大丫跟晟瑾以后,他已经很是满足了。没得让媳妇再去冒险,他可是清楚记得刘嬷嬷说过,女人生孩子那就是走一回鬼门关,一个不慎就会伤了。
在他心里,就算是要继承香火,那不是有了女儿跟儿子了么?至于什么多子多福的话,他却是从来没信过的,就好比先帝爷那么多儿子,最后除了太子之外哪个落得个好下场了?
本能的林宝珠就不愿意听自家那个脑回路不正常的男人接下来的话了,她也不搭理他,只摸着自个的肚子喃喃道:“宝儿啊,你爹不稀罕你跟娘了,回头娘带你跟你哥回桃树湾,咱也不稀罕他。”
张满囤一听这话,也顾不得媳妇是不是再说闹话,赶忙凑上去小声哄了起来。
“媳妇,我稀罕,怎么能不稀罕呢,我就是怕你累着。”说着,他粗糙的大手就摸向了自家媳妇的肚皮,那双牛眼也慢慢有些湿润了。晟瑾那时候,他因着漠北战事没能陪在媳妇身边,已然是懊悔的很了,眼下重来一次,就算是天大的事儿也比不过陪着媳妇了。
接着,俩人又是一番你侬我侬,而边上伺候的香茗过呢秀丽冬梅,也捂着嘴偷笑着识趣儿的退出了房间。老爷跟夫人的感情真好,不说别的,外人谁不知道自家老爷最是喜欢冷着脸看人?操练起下头的人来,可是绝不手软的,就算是宗亲家的少爷,只要入了老爷管辖的军营当差,那就没一个不哭爹喊娘的。也是因着那个,老爷除了有大周第一悍将的称号之外,也有个黑面阎罗王的名声。
可是外人哪能知道,在府中时候,老爷完全是另一番模样?只要对上自家夫人的事儿,老爷恨不能化身成为二十四孝好相公。要是不府中也下人干活儿伺候着,怕是但凡事关夫人的事情,他都得亲手干了。
“香茗姐,我怎么看着老爷刚刚并不欢喜,反倒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在林宝珠跟前伺候的四个丫鬟各司其职,但最适秀丽不起眼,这会儿出了屋子,她自然就有些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