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来长安前,我就正式剃度出家了。当时我不知父母,孑然一身,除了法明师父让我想清楚之外,没人对我的决定有异议。但现在不行,现在我有父有母,有阿婆外公外婆,他们都觉得我这些年吃苦了,把好东西可这劲儿的往我身边送,并时不时的暗示我还俗,承欢膝下。
我怎么可能答应?
说句冷血的话,这些人虽然是我的血脉亲人,但我对他们的感情,不会比金山寺里的长老同辈更多。我无法理解那些只要一发现有血缘关系立刻亲近的像是从未分开的有深厚感情的人,明明之前和他们还是陌生人关系。
血缘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没人能否认这一点。
同样,我也不能否认,在自由生长了这么多年以后,我很不习惯他们加在我身上的束缚期望。也许这是他们关心亲近的方式,可对我来说,却有些过了。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没有亲近到他们可以干涉我的未来人生规划。
诚然,陈萼现在升官学士,皇帝大大眼中有了他的存在,未来前途可期;丞相大人老当益壮,看身体再在朝堂上站立十年不成问题,有这两个人的庇护,我这辈子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官宦子弟度过一生不会太辛苦。尤其是我还知道下一任皇帝是谁,下下一任会出现女皇,完全不用担心站错队抱错大腿,被抄家灭族。
但这样的生活是我想要的吗?
还俗,娶一个也许见过几次面的门当户对的小姐,没有生活压力的度过一生……这不是我想要的,这对一个真正的从小被抛弃的普通人也许有莫大吸引力,可对于我,对于见识到了这个世界非凡之处的我来说,这点诱惑不值一提。现在没有一个心上人让我甘愿放弃这种对未知的探索去过平凡的只要在现代待过就绝不会向往的世俗生活,我想活得自在、肆意、精彩一点,去见识我曾经没有见识过的层面。
我不觉得我这个想法有多过分,陈萼和殷小姐在我眼中还算年轻,他们完全可以再生下一个孩子,亲手一点点抚养他长大,把他塑造成心里完美的样子,而不是盯着我这个已经完全定型甚至长得还有些歪的大儿子。
当然,我没有明确的和他们这么说,但我的行动已经代表了我的想法。无论是丞相大人还是陈萼,他们都算得上是一时俊杰,不会看不出我的意思,虽然没有明确表示出赞同,但已经默许了。
丞相夫人拉着我哭了一次,随即不再提这件事,在高官贵族中,家中子弟遁入空门也不算新闻,我还有名气,丞相夫人只是想通之后接受良好,和明显的听信了外面谣言觉得我与佛有缘是天生的佛子的已经被从万花店里接过来的老婆婆开始一起盯着殷小姐,打算为她好好调养身体,准备给我生弟弟。
新生儿带来的喜悦足以改变一个被阴霾笼罩的家庭,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殷小姐当时也含羞带笑,怎曾想,半年功夫,她居然又寻了短见,还成功了呢?
我赶回去的时候,丞相府里已经哭声一片,满目缟素。
我和殷小姐感情不算深厚,但也不差。她性情柔弱,为人和婉,即使我先前还不知道她的时候曾经腹诽过我出生的时候被咬掉小脚指头的事,但在看到真人的时候,还是很难抱怨什么。不是谁都天生足智多谋胆大心细做事缜密的,殷小姐不过一普通闺阁少女,被娇养长大,嫁得如意郎君没多久就遭遇大变。就像她说的,如果当时不是腹中有了孩儿,她当初就会追随陈萼投江自尽,她尽可能的保护着这一丝血脉,又有神仙托梦,才一直坚持了下来,等到柳暗花明的那天。
也许有人怀疑她这十八年里为什么没有一点挣扎求救,但我见到她以后,却知道,她一直没有改变,只是被神仙之语套住了,把这当做了一个忍辱负重期限,过了期限就可以结束苦痛,完全忘了还有其他的办法。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对于仙人来说,这只是弹指而过打个盹的时间,却忘了对于凡人来说,那是饱经煎熬的小半生。
又或者,他们知道,只是,谁会在意?
人可以成仙,成仙后却会忘记为人时的苦难,美其名曰磨练。
但我不能迁怒,因为就连我,都没有料到殷小姐会选择自我了结。世上存在的最多的就是事后诸葛亮,当殷小姐自尽后,我才恍然发觉,她之前过的不快活。或者说,我知道她的不快活,但我没有太在意。
人生起伏,谁能一帆风顺?我甚至觉得,殷小姐遭逢大难后挺了过来,已经没有什么能再打倒她的了。对着仇家强颜欢笑十八年,这样的日子都忍了过来,大仇得报之后不应该一帆风顺吗?
现实狠狠的打击了我的自以为是,我以为不值一提已经翻篇的小事,却能成为一个人心里的魔障。
丞相大人像是衰老了好几岁,陈萼表情空白,眼中却带着哀痛。
我站于灵堂之上,看着殷小姐的棺材,满腹话语说不出口,心中却有所顿悟。
殷小姐下葬后,我再次回到了洪福寺。
第13章
洪福寺内的生活非常平静,除了早晚功课,其他时间我都跟着法明师父,参与那半卷残经的翻译工作。在经文的诵念声中,心情很难不平静。
对于殷小姐的死,我也度过了最开始的震惊茫然期,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也会想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一切。
在现代,高中文理分科的时候,我的老师给我的建议就是去学理。倒不是一直以来大家都重理轻文,而是在我老师眼里,我的文科成绩和理科成绩相比,有些难以挽救。那些阅读理解总结反思,除非之前做过同样的题目,否则一到我手里,就会被发散的没有边际。发散不算错,但方向完全相反就让人头疼了。
我的语文老师一度愁白了头,他甚至给我列了好几份作文模板,只为了我高考时作文可以规矩一点,别弄出零分把我拉出重本大学的分数线。我当然不服气,每年高考的满分作文零分作文都会集结发表,我觉得我偶尔的剑走偏锋很有满分的潜质。但语文老师冷笑的告诉我,除非阅卷老师的三观和我一样歪。
总之最后,语文老师让我写作文的时候别想挖掘什么,因为我一挖掘肯定就是重点偏,就从表面现象中发散,中规中矩一点再加上一手不错的字,作文分数即使高不了,也能够达到及格线。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不想拿高考开玩笑,所以我很识趣的从了,不过这不代表我认同,不管是重点偏还是三观歪,不到最后的验证时刻,谁知道真理是不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而现在,我管他上帝笑不笑,我现在归佛祖管!
唐代是一个很神奇的朝代,后来的清朝弄出了一个太后下嫁的故事就好像多大的耻辱一样,却忘了在唐朝,有儿子和父亲的后宫勾搭到一起,登基之后又把人划拉到自己的后宫之中,后来更是立为皇后,等到皇帝驾崩,皇后翻身一变称帝登基改朝换代,后宫男宠也不缺;再后面还有一个皇帝,瞧上了自己的儿媳妇,把人弄进宫里极尽宠爱,不明真相的人还能说一声志趣相投、琴瑟和鸣。虽然后来马嵬坡逃跑的时候把人弄死了……但这足以证明,掌控权势的人可以任意妄为,身不由己的人也只能随波逐流。
当然,这些事现在还没有发生,可皇帝大大的后宫里,也有前朝皇帝的后宫和妹妹充当嫔妃,那些人就真的全都心甘情愿吗?可我也没听说过谁去寻死报仇。
所以说,当一个女人被强占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的身份。一个船夫流氓肯定会让人无法接受,但如果是枭雄诸侯甚至至尊,那么受害者的心理压力就会小很多。
殷小姐会自尽,归根到底还是刘洪的身份太低,让她觉得自己经历的这一切都是屈辱。
发散到这里的时候,我给自己一巴掌,不敢再想下去。不用别人提醒我,我都知道这种想法肯定不对,这种是似而非转移重点偷换概念……我总算明白我当时语文老师心里的苦了。
重点是,这还不是我特意去想的,而是不经意的就发散过去的,也许我的三观真的有点歪。
这有点可怕,毕竟我觉得自己一直是个还算好的有底线的人,没想到自己居然一不留神就差点破掉自己的底线。
我又开始闭关啃佛法,好好洗涤一下自己有些发灰的灵魂。偶尔遇到几个师兄弟,我们也会进行一番交流,法理越说越明,志同道合的人总会凑到一起,不知不觉,我们形成了一个小圈子,还有人专门记录我们的言辞。
我一开始没当回事,直到后来有一天,一位洪福寺的长老开玩笑的说因为我们谈论的禅机玄妙,现在都有了长安纸贵的说法。
我只听说过洛阳纸贵,这个长安纸贵是哪来的山寨货?
有心栽花花不长,无心插柳柳成行。
在我反省自己的时候,我无意中就名满长安了。这一次,比之前丞相大人为我造势时的名声还大,范围还广,最后,上达天听,皇帝大大都给我发了一道旨意。
我……我还是更想要权势地位,所以,出家人的清高,别了。
我见到了皇帝大大李世民。
玄武门之变中K掉倒是太子建成成功上位的名传千古的一代明君,也是怕被魏征谏言把喜欢的鸟藏在袖子里闷死等到魏征死后一起算总账的小心眼皇帝。
“你可是丞相殷开山之外孙,学士陈光蕊之子陈玄奘?”皇帝大大看了我好一会儿,才出声问道。
我弯腰行礼,“臣正是。”
皇帝大大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把我夸成了一朵花,给了我一个官爵,然后交给我一个任务。
我那着赏赐的五彩织金袈裟和毗卢帽回到了洪福寺,把这件事告诉了法明师父。法明师父激动的手都在抖,告诉我一定不要辜负皇帝所托,一心弘法,振兴佛门。
我自然没有异议。事实上,我觉得,光辉灿烂的前程,此时就在我的脚下。
等到洪福寺的主持和又几位长老到达的时候,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先前过的有些闭塞,不知道朝廷颁发了新律法,规定凡有毁僧谤佛者断其臂。又有皇帝大大与朝中大臣商议,决定推行佛法,邀请诸位高僧,选举出一名有大德行者为坛主,设建道场,于黄道良辰,开启七七四十九天水陆大会。
我听完,心里的澎湃之情更胜,这代表什么不言自明。然而,面对眼前许多无论资历还是其他都长于我的主持长老,我却不能表现的太理所当然,“如此重任……”
“不要推脱!”洪福寺主持说,“你打一出娘胎,就持斋受戒。就是父母相认也不慕荣华,只爱修持寂灭。根源好,德行高。千经万典无所不通,佛号仙音无所不会。怎不能担此重任?”
我看着主持,很想掏掏耳朵,这说的是我?是佛心不纯功利心重之前还确认三观都歪了的我?
这背后没什么我不知道的黑色交易吧?
第14章
尽管我怀疑我忽然成为被推选出来的大德高僧背后有着不可说的交易,但我身边的人都接受良好,我也不会得便宜卖乖的再说自己能力不行。
我决定将那七七四十九天水陆大会办成一届胜利的大会,团结的大会,能够被记载进史书的大会。
最后那条不是我胡吹,而是我已经得到具体通知,在水陆大会的时候,皇帝大大会带着文武百官皇亲国戚来围观,这种规模,史官不记一笔才怪。
水陆大会的地点被定在化生寺。
为了达到一鸣惊人让人一看就心悦诚服的效果,我花费了不少心思。曾经在现代举办各种晚会的经验这时候就格外重要了,尽管那时候我只是个跑腿打杂,可每一环流程我都心里有数。再加上元旦晚会、新年晚会、十五晚会、中秋晚会各种晚会,想要这些唐代的土包子目瞪口呆还不容易吗?
当然,节目内容必须有所改变,但形式很可以用心参考的嘛。
歌是佛经歌,舞是飞天舞,穿插在讲经休息时作为余兴节目,让不感兴趣的人不至于听的昏昏欲睡。
我没打算通过一场水陆大会就感化所有人,让人不反感甚至感兴趣了,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饭可是要一口一口的吃的。
但说句良心话,最后的效果出来的时候,已经被现代晚会洗礼的看都懒得看的我差点没自插双目。
常年吐槽春晚导演,我终于在自己做导演的时候被雷了个半死。
我都开始犹豫自己要不要把这个推倒重来,老老实实的按照以往的章程办得了。毕竟,太雷了,雷的我自己都忍不住想丢臭鸡蛋,我已经刷的清清白白芳香四溢的名声可不能这么毁了。
当然,最后没改成。
我观察了一下和我一起看彩排的人的表情,如痴如醉的让我怀疑自己看的和他们看的不是同一场彩排,等彩排结束了,还一脸欣慰的看着我,说我没辜负皇帝大大的看重,把事情安排的很好。
我:“……”
好吧,我的欣赏水平的确有问题,这个时代的歌舞我的确Hold不住,所以,在我眼里能被放在微博上追着吐槽半个月的表演,其实还是很符合时下审美的吗?
我看着和我并行而立的人,他们有的资历高过我,有的和我不属于同一部门,实在没必要故意奉承我。所以,这是他们的真心话?
不过想想也是,我最多只是出了个主意,其他具体事项都是本土人士操办的,当然会符合本土审美。只有我一个外来客,审美水平实在捉急,不懂欣赏。
我决定继续把这件事交给专业人士来办,转而去接待各地陆续赶来的大小明僧了。
这场水陆大会的规模是前所未有的大,光大小明僧就有一千二百人,我不得不把他们分为三堂。等所有准备工作完成之后,之前选好的良辰吉日也到了,水陆大会开始。
这天天气非常好,当皇帝并文武百官皇亲国戚来到化生寺的时候,那种盛景我觉得这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别看我也是出入过皇宫的人,但日常和重要节日的气派显然截然不同。
我先拜见皇帝大大,献上之前写好的表文,拍了一通皇帝大大的龙屁之后,正式的开始了这场水陆大会。
当天色已晚的时候,皇帝大大就回了宫,而我将继续主持接下来的四十八天大会。
这不是一个苦差事,我干的十分卖力。
大概皇帝大大很满意我的工作效果,还没过完第一个七天,他就招我再次入宫,又送我袈裟、禅杖。
我必须承认,每次和皇帝大大见面,都让我再一次认识到,我就是一个土包子。
之前皇帝大大已经送我一件袈裟,但人比人得死,袈裟比袈裟?毫无可比之处!
当皇帝大大让我把新得的那件袈裟穿给他看的时候,我没拒绝,而是从托盘中取下袈裟,展开后打算穿在身上。我这一展开,立刻被珠光宝气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