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忙回礼道:“在下姓张,江西人士,此番是随父亲到大宁来的,你们就叫我张兄弟好了。”
朱权忙扶起那张姓少年,微微一笑道:“张兄弟何须如此多礼,今日即是有缘,不如一起听李先生演奏一番,否则岂不是浪费了这世间雅乐!”
那张姓少年脸颊绯红,轻轻低下头问道:“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朱权因是宗室之人,不好暴露自己的身份,这大宁城中,只怕除了宁王,便再没有几个朱姓之人,他看了一眼徐妙锦,便回礼道:“在下姓徐,应天人,此番是携夫人来大宁投奔亲戚的。”
李良辰见众位都自报了家门,便与妹妹客气的迎道:“众位快雅间请吧,我与家妹这就替众位贵人演奏一番。”
众人在雅间坐定,只见李姑娘弹琴,李良辰吹箫,先是一曲《阳关三叠》。李姑娘一指空灵,一指悠远,悠然如松涛阵阵,回应空谷;澄然似秋水漾漾,轻扣浅滩。
数年来与朱权相处,耳濡目染,徐妙锦亦仿若古琴欣赏大家,这李姑娘的琴技虽然不如自己夫君,但已是可谓称得上大家风范。
这边古琴曲音还未落,那厢箫声却已是悠然响起。琴声悠扬伴随着箫声袅袅,轻轻拨动着听众的心弦。霎时间,箫声琴声顿止,只听李良辰高声清唱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清明的天宇,洁净的道路,青青的客舍,翠绿的杨柳,设宴饯别,依依不舍。李良辰反复吟唱的那句“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就像一杯浓郁的感情琼浆,饱含依依惜别的情谊,也包含着前路珍重的殷切祝愿。众人听得都如痴如醉,歌声结束后,仍是意犹未尽,真所谓是余音绕梁三日而不绝。
从竹轩楼分别之时,朱权向李良辰拱手施礼道:“李先生歌声彷如天籁,在下不才,近日在整理北曲杂剧曲谱,先生哪日得空,可否能来在下府中试唱一番在下整理的曲谱?在下有意将那曲谱集结成书,取名为《太和正音谱》,希望这稀有的北曲曲谱在后世不会失传。”
李良辰对此事自是求之不得,连声称好。那女扮男装的张姑娘在一旁,看着朱权夫妇二人乘马车离去的样子,看着他对她举手投足间尽是温柔,心中便是一阵冷寂与酸楚,只是此二人都没想到的是,一月之后在大宁城中的静虚观,二人再度偶遇,要说这缘分便是,玄妙起来挡也挡不住。
朱权自幼便对道教感兴趣,因为他学识极为庞杂,所以与一般知识渊博的儒生是不一样的,他对道教感兴趣的点在于,他想探索这世间的真奥。而中国古代与西方的逻辑思维又不同,从古希腊人开始,西方人便有对世间真奥的思考,而这种思考经过一代代人的辩证与推翻,进而形成了哲学。中国古代亦有自己的所谓的“哲学体系”,便是这儒释道。朱权学道则是为了探索世间的真理与奥秘,并非是像某些人一样,修道为了逃避现实,而是为了把握道家的思想与理念。
大宁原是辽金统治的中心,这里原本就是佛教盛行之地,再加之元初那场激烈的佛道大辩论,以道教惨败而告终,自此终元一朝,佛教始终对道教处于压倒性的优势。朱权自就藩大宁以来,以他对道教的执着,便四处搜寻探访大宁境内的道教高人,自己也时常研读道教经典,只是徐妙锦一心向佛,夫妻二人便在宗教信仰上存在分歧,所以朱权出门寻仙问道之时,便不会带上自己的爱妻。
静虚观是大宁城中一座比较大型的道观,香火极是鼎盛,然而越是这表面繁华之地,内里却有可能暗藏不法之事。
这日朱权刚刚拜访完静虚观的紫虚道长,便在大殿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少年白玉发冠,身着一袭青袍,手中握着一把宝剑,他走上前去定眼一瞧,这不是那日在竹轩楼一起赏乐的张公子吗!
张姑娘没想到在这里会再遇见那日让她一见钟情之人,霎时间便微红了双颊,不知该说什么好,二人相互行过礼后,朱权便好奇的问道:“张贤弟怎会出现在这里?莫不是张贤弟也是喜欢寻仙问道之人?”
张姑娘微微皱了皱眉头,悄声说道:“我知徐公子是正人君子,亦是行侠仗义之人,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请徐公子与我同来。”
二人在静虚观对面的茶肆坐定,张姑娘便娓娓道来道:“徐公子可知,那乐师李良辰之妹失踪之事?”
朱权先是吃了一惊,旋即又在想,这些天没有听闻府尹那边有上报的人口失踪之事,莫不是那李良辰还没有报官?便轻轻蹙眉问道:“可有此事!那李先生可有报官?”
张姑娘点了点头,如是说道:“那绑匪要挟李先生,说不让他报官,如若报官,便要杀人灭口,李先生四处求门无果,那日刚好我再去竹轩楼,他遇到了我,便把事情说与我听了。”其实张姑娘再去竹轩楼,是心中想着还有没有可能再遇到朱权,可是赶巧的是,朱权最近忙于公务,已经一月有余没有去竹轩楼了,但令张姑娘没想到的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二人竟然会在静虚观偶遇。
大宁城中居然会发生如此公然劫人的事情,官府却对此毫不知情,这件事情让他这个管理一方的藩王极为恼火,他按住心中的火气,继续问道:“那张贤弟今日出现在静虚观,是否是查到了什么线索?”
“兄台所猜不假,近日除了李良辰之妹,大宁城中仍有其他女子被劫失踪的案件,他们的共同点是,其他那些女子多是穷苦的外乡人,来大宁投奔亲友,即便是消失了,也不会有人问津,而李良辰之妹却是大宁城内当红的乐师,这事就蹊跷了。原来那歹人劫持那些穷苦外乡女子,定是因为这事情做的隐蔽,不容易被人发现,而今他们为何又会转移目标,去劫持一位当红的乐师呢?”张姑娘将自己心中的猜测全盘托出,因为她极其信任眼前这位翩翩公子。
“张贤弟所言不假,那这事与静虚观,又有何关联呢?”朱权继续问道。
“说来也是奇怪,我家本也是外地人,家中一丫鬟的妹妹来大宁投靠她姐姐,没想到那姑娘刚进大宁城,便失踪了,我便根据众人提供的线索,便追到了这静虚观。我在这静虚观中暗访了好几天,每日夜里便会传来女子隐隐的哭声,但那哭声极其隐蔽,我找了数日,都未曾见到观中有可疑之处,所以才不甘心,今日便又来观中查探,没想到竟在此地遇到了兄台。”张姑娘如是说道。
“今日既然我在此遇到张贤弟,便绝不会袖手旁观,如若那些被掳女子真的在静虚观中,那在下定要端了这淫窝。”朱权听闻自己管辖的藩国内,竟然接连发生这等令人不齿之事,实在是自己管制不利,说什么也要把这伙人缉拿归案。
“恩,待到入夜时分,我们便可再潜入观中探究一二,毕竟一人之能力有限,今日既然有兄台相帮,相信定能查出个究竟来。”张姑娘信誓旦旦的看着朱权,眼中自然流露出了一丝含情脉脉。
待到深夜时分,二人便悄悄潜入了静虚观,寻的一圈,果然没什么可疑之处。丑时刚过,待到二人快要放弃之时,果然传出了女子的隐隐哭声,观众道士都在熟睡,这女子的哭声,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呢?
二人寻着哭声而去,不知不觉便来到了一个废弃的院落,这里显然是荒废了很久的样子,周遭都是坍塌的墙壁和残破的门窗,残垣断壁,满目苍夷,遍地的杂草丛生。
待二人刚翻墙而入,只见身后火光四起,静虚观的紫虚道长带着众弟子而来,几十只火把将夜空照成了白昼。刹那间的功夫,一群道士便将朱权与张姑娘围了起来,此二人见形势不妙,便已准备好突出重围,朱权心中顿时觉得有异,这静虚观中怕是确实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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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音善歌者,三十六人:(娼夫不取)
李良辰:涂阳人也。其音属角,如苍龙之吟秋水。予初入关时,寓遵化,闻于军中。其时三军喧轰,万骑杂,歌声一遏,壮士莫不倾耳,人皆默然,如六军衔枚而夜遁,可为善歌者也。
——《太和正音谱》朱权著
经后世史学家考证,涂阳这个地名多次出现在朱权的著作中,实为大宁的别称,因为朱棣登基后将朱权分封在江西南昌,朱权受亲亲之道影响深远,思念父亲为他分封的大宁,所以多在著作中以涂阳代替大宁。
☆、第59章 张氏女(下)
第五十九章张氏女(下)
朱权与张姑娘被静虚观中一众道士围住,正在想脱身之策, 只见那一群道士手中有握着剑的, 有执着棍的,一个个都气势汹汹的模样。
紫虚道长邪魅一笑道:“二位深夜私闯我静虚观禁地, 欲意为何啊?”
朱权见此状,便拱手施礼道:“今日方得与道长谈论道法, 相谈甚欢, 只是误打误撞路过此地,忽闻阵阵哭声, 便想一探究竟,没想到误入了静虚观禁地, 真是抱歉。”
“哼,误打误撞?怕是别有用心吧, 徐公子身边这位小公子, 已经在我静虚观晃荡几日了,说!你们到底要图谋什么?”紫虚道长冷笑了一声,反问道。
朱权见此刻情形, 便是有理也说不清, 更何况人质还在对方手中, 若是要硬来的话,恐怕会打草惊蛇。便拉起张姑娘想要突出重围, 那些道人旋即便追了上来,他们二人只得背靠背,一人顾着一边。
张姑娘手中有剑, 朱权手中没有武器,只能先打倒一人,方得了对方手中的剑,这时只见一群人朝着张姑娘而去,张姑娘明显有些招架不住,朱权忙过来帮忙。算是抵挡住了这些小厮的一波进攻。那紫虚道长一直站在一旁观战,此刻竟然邪魅一笑,只见夜空中一道银光闪过,紫虚道长便提剑而来。
朱权与张姑娘都已意识到紫虚道长已出招,这一招躲的及时,紫虚道长扑了空,但他反应极快,翻身一剑朝朱权而去,朱权竖剑身侧一挡,只听当的一声,双剑磕在一起,朱权身子向后滑出半步,旋即便是扬剑一记上挑。
张姑娘见此状忙过来帮忙,紫虚道长被刚才那一剑震出了一段距离,他并未放弃,仍想卷土重来,朱权见状忙拉着张姑娘想要脱离重围,紫虚道长一行人紧追不舍,二人在逃离之中,竟一不小心踩空,掉到了一口枯井中,那井口极其隐蔽,杂草丛生,紫虚道长一行人追过来,竟发现二人已不见了踪影。
二人借井口微弱之光,只听得紫虚道长愤恨地说道:“给我仔细的搜,那二人不可能就这样平白无故的消失了!”
众道士搜寻了好一阵,都不见其二人踪影,只得愤恨离去。朱权与张姑娘两颗悬着的心,终于算是放下了。张姑娘忽然想起刚刚他们二人掉落之时,朱权用手护着她的腰,心中不觉一阵悸动,脸上红的发烫。
朱权在枯井中席地而坐,望着井口那丝微弱的光,张姑娘见此番情景,便感慨道:“我们可能出不了这枯井了,徐公子不担心吗?”
“担心又有何用,看这井的深度,如果上面没有人放绳子来拉我们出去,想必我们并无办法脱身,为今之计,只能等援兵来了。”朱权说的倒是不慌不忙,好像他胸有成竹,一定会有援兵而来的样子。
张姑娘见他神态自若,便也席地而坐,打算等他口中所说的援兵,可这一坐倒好,不知道坐到了什么东西上,便是一阵惊呼而起。
朱权见状忙凑了过来,他随身带着火石,点燃了火石一照,二人便是一阵惊呆,这口枯井之下,竟堆着十几具白花花的骸骨!
张姑娘见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时只听见又隐约传来了那女子的哭声,朱权定了定神,靠着井壁听了听,发现那女子的哭声竟然就是从隔壁传来的,心下已全部了然,这静虚观的地下,必定藏有密室!
此时井口照射进来了微弱的亮光,却有一队人马及时赶到,只听得井外一熟悉的声音在喊着:“殿下……宁王殿下……”
朱权一听这声音,便知是巴音带人来援,便回应那声音道:“巴音,我们在井下!”
张姑娘此刻便觉一惊,便脱口而问道:“殿下……,你是……宁王殿下?”
朱权微微一笑,还未来得及解释,只见巴音他们已经寻着声音找到了井口,他们扒开井口的杂草,向井内喊道:“殿下,你们是在这里吗?”
井下有人回应道:“正是!”
巴音旋即便唤人来,扔了一根粗绳下来,朱权让张姑娘先爬了上去,随即自己又爬了上来。
见巴音带着王府护卫而来,朱权便吩咐道:“赶紧派人下井内把那十几具骸骨取出,这静虚观中藏有不法之事,你派人去大宁府衙,叫府尹大人带人而来,今日就是要挖地三尺,也要把这静虚观中的不法之事查清楚。”
众人见宁王殿下如此吩咐,不敢不从,便纷纷去办事了。原来宁王朱权与张姑娘被围之时,宁王便放出了一个信号给巴音,巴音但见天空中的信号弹,便寻着方向而来,所以朱权才如此自信,一定会有援兵而来。
大宁府衙已经派人将静虚观团团围住,宁王府的护卫又将那十几具骸骨一一排列于大殿之上,紫虚道长与众道士此刻已经被官兵包围起来,动弹不得,巴音押着被五花大绑的紫虚道长,厉声询问道:“说,这些骸骨是怎么回事!”
紫虚道长颤抖着跪在大殿之上,赔笑道:“官老爷饶命啊,这骸骨是怎么一回事,小的确实不知道啊!”
朱权已知那井旁的地下有异,便派人从井中开始向四边挖去,结果出乎意料,竟然挖出了一条通道,那通道直通静虚观地下,竟是一个地下赌场兼妓院!那李良辰的妹妹和张姑娘家丫鬟的妹妹,居然真的被藏身于这地下妓院中。
“这地下赌场与妓院又是怎么回事!”朱权厉声问道。
紫虚道长见瞒也瞒不住了,便从实都招了。原来这荒淫之地在刘虎的时代就已经存在了,当年凉国公蓝玉俘虏了好些个北元美女,无处可藏,刘虎便想了这一招,在静虚观地下设了一个赌场兼妓院,供他们行那荒淫之事。然后刘虎因高丽使团事件东窗事发,这地下赌场的主人便易了手,直到蓝玉案爆发,这赌场主人便再次易手,紫虚道长与那日在竹轩楼中调戏李姑娘的醉汉,便是这赌场与妓院现在的主人,蓝玉案爆发之时,他们本来想关了这赌场,但由于其实在太过盈利,便一直偷偷开到现在,大把大把的银子入了他们的私囊,这笔买卖怎么看,也都是划算。只是不知那醉汉哪根筋搭错,偏偏看上了乐师李良辰的妹妹,那日在竹轩楼没有得手,他自然是不甘心,其后便派人掳走了李姑娘,这才导致东窗事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