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顿老宅(新修)
三从,乃幼从父、嫁从夫、夫死从子,世间父母打骂子女皆是常态,所以林府老宅虽然人人皆知白露常年被陈管家殴打,却无一人指责其不是,顶多对白露道一声可怜,叹息几回罢了。
如果白露仅仅是因为不堪陈管家常年打骂而杀人,这个理由还不算很充分,毕竟这么多年都忍过去了,为何会现在才杀人,肯定还有其他什么别的原因。
白露向林海跪下叩头一拜,决然道:“白露死不足惜,但求大爷善待五位妹妹,她们没有参与行凶。”
“你且放心,我不会冤枉无辜,起来吧。”林海郑重地做出承诺,把手里的证物交给葭雪收好。
“奴婢无父无母,是陈管家在路边捡回来的。”白露站起身,其他几个女孩簇拥在她身边,每个人神色各异,唯有恐惧别无二致,白露泪盈于睫,咬牙切齿,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恨意,“可是,他不是父亲,他是坏蛋,是畜生!”
噩梦般的回忆不请自来,牢牢地钉在骨子里,那是每一天的耻辱和噩梦,白露的声音颤抖而艰涩,“我五岁那年,就被他破了身子。”
林海悚然一惊,陈管家竟然做出这等天理不容之事,忍不住怒道:“如此畜生,当真死有余辜!”他没有注意到,身侧的葭雪手里紧紧握着那根银簪,呼吸声逐渐变得粗重,脸上血色全无。
隐忍了多少年的泪水夺眶而出,白露强忍着不发出哭音,续道:“后来他玩腻了我,陆续买别的小丫头供他玩弄,我想保护她们,可我无能为力,我用尽各种方法帮她们每逃过一次,他就对我,对我……他还打我,我想杀他,无时无刻不想杀他!”
白露的话揭开了女孩们埋藏在心底的创伤秘密,她们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呜呜咽咽地开始哭起来。这些女孩,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才七岁,被那个老魔鬼摧残折磨了多少年,可她们又能怎样呢,身不由己,卖身为奴,生死都被那个买走她们的人握在手里,每一天的夜晚都是噩梦的开始,无休无止,除非那个死了才能终结。
葭雪刻意埋葬和遗忘的回忆中,也有一段纠缠了她十几年的噩梦。四岁那年,和村里其他小女孩一起,她们先后被一个独居的老头猥/亵了,彼时的她们并不知道这是对她们的侵犯和伤害,直到十年后,偷偷摸摸地看了些地摊读物,零散地了解了一些相关知识,她才蓦然明白自己当时经历了什么,然而那个老混蛋坟头的草都不知道枯荣了多少年。
从那时候起,她最担心害怕是她已经不是处女了,会被父母和未来的丈夫瞧不起,现在想来多么可笑,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在明白自己幼时被性/侵过后,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庆幸那个变态已经不举了所以她们都没有受伤,反而担惊受怕她不是处女会被人耻笑辱骂瞧不起。
明明错的不是她,可所有的伤害都会落在她身上。
这一世,如果她没有被林海撞伤,或者林海没有大发善心带她回林家,纵使她大难不死没有暴尸街头,将来等待她的命运又怎会比她们更加好过?
为人莫作女儿身,一生苦乐由他人,竟是半点都不得自主。
葭雪回想往事,白露继续陈述着自己的回忆:“我真傻,我就不该相信别人能救我们。我向王管事求救,求他给英子她们几个赎身,可我没有想到的是,王管事面上答应了我,一转身却用这件事来要挟陈管家,又被刘大知道了,刘大来要挟他们。最后他们达成了协议,陈管家给了他们钱,还,还说,他们也可以玩我们。”
“玩腻了,陈管家又买了个女孩进来,就是小铃铛,昨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就拉了小铃铛进了屋子。我们几个的一生都被他们毁了,小铃铛是被拐卖来的,我不能让她也被糟蹋了。我跟着进去,求他放过小铃铛,他喝醉了酒,发酒疯打了我一顿,发簪上的红宝石大概就是他打我的时候,我撞到了床沿磕掉了一块吧。他打了我,又去欺负小铃铛。小铃铛在哭,哭着求我救她,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拔下簪子就戳进了他的脖子。他死了,我让小铃铛跑回去,我把房间布置好,就在门口躲着,装成进来发现尸体的样子。看来老天爷是不想让我躲过去,下了一夜的雨,让大爷看了出来。我偷听到大爷找到了发簪上的碎石,就让沫儿把簪子处理掉,结果……”白露望向沫儿,沫儿愧疚地低着头不敢看她,白露也不知簪子是怎么到了林海手上的。
林海道:“我早命人盯着你们了,沫儿把簪子拿到了当铺,我的人又给赎了回来。”
英子画眉她们几个已经泣不成声,纷纷给林海磕头,求他放白露一条生路。
真相如此不堪,林海意兴阑珊,没有了生平第一次破了命案的成就感,叹道:“根据《大靖例律》,白露属于情有可原,罪不至死,我会跟冯大人说情的。”
“我,可以不用死?”白露以为自己会杀人偿命必死无疑,却没想到林海会出此言,不禁一愣。
林海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一切等我明儿找了冯大人再下定论。”
白露泪如雨下,恭恭敬敬地给林海磕了三个响头。
回到住处,林海沉默着一言不发,葭雪回想起自己的经历,都已经过了几十年,可那些记忆却从未淡却,每每回想起来,都是埋藏在心底一道永远疼痛的伤口。
一晚上葭雪都心不在焉,林海还以为她是劳累过头又听到那样残酷的事情受了惊,早早地打发她去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林海立即捆了王管事和刘大,带上白露,一起送到姑苏府衙,呈上了物证,屏退左右后,林海对冯旭一五一十地说了案子的来龙去脉。
这种命案发生在林家,林家在姑苏素有威望,因此并没有公开审理,白露认罪画押,王管事和刘大经不住酷刑招供。冯旭判决如下:根据《大靖例律》,强/奸者,处以绞刑。奸/污幼女十二岁以下者,虽和、同强论,判陈管家绞刑,人已经死亡,处鞭尸之刑。王管事、刘大二人均处以绞刑。白露判流放二百里,奴籍归林家所有。
至于陈管家王管事和刘大贪墨主家钱财一事,由林海自行处理。
白露被判流放离开姑苏的那天,葭雪把卖身契和白露的梯己行李给她,林海给了白露一百两银子,葭雪也把自己这段时间得的金银锞子和那一百两银子一起都装进了她的行李包裹里,“大爷已经给你销了奴籍,今后的路,你就得靠自己了。包袱里有一百多两银子都是大爷给你的,你好好收着,流放在外,有钱也能好打点一些。白露,你要好好活着。”
“替我谢谢大爷,白露将来一定会报答大爷的。”白露感激地握紧了葭雪的手,两行清泪滑落脸颊,在衙役的催促下踏上了向北流放的道路。
林府命案尘埃落定,林海开始着手整顿谋划内务,陈管家留下的账本一塌糊涂,楼错百出,根本没法看,他先派遣林四调查林家名下的田庄店铺收支情况,重新做账,又派葭雪去菜市场打听物价,他看采买这块的账本报价,也实在是虚高地离谱,最后派书墨洗砚平时留心观察,将那些偷奸耍滑徇私舞弊中饱私囊狐假虎威的都记下来,将来打发出去,只留下老实本分清白的使唤。
老宅的下人都不算多,就一个管家两个管事,还有就是负责打扫修葺的婆子们了。除了小铃铛找到父母将来是要回家的,其他英子她们四个女孩都是被人牙子卖进来的,且是死契,除非主子发话,不得赎回。英子已经父母双亡,画眉沫儿阿涓的父母都是本地人,林海派人找到他们,问是否愿意带女儿回家,赎身银子都不要,另每人送一份嫁妆银子二百两。喜得那几对父母对林海千恩万谢,欢欢喜喜地领了女儿和嫁妆银子家去了。就剩下一个英子,林海便留下了她。
林海送给那三个女孩的嫁妆银子,都是查抄了陈管家王管事和刘大所得,一共竟有十多万两之多,三人还在姑苏购置了房产田地,陈管家无儿无女,王管事和刘大的儿子却得了恩典早早脱了奴籍,这些房产田地都在其子名下,奴才如此贪墨,气得林海咬牙切齿,更坚定了整顿清肃的决心。
平时林海待人和善,几乎从来不打骂下人,但这次却着实被气着了,处理起王刘两家也毫不心软,拿了证据查抄了两家,回收的银两财物加起来却只有十多万两,还没算这些年他们几家的花销。
从京城到姑苏,林海一路都在船上,到了姑苏又劳心劳神地破案,他的身体基础本来就算不上太好,这些事情处理完毕,林海就有些吃不消。葭雪想了几个养生健体的食谱,准备给他好好补一补,将来黛玉身体天生不足,可能也跟林海身体素质基础较差有关,她被林海捡回一条命又得了林家庇佑,不为将来的林妹妹着想也应该为林海做点什么作为回报才是。
菜市场距离林府不算太远,葭雪一路询问菜价肉价,暗暗牢记于心,转了一大圈,买了个南瓜,一些芋头红薯茄子山药和猪蹄。谭氏见她买的都是一些农户家常见的廉价菜,不由觉得尴尬,说道:“怎么能给大爷吃这些呢,哪里配得上大爷的身份。”
葭雪笑道:“食物哪里有高低贵贱之分,南瓜能润肺益气,红薯能中气和血,健脾强肾,山药更是补气的绝佳之物,如今快到冬天了,这些都是进补的好食材,对大爷身体好,这才是最重要的。”
谭氏听完,惊叹道:“我竟不知这些农户菜都还有这样的好处,到底是大爷身边伺候的,葭雪懂得可真多呢。”
葭雪抿唇一笑,接着去下一个摊点询问菜价。菜价基本都问得差不多了,和谭氏一起回林府复命。
☆、寒山寺访古(新修)
葭雪回到林府,先把买来的食材放进厨房,再回到怡然居,林海正在书房查阅林四送上来的新账本。
林家祖籍姑苏,田产庄园大部分都在江南一带,扬州杭州和金陵也有一些,林四先把姑苏一带的田产出息重新做账,扬州杭州和金陵那边有管事看着,暂时还未将账本交上来。
山林庄子田地,每年光这方面的出息就有十几万两银子,姑苏城中还有林家名下的十来间铺子,书斋首饰胭脂粮食布匹等等,各个盈亏不一,但总体来说还在盈利,可每年京城收到的总账里,不是持平就是略亏,现在来了才知道,原来都被人做了手脚侵吞了。
林海在家时,也曾见过母亲管家的手段,对心怀不轨的奴才毫不留情,扭送官府,虽说家丑不外扬,但在外人看来,出丑的是人品低劣的奴才,主子却得了个治家严明的好名声。老宅的陈管家和王管事刘大已经伏诛,抄了他们的家,收回了十几万两银子,林海将这些银子都锁进了公中的库房,他还要在姑苏至少留两年,这两年就无需京城给花费了,这些银子足够了。
葭雪回来之后,把自己在菜市场打听来的菜价一一报出,鸡蛋两文钱一个,白葱四文钱一斤,猪肉四十文一斤,茄子六文钱一斤等等。
林海记录价格,再对比刘大的采买价目,每一项竟都虚报了十倍之多,鸡蛋二十文一个,一斤猪肉四百文钱,还只是厨房采买这一块就有这么多油水可捞,更别说其他的东西。
林家家大业大,数代单传,积累了数不尽的财富,虽然不在意这几个小钱,但仔细一想,每天都有钱被奴才中饱私囊,其实采买这一块油水大,林海纵然不管家也是知道的,拿点好处跑腿费也无可厚非,但价格虚报十倍之多,九成都流入了奴才的手里,积少成多,林家再怎么有钱,能经得起多少奴才这般挥霍?
老宅奴才少,尚且如此,更别说京城主家的奴才,想必比老宅这里更为贪婪吧!林海记得五年前,母亲就曾雷霆手段处理过一批中饱私囊好吃懒做偷奸耍滑的奴才,但很有几个奴才是老太太的心腹,苏夫人纵然有心革了这些尸位素餐的奴才,却碍着林母的脸面不好下手。好在林母年龄虽然渐长,却不是个昏聩的,管家权交给苏夫人后就基本不插手了,也就那次保住了跟了她几十年的老奴才,其他奴才任凭别人怎么求情告饶也装聋作哑不予理会。那次之后,林家的奴才很是安分了很长一段时间,近几年来一直没出什么大乱子。没想到京城安定了,姑苏老宅却被弄得乌烟瘴气。
家不平何以平天下,距离明年县试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林海平定了内宅,才好安心读书。
当天晚饭过后,收拾停当,葭雪拿出羊皮,说道:“江南的冬天不比北方,潮气大,大爷每天早起读书写字,恐冻坏了手,若是生了冻疮,年年都会复发的。我买了张羊皮,给大爷做双手套吧。”
“手套是什么?”林海好奇地问道。
葭雪一愣,才反应过来手套是舶来品,在清代末年才传入中国,因此林海并未见过手套,解释道:“就是给手上套一个保暖的物件,不影响做事写字。”
“心思倒巧,我且看看你做出来是个什么样。”林海莞尔一笑,伸出手来,葭雪给他量好尺寸,记录下来,准备明天开工缝制。手套简单易做,次日葭雪把房间里的活计做完,就拿出针线剪裁缝制,水蓝缎面羊皮里子,和现代的五指手套一样,又轻又软,手背上绣了松针竹叶,做好之后呈给林海。
林海接过手套大觉有趣,戴在手上尺寸合适,又提笔写了几行字,与寻常无异,笑道:“这东西好,戴着写字也不冻手了。等回了京城,你给老爷也做一双。”
葭雪一口应下,又给自己和英子各制作了一双手套,英子年年手上生冻疮,收到葭雪送的手套,受宠若惊,待她更为亲厚。
十来天后,林海大刀阔斧地处理了一批下人,只留下了四户老实本分清白的,林四接替了陈管家的差事,老宅就林海一个主子,也用不了多少人,林四在这里比在京城还要清闲。稳定下来之后,林海立即写信送回京城报平安。
江南的冬天悄然而至,草木露水成霜,银霜炭已经开始供应起来。葭雪每天烧了熏笼,放在书桌附近,细细地研了墨,林海自读书写字,戴着手套,既不影响写字又可以保暖,深觉这是个好东西,但江南的冬天真是比北方的冬天还要难受,穿着大毛衣服烤着火,背心上还渗得慌。
葭雪清扫干净书房,给林海磨好墨汁之后自己就基本没什么事干了,林海一早对她说过,事情干完了可以练字看书,她就趁这个机会充实自己,但许多古文典籍都是文言文,看不懂的地方很多,她又不好意思去打扰林海,就只看《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元曲之类的书籍了。
姑苏坐落在太湖之畔,又有寒山寺古迹,林海神往已久,挑了个晴朗的好日子,带上两个小厮去寒山寺访古。
寒山寺因张继的《枫桥夜泊》名扬天下,是文人墨客来姑苏必访之地,自唐代至今数百年,寺庙的香火仍然十分旺盛。
林海进入寺庙,先在大雄宝殿前方的鼎炉里拈香三拜,又佛前添了香油钱,他虽然不信鬼神之说,但对佛道两家却无诋毁之意,来寺庙道观一类的地方,就会尊重这里的习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