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砚笑道:“据传寒山寺的签文十分灵验,大爷要不要也抽一支问问?”
林海却道:“很不必,前程吉凶不过今日种种之因果,未见因而欲知果,以图趋吉避凶,殊不知此举又是一因,而果又不知是何祸福。”求签问卦,无外乎前程姻缘,前程由自己努力而来,至于姻缘,他也并不着急,年岁不大,何必问此。
洗砚“哦”了一声,似懂非懂,不再多言,陪着林海走向寒山寺有名的景点诗碑。
诗碑是寒山寺一景,坐落于碑廊之中,有一块石碑上面镌着唐代诗人张继流传千古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自《枫桥夜泊》问世,历代文人墨客为寒山寺刻石刻碑者不乏其人。据《寒山寺志》记载,《枫桥夜泊》的第一块诗碑,为宋代王硅所书。此碑因屡经战乱、寒山寺多次被焚而不复存在。至前代明朝重建寒山寺时,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文征明为寒山寺重写了《枫桥夜泊》,刻于石上,这是第二块《枫桥夜泊》诗碑。此后,寒山寺又经数次大火,几番修葺重建,文征明手书的诗碑亦毁于荒草瓦砾之间,寒山寺碑廊壁间的文征明所书残碑,仅存“霜、啼、姑、苏”等寥寥数字而已。(1)
大靖建国后,第一任姑苏知府姜永隆重建寒山寺时,特意邀请了当世书法大家颜茳手书了这首《枫桥夜泊》,林海现在所见,正是第三块《枫桥夜泊》诗碑。
石碑上的草书龙飞凤舞,林海手抚诗碑字迹,冰凉的触感自指腹传来,隔了几百年的时空,每一个字句间的寂寞透过冷硬的石碑缓缓蔓延来开。
若张继当初金榜题名,浩如烟海的唐诗便少了这浓墨重彩的一笔,或许张继未必能想到,他会因为这首诗在唐代诗人辈出的时代占得一席之地,可这脍炙人口的七绝,却是诗人失意之极的产物,彼时其心,自是希望金榜题名跨马游街,自古世事难以两全,前人早已作古,惟余后人唏嘘而已。
林海诗兴大发,忍不住开口吟诵:“几度春风满绿除,残碑字上证时疏。钟声已趁寒音去,古月今人徒梦初。”
“林兄弟好诗啊!”碑廊尽头,突然传来击掌之声,林海抬眼望去,只见走廊另外一头有一锦衣少年长身玉立,面含微笑,气度高华,正是在淮安相遇的尹珩。
尹珩身边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四十岁出头的样子,着一身青色长袍,颌下无须,双目炯炯,面容清俊,颇有仙风道骨之相。
“好巧,尹兄竟也在寒山寺,到了姑苏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好给你接风洗尘。”林海快步迎上,含笑说道。
尹珩笑道:“我才刚到姑苏,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也省了我派人给你送帖子了。”寒暄之后,向林海介绍道:“这位是家师。”
林海大吃了一惊,“您是名满天下的神医尹绍寒尹先生!小可林海,请尹先生多多指教。”出于对长辈的尊敬,林海对尹绍寒的态度十分恭敬。
尹绍寒笑道:“指教不敢当,在下不过略懂歧黄之术罢了。”
尹珩道:“师父,你要找的人现下就在林兄弟府上。”
尹绍寒乍喜还惊,难以相信地道:“找了这么久,她居然在姑苏!”
在淮安之时,林海听尹珩说过,他受故人之托查找葭雪的下落,如今看来这个故人就是他的师尊尹绍寒了,尹珩的身世不是秘密,林海也听说过,尹绍寒对尹珩而言不仅仅是教授武艺的师父,还是有养育之恩的父亲,只是葭雪说当年教她医术的大夫是个白胡子老头,尹绍寒可一点也不老,如此说来,应该就是传闻中的易容改装之术了吧。
葭雪说她五岁的时候开始学医,而那一年正是尹珩认祖归宗的时候,尹绍寒却易容成老人藏身偏僻的大槐树村,林海不得不猜想和尹珩恢复原本身份一事有关,不过此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没必要深究,尹绍寒能恢复原本面目,想必此事背后的纠葛基本上处理干净了。尹绍寒算是葭雪的师父,而葭雪又救治过他和林母,他们祖孙也算是间接受了尹绍寒的恩惠了。
林海道:“尹兄已经跟我说过了,先生要找的人恰巧是我的丫鬟葭雪,跟着我一起回乡。我也想给二位接风洗尘,不如二位现在移步寒舍,回去再谈如何?”
☆、拜师(新修)
天色尚早,林海和尹珩师徒在寒山寺游玩一番之后才一起回城,林海早已打发书墨先行回家,通知厨房设宴,他们三人回到府邸,正厅之中酒席已准备妥当。
林海有心给葭雪一个惊喜,打发书墨回来时吩咐他一定不要告诉葭雪客人是谁,葭雪端着酒壶进大厅准备斟酒伺候的时候,看到尹绍寒的刹那,整个人似被惊雷劈了一般,手里的酒壶险些跌落在地。
尹绍寒的眉眼和十二年前别无二致,岁月却在那张脸上留下了风霜痕迹,曾经意气风发的双眸变得古井无波,父亲老了,而她却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再也不能当回父亲的女儿。
无论心中有多么强烈唤尹绍寒一声“爹爹”的冲动,所有的言语统统堵在喉咙里,不能发出一个字,连眼泪也要极力克制,这是作为葭雪的她此生中第一次见到这张容颜,于她而言,这本该是陌生的,她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激动和熟稔。
短暂的愣神之后,葭雪平复内心激动的思绪,面含微笑走进大厅,给三人欠身行礼,依次斟酒。
尹绍寒看到葭雪的时候也是一愣,随即笑道:“丫头,还记得我么?”
“先生,我们以前……见过吗?”心跳骤然加速,葭雪却还得作出疑惑的样子思索回忆。
“怎么,我教了你四年医术,不记得你韩爷爷了?”尹绍寒笑着在颔下做了个捋胡须的动作,开口却是苍老的音色,如果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别人还以为他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葭雪蓦然睁大了眼睛,脸色几度变幻,从激动欢喜到难以置信,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话来,似乎是在纠结到底该用什么称呼好,最终才道:“怎么可能忘记,您是我这辈子最尊敬的人!可您怎么变这么年轻了?”
尹绍寒和尹珩相视一笑,解释道:“我本来就不老,这才是我的庐山真面目,骗你情非得已,可别生我的气。”
“韩伯伯,我怎么会生您的气呢,您教我读书识字还教我学医,在我心里您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葭雪喜极而泣,终于可以释放情绪,不用再忍着想哭的冲动,她多想像前世那样扑到父亲的怀里撒娇,可她不能,再也不能了。
“我姓尹,老韩头是我的假身份。”尹绍寒看着葭雪,目光慈爱柔和,“还有,我教了你四年,怎么还叫我伯伯?”
突如其来的惊喜让葭雪陡然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言外之意是要收她为徒?她当年一直想拜师但他却从来没提过,现在竟要正式收徒了么?
“徒儿拜见师父!”葭雪回过神,扑通一声跪在尹绍寒跟前,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巨大的喜悦充满心房,化作泪水夺眶而出。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此生无缘再当父女,当师徒也不错,她依然会好好孝敬尹绍寒,在她心里,他永远都是她唯一的父亲。
尹绍寒立即扶起葭雪,“你这丫头从小就实在,头磕得那么响,当心磕出淤青来。”
葭雪心头一暖,眼泪越发泛滥成灾,这辈子活了十二年,生理意义上的父兄何曾关心过她一个字,唯有尹绍寒,两辈子都给了她最渴望的温暖关爱。
尹绍寒温言道:“你以前挨打受苦都没哭过,怎么现在变成了个小哭包,丫头,快别哭了啊,不然别人还以为我们欺负你呢。”
葭雪刚擦了脸上的泪水,眼中又迷蒙一片,总也擦不干净,边哭边道:“我是高兴,我太高兴了,师父,两年前您突然不见了,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您了。没想到这次能在姑苏见到您,您还收我当徒弟。”
林海笑道:“葭雪,既然拜了师,这拜师酒可不能不敬啊。”
“是呢,多谢大爷提醒。”葭雪连忙斟满酒杯,端起酒杯对尹绍寒恭恭敬敬地下跪敬酒。
尹绍寒朗声一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三杯酒后,扶起葭雪,指着尹珩对她道:“来见过你大师兄。”
十二年前尹珩还追着她喊姐姐,现在却成了她的大师兄,葭雪不觉恍然,亦微觉好笑,恭恭敬敬地对尹珩行了个万福礼,道:“师兄好。”
“师妹不必多礼,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尹珩虚扶一把,示意葭雪免礼,“今儿来得突然,没有准备表礼,下次补上。”
葭雪知道尹珩已经恢复了原本身份,刻意保持着恭敬疏离,垂首道:“师兄不必客气,您是我家大爷的朋友,我只是做了分内之事。”言外之意,是婉拒他的谢礼了。
尹珩盯着葭雪看了片刻,唇角微动,眸中笑意略略一滞,对林海道:“林兄弟,现在葭雪是我师妹,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可得照顾好她,别让她被别人欺负了。”
“尹兄放心,葭雪为人一向不错,在林府人缘极好,不会有人欺负她的。”林海含笑举杯,敬尹珩尹绍寒二人,三人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晚宴宾主尽欢,葭雪更是欢喜地嘴都合不拢了,和尹绍寒再度续起前缘成为师徒,那么见到母亲周漪澜也不会太远了。
当晚林海留尹绍寒和尹珩在林府留宿,客房已经着人整理完毕,林海有意让他们师徒多聊几句,就命葭雪带路,送二人过去。
到了客房,葭雪没急着走,给尹绍寒倒茶解酒,心里斟酌用词,想问他周漪澜的情况,尚未开口,却听尹绍寒道:“当年我装成老头隐居大槐树村,教你学医,发现你天分很高,心性坚韧,其实那时候我就想收你为徒,只是当时我朝不保夕,当我徒弟太危险了,我就没提这事。”
葭雪倒了茶,双手奉上茶杯,“那现在您又收我为徒,是不是危险已经解除了?”
“差不多吧,后来我又回过大槐树村,想正式收你为徒带你出来,却没想到我走了不到半年,步穹就把你卖了。”尹绍寒接过茶杯叹了口气,“别怪师父说话难听,你爹真不是个东西,在外人跟前直不起腰板,却关起门来打老婆孩子,那四年我再怎么护着你,你还是受了不少苦,结果狗子一生病,他就把你卖了。”
葭雪默然不语,她从来都没有把步穹当做父亲,从出生到被卖掉的九年多里,她没有唤过步穹一声“爹”,在她心里,她的父亲只有尹绍寒一个人。其实就算那年狗子没有生病,过几年她还是逃不脱被步穹卖掉的命运,在乡下,女孩存在的意义只有两个,要么卖了给家里换钱,要么就是换亲,给兄弟换个媳妇回来。
哪怕那个人有多不堪,便是瘸瞎聋哑,她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周围会有无数个声音对她说,认命吧,这就是你的命。
可已经过了认命的一生,只有短暂的二十七年,那样憋屈窝囊的命运,葭雪不想再认了!
尹绍寒脸上怒气隐现,皱眉道:“我去大槐树村的时候,不仅你不在了,你娘也不在了,我打听了才知道,步穹赌钱欠了一屁股债,竟然把你娘租给别人生儿子。我在大槐树村四年,你娘心地善良,看我一个老头孤苦无依,常来帮我,于我有恩,我不能见死不救,就去了胡家,原想带她走,谁知她又不肯。”
“我听娘说过,她是担心狗子会被胡家打死,您也说了,我娘心地善良,她舍不得儿子。”葭雪黯然叹息,以王春的性格,狗子再怎么不堪还是她儿子,身为一个母亲,她怎么会将自己的孩子置于危险之中,所以她就只能苛待自己了。
尹绍寒问道:“你见到你娘了?”
葭雪点头,“今年正月我回乡探亲,听说了我娘的事,我去云安县找她,刚好那天我娘临盆,她没生出儿子,生了个女儿,胡家没给租肚皮的钱,把她撵了出去,我就把她们带去了京城。”
尹绍寒眉头舒展开来,笑道:“那就好,你们母女重逢,算是苦尽甘来了。”
葭雪思前想后,终于鼓起勇气道:“那……师父您呢,这两年您过得怎么样?怎么从来没听您提起过师娘呢?”
茶杯已到唇边,却在葭雪说出那句话之后蓦然顿住,尹绍寒缓缓放下茶杯,方才还面带微笑的脸上立时透出几分黯然,沉沉叹了口气:“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葭雪双腿一软,按住桌子才撑住身体,突如其来的疼痛剜割着心脏跳动的地方,似有无数尖刀飞旋,她不想相信,不敢相信,她不相信周漪澜已经死亡,那个让她第一次感受到母爱温暖的娘亲,她们的母女缘分只有短暂的七年,七年太少了,她对别的都不贪心,唯独对父母关爱有最深的渴望。
十二年前,尹琳在周漪澜怀里断气,竟成了永别。
葭雪从尹绍寒房间里出来,返回住处,一路上失魂落魄,咬着唇竭力让自己不哭出声来,无缘再见,她却连为周漪澜恸哭一场都要忍着。
“师妹,你没事吧?”经过花园之时,黑夜里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葭雪一跳,她方才只顾着伤心,都没注意花园里还有人,她慌忙擦了擦眼睛,才看清眼前的人着一身玄色裋褐,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烛光里映照出的脸庞朗朗如星,正是尹珩,脸色却微微发红,显然刚刚运动过的样子。
葭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哽咽,极力平静地道:“我没事,这么晚了您怎么在这?”
“我晚上睡觉前都会打拳,习惯了。”尹珩走近一步,盯着眼前烛光里影影绰绰的女孩,“我们现在是同门了,你还要对我这么疏离么?”
葭雪恭谨地道:“您身份尊贵,我身份低微,即便是同门,我也不敢逾越的。”
“你都不知道我是谁,如何断定我身份尊贵?”尹珩饶有兴趣地追问。
葭雪回道:“林家四代列侯,又是言情书网,大爷出身清贵,能被他礼遇对待甚至还尊敬有加,您的身份只高不低。”
“你还真是观察入微。”尹珩忽然笑了,“重新认识一下,我叫赵徽,尹珩是我以前的名字。”
☆、县试(新修)
赵徽道:“我和林海相识已有两年,他知道我的一些事情。我出门在外有要事在身,不方便暴露身份,所以他一直称呼我的旧名。”顿了顿接着道:“至于我的真实身份,将来你自会知道,现在就不告诉你了,免得你又多想,真不知道你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这么重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