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壮今年二十有六,二十岁时和邻村的李云姑成亲,不到一年云姑生了个儿子,把倪父倪母乐开了花,后来云姑又怀孕了,去年临产,没想到生完儿子大出血,长青村又没有大夫,没过多久就咽了气。云姑这一走,倪壮平时杀猪又要种地,根本不知道怎么照料婴儿,倪母眼神又不好,只能由倪父来照顾孩子,倪父既要照顾五岁的大孙子又要照顾小孙子,顾着这个顾不上那个,黄家和倪家平时关系就好,黄大婶可怜倪家两个孩子没了娘,时常帮着照顾孩子,到现在都有一年多了。
医者父母心,葭雪最见不得别人受病痛折磨,倪壮的小儿子才刚满一岁,听哭声应该十分难受,她当即决定出去给孩子看看。
“红姨,二小子发烧了,我得带他去城里找大夫瞧瞧。”
葭雪打开门时,恰好看到倪壮坐着驴车经过黄家门口,一张国字脸皱成了苦瓜,他整个人比较魁梧,五官犹如刀削般犀利,令人一见之下不自觉地有些害怕,此刻却小心翼翼地抱着软软小小的孩子,不知道要怎么哄孩子才能让他安静舒服一点,坐立不安不知所措,反倒让人觉得有些滑稽。
从长青村去府城县城都很方便,但至少有两个时辰的路程,也就是四个小时,小孩子发烧最不能马虎,耽误时间长了很可能会烧成小儿麻痹,严重点连脑子都烧坏了,孩子哭得人心里一揪一揪,葭雪上前道:“倪大哥,我爹是大夫,我跟着我爹学过几年医,不如让我先给孩子看看吧。”
“真的吗?尹哥儿你会给人瞧病?”倪壮乍喜还惊,又有点不敢相信。
尹昕走到门口,听到倪壮的话,说道:“这你就放心吧,别看我弟弟年轻,医术可高明着呢。”她以前失去过两个女儿,见到婴儿就忍不住心头一软,她甚至都没抱过自己的女儿,目光落到倪壮怀里孩子身上,不自觉地流露出心疼的神色。
从长青村到县城要赶两个时辰的路,孩子的病情不容耽误,倪壮想了想,决定信他们一回,当即跳下驴车跟着葭雪他们进了院子。黄大婶一听葭雪要给孩子看病,也半信半疑地跟着倪壮进来了。
农村里没什么男女大防的规矩,薛缃自小受的教育让她还是没办法接受去见外男,听到葭雪请倪壮进院子,就躲房间里不出来了。
安然端了个凳子给倪壮坐下,葭雪这才看清孩子通红的小脸上零星长着十来颗红痘,有几颗痘痘都被抓破了,葭雪一见之下惊了一跳,这孩子不是一般的风寒发烧,而是感染上水痘了。脸上长了痘痘发痒,孩子就会去抓,所以倪壮才将孩子的小手用布条绑了起来,防止他继续抓脸,脸上发痒又不能去抓,孩子难受之下才会哭得这般厉害。
尹昕看着孩子,又心疼又着急,问道:“这孩子到底怎么了,怎么哭得这么难受?”
黄大婶大惊失色,惊恐地道:“该不会是得了天花吧!”天花是这个时代最可怕的病之一,难怪黄大婶看了觉得害怕,倪壮也紧张起来,慌忙问道:“尹哥儿,真是天花吗?”
“不是天花,是水痘。”葭雪出言解释,伸出两根手指按在孩子的手腕上,孩子目前的状况还算好,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水痘不及天花厉害,也是一种传染病,治疗起来却有点麻烦了。
倪壮只见过天花,对水痘一无所知,还以为不是什么要紧的病,松了口气道:“不是天花就好,麻烦尹哥儿开个方子,我这就去抓药。”
葭雪道:“水痘是一种传染病,只吃药是好不了的。倪大哥,孩子用过的被褥衣服餐具都必须要高温消毒,不能跟别人共用,你家里不是还有个孩子,万一沾上一点,他也会生病的。”
倪壮大吃一惊道:“那该怎么办啊,尹哥儿,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你放心吧,我一定会救他的。”葭雪进屋拿出笔墨纸张写了个药方,正是治疗疮口的炉甘石洗剂配方,交给倪壮,“你去县城买药,我上山采点药给孩子退烧。”说完又对尹昕和黄大婶道:“大姐,咱家不是还有空余的房间,收拾一间出来,把孩子抱进去,一直给他冷敷额头,多给他喝热水。黄大婶,麻烦你去倪家把孩子用过的东西洗晒烫煮,千万不能跟别的东西混在一起。”
听葭雪说得这般郑重,三人都不敢大意,黄大婶赶紧去倪家,尹昕收拾屋子,安然烧热水,薛缃在房间里听到外面的谈话,她虽不想出来,却拿了一套自己刚做的被褥床单交给尹昕让她拿去给孩子用。
葭雪挑起背篓就走,倪壮感动地不知道该说什么,见尹昕从薛缃房里拿了崭新的被褥出来,急忙道:“使不得,这是新的,还是留给姑娘用吧。”
尹昕道:“孩子的身体要紧,这会子还看什么新的旧的。”说着进屋铺床,从倪壮怀里接过孩子,“孩子交给我你就放心吧,快去快回。”
倪壮心头一暖,感动地道:“尹姑娘,真是太谢谢你了。”
尹昕抿唇笑道:“客气什么,乡里乡亲的,互相帮衬都是应该的。”
倪壮安顿好孩子,立即赶着驴车去往县城。
此时安然烧好热水送来,尹昕盛了一碗水,晾得不烫了,一勺一勺地给孩子喂水。尹昕失去了两个女儿,自己的身体也跟着垮了,葭雪给她的诊断是以后很难再有孕,即使怀上了也很容易滑胎,她再也当不了母亲,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看开了之后,不自觉给予别的小孩温暖关爱,权当是慰籍自己丧女之痛了。
安然师承尹绍寒学医,师父去世之后跟着葭雪继续学习,虽然没有给人诊脉看病的经验,应付这种事情还不成问题,早早地把葭雪自制的消毒/药水拿出来,任何给婴儿用过的东西都小心消毒,将房间隔离,不让任何过来看热闹的人进去接触病患。
葭雪上山采集了一些退烧的草药,除此之外,水痘治疗还需要给疮口止痒防止感染,已经抓破的伤口需要用炉甘石洗剂来清洗,炉甘石是一种矿石,也是中药的一种,多产于西南地区,宣城位于长江中下游,当地很难采集到这种矿石,只能让倪壮去药店里买了,先给孩子退烧,然后再进行局部治疗。
才一会的工夫,满村都知道新搬来的尹家小哥懂医术,倪家小儿子得了传染病在他家治疗,来了不少好奇的人,都想看看尹家小哥儿怎么给人治病。安然堵着大门不让人进,大声道:“这可是传染病,万一你们也染上了怎么办?都赶紧回去吧!”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村民,葭雪熬好了药,跟尹昕一起费了好大的劲才给孩子喂下,两人一直守着,交替给孩子额头冷敷帕子降温。
倪家在长青村家境较好,孩子现下在尹家治病,倪父提上了一块五斤重的五花肉上门当谢礼,说等倪壮回来了再付诊金。葭雪忙着救治孩子,顾不上跟倪父客气,就收下了猪肉。
长青村到县城来回四个时辰,倪壮回到村子里天都黑透了,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把买来的炉甘石、青矾、朴硝等药材交给葭雪,急忙赶紧进去照顾孩子,刚走了一步却被葭雪拦住。
“倪大哥,天都黑成这样了,我姐姐妹妹可都还没许配人家呢,你留在这里不大好吧。”葭雪讨厌这种封建礼教,但为了她们的名誉还是得注意一些,补充道:“孩子情况特殊,你把他抱回去我也得跟着,你家里还有个大孩子,太不方便了,把孩子留在这,你明儿再过来。”
倪壮急得不行,求道:“尹兄弟,我知道我不该留下,我就看一眼,孩子还在发烧吗?”
葭雪让开了路,“暂时退烧了,你去看看吧。”
倪壮感激地对葭雪做了个揖,疾步跑进房间,看到眼前的画面,不由呆了一呆。
孩子已经睡着了,小嘴动了动,把小手伸进嘴里吸了两下,犹自睡得香甜。床榻上挂着蚊帐,尹昕坐在床边,手里蒲扇轻摇,阵阵微风驱散了夏夜炎热,见婴儿吃手,无声而笑,轻轻地把孩子的手从嘴里拨出来,继续给孩子扇风驱热。尹昕的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容,视线一直在孩子身上不曾移开,那样温柔怜爱的目光,仿佛眼前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
那一瞬间,倪壮几乎将尹昕错认为自己的妻子云姑,以前他从外面干了活回家,经常看到云姑这样哄孩子睡觉给孩子扇风。
他努力干活拼命赚钱,就是想让媳妇孩子过上好日子,可好日子还没来,云姑却永远地离开了。小儿子刚出生就没了娘,他生怕后娘苛待两个孩子,有人说媒也一直没同意,刚才一刹那,他猛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是应该给孩子找个娘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生病的小娃娃是倪二……后来去了京城。
☆、第二世(七十九)
倪壮的小儿子感染了水痘,这是种传染病,葭雪估摸着还有别的小孩也生了病,让倪壮去买药的时候把剂量都写得很多,她连夜把炉甘石洗剂调配出来,给孩子身上涂了药,万一还有别的小孩也感染了水痘,这些药水也足够用了。
果然不出葭雪所料,第二天天还没亮,自家小院的门就被拍得震天响,葭雪开门一看,是张家和苏家的小孩,都感染上了水痘。昨儿下午不过一会的工夫,全村人都知道尹家哥儿懂医术,孩子一出状况,两家人就赶紧带着孩子过来求救了。
传染病在古代十分棘手,葭雪当机立断,把得了病的孩子隔离起来,控制住了传染源,家中孩子用过的东西都要蒸煮烫晒高温消毒,尹昕和薛缃照顾生病的孩子给他们外敷涂药,安然负责器具消毒,倪壮这几天也不去杀猪卖肉了,主动过来帮忙。
薛缃脸皮薄,在非常时刻见外男无法避免,就尽量不跟倪壮说话。尹昕忙里忙外安排活计,倪壮干活十分麻利,尹昕吩咐什么他就做什么,两人渐渐熟络起来,就不像最初那般拘束了。
这时代没有西医,中医治疗水痘见效比西医慢很多,这几个孩子不是发烧咳嗽就是呕吐头疼,每个人的病症都不一样,葭雪对症下药,给每个人开的药方都不一样,长青村周围的大山里常有虎狼出没,她也不想天天上山采药,倪壮就负责来回跑县城买药。这一治病就花了二十多天,染病的五个孩子才基本痊愈,又隔离观察了半个月,才让家人过来接他们回去。
经此一事,尹家四口得到了长青村村民的感激,以前还有人嫌弃她们是外来人,现在都真心地接纳了她们,毕竟穷乡僻壤难得有个大夫,以前有人生病都得苦挨着,攒点钱了才能去县城看病,没钱了就只能扛,抗不过就是一死。现在来了个医术高明的大夫,这可是求也求不来的大好事。
患儿的父母中家庭条件好的,就拿了鸡鸭鱼蛋等物过来给葭雪当谢礼,家境差的,见葭雪竟没跟他们要诊金还自己贴钱买药给孩子治病,感激得热泪盈眶,带着孩子就给她们下跪磕头。葭雪连忙扶起他们,医者父母心,她并不靠行医生活,既然自己有能力帮助别人,不过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呢。
倪壮更是大方,回去第二天就杀了一头猪,洗得干干净净,切块分类,连猪下水都没留下,洗干净装了两大盆一并放上板车送到了尹家,还带来了串好的十吊钱,对葭雪姐妹几个笑道:“尹兄弟辛苦了这一个多月,救了我儿子的命,哪里能让你白白劳累了。我也不知道你给人治病怎么收费,就按照县城最好的大夫看病诊金的钱给你,还有药钱。这头猪是谢礼,谢谢尹兄弟救了我儿子,谢谢三位尹家姑娘照料我儿子。”倪壮下意识地望向尹昕,只见她穿着孔雀蓝棉麻上襦,秋香绿长裙,乌黑的头发用银簪盘起,素净的脸庞清秀温和,他猛然发现,尹昕原来这般好看。
葭雪见状,已然猜到几分,这一个多月冷眼看下来,要说倪壮为人,确比世上许多男人要强上许多。虽然长得有点凶,外人不敢轻易招惹他,其实相处下来,发现他性子却还不错,过来帮忙不仅仅是照顾自己儿子,对别人家小孩也有看顾,足见其心地善良。尹昕说什么他做什么,从不偷懒,还主动承担了劈柴挑水打扫庭院的活计。倪壮知恩图报,这次不仅送来了诊金还送了一整头猪当谢礼,一方面说明倪家条件好,倪壮有底气大方,另一方面,说不定也是为了尹昕呢。
唯一美中不足者,倪壮上有老下有小,倪母眼神不好,几乎与瞎子无异,倪父还算勤快,毕竟也是个老人了,还有两个小的,一个五岁一个才一岁,尹昕若嫁给他,伺候老的还要照顾小的,负担太重了些。尹昕吃苦受罪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过了一年轻松日子,葭雪可舍不得让她再去吃那个苦。
所以她只当不知,装聋作哑,再者,谁又知道她们会在长青村住多久呢。
过来几天,一个嘴角有颗痣的老妇人敲了葭雪的院门,提着两块腊肉,满脸堆笑地过来串门。
这是村里经常给人说媒提亲的李大娘,葭雪见她登门,心下明了,不是给尹昕就是给薛缃说媒了。
李大娘进来先是将尹昕好一顿夸,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直说得尹昕面红耳赤,最后才说到重点,她正是为了村东的刘三来提亲的。
葭雪想了半天才想起刘三是谁,刘家还算得上是村里的富农,有自己的地,还有一头耕牛,但刘三前头的两个哥哥都已经成亲,分了家,刘三只分得一间房子和几分薄田,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没娶上媳妇,听说正在攒钱,好从外面买个童养媳回来。
一想到这样的男人,葭雪脸上就不自觉地流露出厌恶的表情来,尹昕和隔壁黄大婶经常聊天,对刘家的情况岂有不知,她一听刘三就冷了脸。李大娘眼花没有看出来她们的不悦,只当尹昕女儿家害羞,絮絮叨叨地道:“虽说年纪是比你大了一些,但年纪大了才会疼人,你们姐妹又是外来人,无依无靠的,总得找个男人依靠才是,刘三有的是力气,下地干活都是一把好手。你嫁了他,再生个大胖小子,将来就只管享福了。”
尹昕心里冷笑,这种人跟那个被她杀死的张二虎有什么区别,面上淡淡地道:“大娘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以前嫁过人,身子不好生不出孩子,就被休了。”
葭雪和李大娘皆是一惊,葭雪没想到她竟会将这件事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李大娘则惊得掉了下巴,这女人不能生还说什么亲,一车子话说不出来一个字,悻悻地走了。
尹昕不是傻子,她能感受到倪壮对自己有好感,他两个儿子经常来黄家,也很爱粘着她,她对倪壮的印象也还不错,却对成亲一事并没有抱期望。倪家家境好,十里八村想嫁给倪壮的女人不在少数,弃妇寡妇未嫁的闺女都有,先不说她生不生得出孩子,她还是杀过人的,被葭雪救下之后,她就息了再婚成亲的念头,就对倪壮的示好从未有过回应。
不过几天,尹家大姑娘尹昕是个生不出孩子的弃妇这事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本朝礼教森严,达官显贵读书人都推崇贞烈守节,贞节牌坊可是无上的荣光,但底层百姓生活困难,典妻卖女都不在少数,便是弃妇寡妇,也有人上门说媒,就是有几个立志守节的寡妇,也被夫家亲族卖了银子发嫁。如果尹昕只是被休弃或者守寡,名声虽然不好听,想嫁人却也不难,只是她自己说她生不出孩子,七出无子就是被休大罪,她的名声算是彻底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