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娘忽地站起身来,屈膝道:“婆婆。阿娴在静华寺住了两年,那后山的野花其实并没什么可赏的。二嫂若是六月就要临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还是好生在家里歇着稳妥。”她言之有理,梁老夫人沉吟着点点头,把怀里的孟忠厚搂紧了一些。
七娘站了起来,笑道:“四姐,您看腻了野花野草,可我们和二嫂虽然早就出孝期了,也有两年多没出过门了。还有我们三郎,连元宵节都没出过门,真是可怜!”
孟忠厚一听见她说“三郎”,就咿咿呀呀起来,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四娘咬了咬唇,看了法瑞一眼,垂首道:“我也是为二嫂着想。”
梁老夫人笑道:“好了,你们这些做小姑的操的什么心,来人,去请大娘子过来商量才是正理。”
杜氏来了以后,听了法瑞的言语,看看范氏,心就软了:“娘,依媳妇看倒也使得,阿范也不是头胎,这胎的胎相也稳,来回牛车垫得厚一些,应该无妨。再让二郎宫里早早换个班,多带些部曲,去个两天就回来。”
程氏笑道:“大嫂想得真周到。不如请上苏家和陈家两家亲戚,一起去礼佛吃斋,顺道赏桃花。这几年亲戚间走动也少,阿昕不是常写信给阿妧吗?正好阿昉这两天也回京了,让孩子们也该见见才是。”
吕氏也笑着附和,心里却知道程氏这是在为孟建的官职操心。如今出了孝期,孟在孟存孟建,都递了文书,在吏部候缺。孟在和孟存是没什么可多担忧的,孟建在户部的官职早有人坐了,想要回去却是极难的。这三年丁忧下来,十个官员有六个就此仕途上寸步难进,要不然也不会有那许多冒着被流放的危险不报丁忧的人了。
梁老夫人听了程氏这话,才松了口:“阿程说得也是。法瑞师傅且先不急,留住一晚明日送你回寺里。过两天等各家亲戚定下来了,再回帖子告诉你,还麻烦届时留上几个院子。”
法瑞笑着应了。
众人待法瑞出去了,又听老夫人和吕氏商量了一番浴佛节的事,见孟忠厚哈欠连连,小手直抹眼睛,梁老夫人赶紧让她们各自告退回房歇息。
※
四娘重回到听香阁东暖阁,见房里房外一切照旧,打扫得干干净净,边几上的汝窑长颈瓶里还斜斜插了两枝含苞的榴花。
侍女见她伸手抚上榴花,笑道:“这是郎君特意吩咐奴去撷芳园剪的,说是添些喜气。”
“何喜之有?”四娘淡淡地问,手指一捻,采下一朵花苞来。
侍女一怔,小心翼翼地屈膝道:“恭喜四娘子亲事定下来了啊。”
四娘的贴身女使翠芝一听四娘的口气,赶紧让侍女们都出去:“好了,话这么多作甚,快去把四娘子外间的箱笼收拾好。”
屋子里静了下来,翠芝上来扶四娘:“四娘子,净房里已经备好了水,您沐浴了早点歇息吧。”
四娘两指搓动,那花苞揉成了碎泥,落在边几上。她看看指间残余的榴红,默默放在唇边抹了抹,转过头问翠芝:“这样气色有没有好一些?”
翠芝见她雪白瓜子脸上染了这一抹红,如女鬼般艳丽,不敢多看,垂首点了点头:“四娘子,奴方才查点过了,胭脂水粉首饰衣裳都按往年惯例新添了,没有短少。”
四娘笑了笑:“我都快嫁去程家了,她怎么能让娘家人笑话这些事呢?”她顿了顿,轻声道:“爹爹可指望着我好好地做程家主母呢。”
※
木樨院里,程氏在榻上看账本,听着孟建说今日在吏部的见闻,冷笑道:“那起子势利眼,难道不知道你是宰相的表妹夫?”
孟建叹了口气,端起茶盏:“唉,你在后宅,不知道外头的难处。可你自己表哥的脾气,你总该知道吧。三驸马,晓得不?帽子田家的嫡长孙,原本挂了个右班殿直的名头,上个月不知道走了吕相还是谁的门路,得了个监汝州税的好差事。前几天给表哥直接给抹了。他还上书,说宗室配亲于商贾,有失皇家体统,这等靠宗室姻亲做官的,人数众多,无才无能,实在不利于吏治整顿!”
程氏皱起眉:“难道你大哥二哥他们,也和你一样这般被轻待?”
孟建脸一红:“大哥二哥,倒不曾去等消息。”
程氏重重地放下账本:“那你作甚要去受那闲气?家中又不缺你那点子俸禄,还不够买胭脂水粉的,何必去看人脸色?过些天去静华寺,我和阿昉提一提,让他回去问一问表哥,好过咱们开口。你看看,阿昉刚回来,阿昕前些天就送了帖子来,初十请阿妧去庄子上给阿昉接风呢。阿妧和阿婵今日还同我说了,要带上阿姗一起去。”
孟建喃喃道:“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能就此放弃仕途吧,我也不能在家里做个闲汉,靠这个五品爵位,岂不坐吃山空?对了,阿娴在庙里那么清苦,不如你和她们说,带上阿娴一起去?”
程氏啪地一声,将账本合起来,推给他:“闲?!你从山上回来这些天也该好好理理这些事,外头的铺子庄子,我妇道人家守着重孝,怎么管?还不是他们说多少就是多少?你有空替你的宝贝女儿买胭脂水粉挑花儿草儿,有空去吏部受气,怎么不去铺子里庄子上好好看看?”
孟建接过账本:“唉,我这才回来几天,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若不是琴娘病得这么厉害,我也不至于让你把阿娴接回来。既然回来了,没跟她说就定了亲事和婚期,我好好待她,也省得她再给你难堪——”
程氏冷笑道:“我还怕什么难堪要什么名声?你还要我怎么好好说话?你倒说说看,我当年几时说过要她热孝里嫁人了?她敢这般当众胡诌给我没脸,给孟家没脸,仗的是什么?她有种怎么不再撞一下坐实了我逼死庶女的罪名?还有你那亲亲的表妹,日日心疼头疼得厉害。许大夫看了半年也看不出个什么病,怎么?可要请个御医官来?”
孟建又急又气,十几年从来就说不过程氏,憋了半晌突然冒出一句:“你要没那样说过,阿娴怎会想要死呢?琴娘好好的,没有病,又怎么能瘦成那样?”
程氏定定地看着眼前人,看得孟建都起了鸡皮疙瘩。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孟建心虚地说道。
一股寒气从脚慢慢升上来,程氏细细看着孟建,结庐守孝,不沾荤腥,这两年多他清瘦了不少,可这脑子却依然是个莲蓬头。她朝一旁的茶盏伸出手,孟建立刻端起茶盏,远远地搁了开来:“别——”
程氏缓缓道:“我嘴里干得很,喝口水,你怕什么?”
孟建尴尬地将茶盏递给她。程氏接过来低头喝了一口。孟建刚松了口气,不防程氏迎面一口茶就喷了他一头一脸。
孟建惊呼了一声,吓了一跳,下榻就要大喊。程氏已将手中茶盏里的茶全泼在他脸上:“你有脸就同我去翠微堂说道说道!你一个汉子,竟和那小妇养的一般见识!呸!我都替你臊得慌!我只当那东暖阁东小院的两个蹄子姓阮,却忘记你也是姓阮的生的!走!你不要脸我还要什么脸?现在就去翠微堂,喊上你哥哥嫂嫂们,当着娘的面扯个明白!那和离书当年在表哥家我就该逼着你写的!没的白白耽搁了我三年!全怪我自己瞎了眼!”
孟建羞恼交加,顾不得一身一脸的茶水,赶紧揽住程氏,压低了声音道:“你疯了不是!你!你竟然跟个市井泼妇似的辱骂夫君!你简直——!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你动不动就提什么和离!也不怕我寒了心!”
程氏气极反笑:“随口说说?这话你在心里头怕早就想了千百回了吧?我的儿子夭折了,我说是那贱人做的,你偏不信!如今一个装病,一个装死,你倒全信了?!谁寒心?你还知道这世上有寒心这两个字?我不骂你骂谁?怎么?你要对我动家法不成?”
木樨院里折腾了许久,三更天时分,孟建捂着额头垂头丧气地出了木樨院。
他站在青玉堂前面的池塘边,春风柔和地拂在身上,因为脸上身上湿了,竟觉得有些冷。怎么会变成这样,他觉得程氏实在不可理喻。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唉。
不知为何,看着青玉堂紧闭的院门再无灯笼照亮,孟建想起了去世的父亲和远走高飞的生母,心里突然有股难言的委屈,似乎这世上,只有他孑然一身毫无依靠了,眼中一热,他赶紧转过头对小厮喝道:“去外书房!
准备热水和衣裳!”
几条锦鲤听到他的大喝,从莲叶下窜了出来,跃出水面,却发现无人喂食,回旋了几圈,慢慢沉回水底去了。
第137章
四月初八, 浴佛节这日, 天下两万五千寺, 僧尼四十万人, 千万信徒, 共庆佛诞。
汴京城十大禅院浴佛斋会全天不断, 百姓都去各大禅寺领那浴佛水。京中七十二家正店都开始卖煮酒, 市面上那晚春的各色水果琳琅满目。
因宫中妃嫔大多礼佛, 历代也有过好几位公主出家建寺, 那法瑞主持的静华寺,正是太宗朝的秦国公主削发为尼后在城南所建。这天高太后和向皇后也请了不少僧尼前来讲经赠水。
过了午后时分,僧尼们告退后, 高太后和向皇后留在延福宫游玩, 众公主妃嫔作陪。鲁王妃陆氏,是皇祐元年选秀时高太后做主定下的,温顺恭谨,正服侍高太后喂鱼。吴王的永嘉郡夫人张蕊珠,伺候在圣人身边, 小腹已微微凸起。
鱼池里的红鲤金鲤追逐那鱼食,上下交叠, 追头赶尾, 尾巴拍水声不断, 引得众人叫声笑声不断。
向皇后四周看了看,笑问陈德妃:“怎么没看见阿予?”
陈德妃答道:“方才福宁殿来人召她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又闯了什么祸。”
钱妃接过张蕊珠手中的玉盘:“蕊珠, 你有了身孕,去坐着歇会儿吧。德妃你也是,阿予能闯什么祸,便是闯了祸,官家最疼她的,最多笑着说她几句罢了。”向皇后闻言也笑了:“八成是为了想跟着六郎出宫玩的事,求了好些天了,恐怕因为崇王今日进宫,她有了援兵,又要去胡搅蛮缠呢。”
张蕊珠含笑听着她们的话,默默退到一边,扶着女史的手,侧坐在美人靠上,凝目看向不远处的高太后和陆氏,看了看天色,赵棣差不多要进宫来了。
不一会儿,一位女史到了高太后身侧,低声禀报了几句。高太后露出笑容点了点头,吩咐回慈宁殿去。众人行礼恭送。张蕊珠松了一口气。
钱妃慢慢走到张蕊珠身边,低声问:“可是五郎进宫了?还是为了那事情?”
张蕊珠红了眼圈点头道:“妾劝过殿下好多回,不过是一个名分而已,妾能服侍殿下已经三生有幸,万万不值得为了妾身和娘娘拗上,可他——”
钱妃看着张蕊珠,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记着,除非娘娘自己提出来给,你们别绕着弯子想方设法去讨,只会惹得她老人家厌烦。”她顿了一顿:“先把孩子好好生下来才是。你们那点心眼,不够娘娘看的,温顺,温顺,需得把温良顺从记在心里。”
张蕊珠被钱妃看得心里一慌,正要起身。钱妃已经转身走了。
慈宁殿里,吴王赵棣跪在太后膝前,垂首听着训斥。
高太后叹了口气:“五郎,你是个多情又心软的孩子,随了你爹爹。但是这吴王妃,张氏这辈子也做不得的。”
赵棣哽咽道:“娘娘!蕊珠为着我已经受了那么多委屈,我却连个名分也给不了她,若是孩子生下来成了庶长子、庶长女,五郎实在愧为人父!求娘娘开恩!”
高太后淡然放下赵棣刚进献的一百零八颗菩提数珠串:“张氏虽有韶颜,却闺德有失,她爹爹张子厚又是个不省心的。张氏和你私会开宝寺一事不说,自她从孟氏女学进宫任公主侍读后,你从契丹回来后,就无心正事,三天两头入宫来魂不守舍的。你这么个孝顺孩子,为了她跪了一天一夜,我遂了你的心意,让你纳了她,还封了郡夫人诰命。可这样的女子,岂可为妻?如今你吴王妃还没过门,庶出的孩子倒先有了。我既答应了你让她生,你且安心让她生养。她竟然仗着身孕怂恿你来给她争吴王妃的名分?这人啊,不肯安分,就留不得了。”
赵棣大惊失色,膝行两步,磕头道:“五郎知错了!五郎错了!不关蕊珠的事,她求了我好几次,不让我来说。娘娘开恩!”想起张蕊珠苦苦哀求自己别提此事的模样,赵棣哭道:“求娘娘开恩!蕊珠无错啊!错在微臣!”
高太后叹了口气,看向赵棣身后空荡荡的大殿:“好了,起来吧。今日佛诞,老身委实不该动了杀机,阿弥陀佛。”
外头,慈宁殿的秦供奉官躬身入内,行了礼,在高太后耳边低声回禀了几句,又退了出去。
高太后取过数珠看了看:“你六弟和四妹都在福宁殿陪着官家说话,崇王在,苏瞻也在。先把你这起子柔肠百转收起来吧,好好想想,崇王明明是你亲自接回来的,为何却和六郎那么亲近?儿女情长若是成了负累,你可要懂得取舍。”
赵棣赶紧拭泪又拜了拜,才起身告退。
等他去了,高太后沉声道:“来人。”
秦供奉官带着诸位尚宫女史们进了大殿。
“去吧,将熙宁九年的那份懿旨取出来。”高太后吩咐慈宁殿的许司记。
“娘娘,可是宣召孟氏六娘子的那份?”许司记轻声确认道。
高太后点了点头:“把金印一同取来。”
秦供奉官垂首看着大殿光可鉴人的地面,想起梁老夫人,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
福宁殿里,十个银盏排在长几上,里头都装了浴佛水。赵栩正在认真地一盏盏端详,时不时低头嗅上一嗅。
长几的尽头,一个内侍推着一辆轮椅,上面坐了一位身穿青色道袍的中年人,面容清隽,和熙宁帝有几分相似,多出几分仙风道骨,眉眼疏朗,薄唇含情,正摇着宫扇笑道:“六郎,你要是只靠眼不靠口舌,光凭看就能辨认出这十盏浴佛水各出自哪个禅院,那幅《快雪时晴帖》我便输给你。”
赵浅予拍掌笑道:“三叔!我和爹爹可都听见了!还有苏相也能作证,你可不许再赖皮哦。”
御座上的官家和左首的苏瞻,见赵浅予天真烂漫的样子,都大笑起来。
崇王赵瑜瞪起和赵栩兄妹极相似的桃花眼:“咿?阿予你说说三叔何时赖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