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死死瞪着定王,牙关紧咬。
“赵珏不姓阮,但他的生母姓阮。这位阮氏是元禧太子的宠妾。在元禧太子死后被人告发。说是因她一贯跋扈,虐杀仆从,才导致仆从下毒误害了元禧太子。武宗皇帝大怒。先帝当时还是魏王,奉命和大理寺一同调查此案。调查了一个半月后,确认告发无误。阮氏因此被赐死。东宫上下被牵连的人命不下百条。”定王浑浊的双目似乎在回忆当年的往事,语气悲凉。
“他认定我爹爹是他的杀母仇人?才这般处心积虑谋逆?”官家微弱的声音响起,他其实不想再知道得更多了,就到这里为止吧。
定王想了想,说道:“先帝登基后,忽然有一天不经礼部采选,不经入内内侍省和尚书省,带了一位出身平平的郭氏入宫,直接下旨封为美人。自然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官家一愣:“这!这如何使得?”身为帝王,一言一行,均受约束。他当年纳陈素入宫,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耗时三个月。
定王似乎出了神,半晌才苦笑道:“这位郭美人,自然就是后来的郭贤妃,郭太妃,郭真人。官家年少时也见过她的风采,其实尚不及她入宫时的一半——唉。但凡见过她的人,都觉得世间竟有这样的女子,当然应该归我大赵皇帝所有。封为四品美人,实在太委屈了她。娘娘,这话似乎还是出自您口吧?”
高太后看了眼官家,口中发苦,心中更疼,勉强点了点头:“不错,当年一收到消息,我就去劝谏先帝,自然也要见一见美人。”她停了停:“先帝驾崩后,她确实憔悴了许多,比不得入宫时那般惊心动魄了。”
女人看女人,少有心悦诚服的,可是她见到郭氏后,的确对定王说了那样的话,并非为了彰显皇后的气度,而是出自真心。郭氏全然不是她想象中那般妖媚惑主的祸水,她礼仪无暇,温和从容,言语睿智,风华绝代,和先帝之间有种说不出的亲呢自在。
先帝在郭氏面前,只是她的男人,甚至像她的孩子,就是完全不像个皇帝。而她这个中宫皇后,名门之后,从小在宫中和先帝青梅竹马,结发夫妻,和他们在一起竟会产生鸠占鹊巢的荒谬之感,甚至有这个官家她从不认识的错觉。
看着高太后变幻莫测的神情,定王点头道:“不只是先帝和娘娘,就是最古板的杨相公,在福宁殿见过郭氏一次后,也只叹了一句:天下无双。自那以后,宫内朝中再无人非议郭美人。”郭氏的确自有一种气度,她越是温和有礼,旁人就越自惭形秽。
高太后冷笑了一声,似乎定王您身为皇叔就独善其身了?
第168章
似乎知道高太后所想,定王自嘲道:“娘娘不用在肚子里骂老臣。老臣定力远不如杨相公,只是有心没胆而已。”
“先帝极爱重她,不是宠爱,是爱重。”定王顿了顿:“一年后郭美人并无生育,先帝却要册封她为正一品的贵、淑、德、贤四妃之首的贵妃。宗室和两府怎会同意?先帝竟连发两张册封制书给礼部。因为没有两府的印,都被礼部所拒。娘娘那时,处境真是艰难啊。”
官家看着太后,说不出是悲是叹。玉真那样的女子,浑然不在意财物珠宝和地位,她喜爱马、孔雀、仙鹤,喜爱花草,喜爱那些古里古怪的书籍,喜爱下厨,甚至亲自养蚕织布。无论如何讨好她,送她什么奇珍异宝,她虽笑着表示喜欢,可看进她眼中就明白她其实毫不在意。但凡是男子,恨不得捧上自己所有的一切献给她。贵妃一位,也算不上什么。可是娘娘那时会作何想?
高太后看着定王:“多谢皇叔那时维护我们母子。”她想了想,傲然道:“也不算什么艰难,册封个贵妃而已,难道我还会不肯用凤印?若是我这个皇后替郭氏请封,皇叔你们宗室和两府相公们可会反对?”
定王摇摇头:“娘娘替妃嫔请封,贤德慈悲,后宫和睦,官家之幸。宗正寺、礼部无有不从。相公们自然也不会理会这样的后宫小事。有娘娘在,相公们自然是安心的。”
高太后冷笑道:“先帝平白越过我,下制书册封贵妃,相公们和亲王们岂容他这般宠妾灭妻!郭氏的出身有瑕,一辈子也越不过我去!要不是先帝小瞧了我的容人之量,如今这皇帝的位子,说不定还真是三郎坐着呢。”
定王想着往事,脸上阴晴不定:“后来郭美人跪在福宁殿前劝谏先帝,欲削发明志。先帝对着杨相公和臣等大发雷霆,摔了一屋子的书,杨相公听郭美人说的话,实在不像红颜祸水,就提议不如各退一步,改封为贤妃。先帝才勉强肯了。”
“可郭美人就那么笑眯眯地跪着,问先帝:妾身可算得是个美人?先帝说她若是不美,天下就没有美人。她说她就贪心一些,要终生占住美人一位。别的份位都不如美人好听。何等的随意,何等的从容啊。先帝气得直跳脚,哄也不行,骂也不行,斥责她抗旨,还是不行。先帝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啊。我等众臣,都深觉得亵渎了她,对不住她。后来还是娘娘来解了围,劝服了郭氏做那贤妃。娘娘不计前嫌,不计得失,一心为先帝着想,臣拜服!”太后一辈子最后悔的大概就是那天做了一次极贤德的皇后吧。
高太后冷哼了一声。定王真是讨嫌,谁愿意一直记得自己做过的蠢事!她那时虽然对先帝不合礼法的行为甚是恼怒,可她并非善妒之人,也知道先帝的神魂颠倒,实在怪不到她身上。
册封风波以后,郭氏常当着她的面劝谏先帝,先帝确实十分歉疚,便常到坤宁殿陪她。她就是那个时候怀上二郎的,她和郭氏姐妹相称,还由得她亲近大郎。那时候,这后宫,真是一团和气啊!她都被蒙骗了那许多年,何况是大郎!
官家很想让定王别再说下去了,人却似乎僵硬住了。
“再后来,郭贤妃生下了崇王。”定王叹气道:“先帝又做出许多不合祖宗规矩的事情来。没多久忽然对老臣和两府诸相公说,要废皇后,废太子。娘娘贤德天下皆知,官家您这位太子,当时还是稚子,又有何过错?臣等自然极力反对。娘娘知道后,极是生气,和先帝理论,最后竟动上了手。郭贤妃上前劝阻——”定王扬了扬白眉:“娘娘抓伤了先帝的脸。先帝大怒,混乱中郭氏一力维护娘娘,反被先帝不慎推倒,因此小产。先帝伤心欲绝,更是迁怒于娘娘。”
官家震惊地看向高太后。高太后看着他,想起他儿时的样子,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大郎不记得了,以前她也常抱他的,可自从那事以后,她不能再让他被说成“长于妇人之手,怯懦软弱。”她逼着他更努力地做一个好太子,做一个好皇帝。她平生最恨的就是这种连自己腹中胎儿都要利用的女人,吴王身边的张氏竟敢在她面前使这种下流手段陷害六娘,真是不知死活的贱人。
“先帝大怒,废后废太子之心更坚。他和两府及宗室僵持不下,竟然连坐朝听政都不去,夜间日常的召对也中止了。”定王叹息道:“不到一个月,先帝身体每况愈下,宣召老臣和杨相公入宫。怒斥娘娘一番后,先帝写下废后制书,盖了玉玺。老臣和杨相公自然苦苦劝谏,言明此举荒唐,两府绝不会用印,宗室也绝不会同意。就这么相互争执了一个多时辰。”
官家看着手中的两份废后制书,制书虽伪,内容却真,不由得心中自责不已。爹爹竟然如此无情!娘娘一路护着自己走来,是何等艰辛!
“先帝忽然暴怒,之后又大哭起来,说郭贤妃就是元禧太子侍妾阮氏!说他欠她太多,除了皇后一位无以为报。老臣和杨相公大惊失色,细问之下,才知道当年你爹爹并未遵旨绞杀元禧太子侍妾阮氏,而是瞒天过海偷偷将她藏了起来,还在外生了一女,取名赵毓。当年满月时,曾带给老臣等人见过一面,要入宗室谱带入宫中抚养。因名不正言不顺,老臣和宗室诸位亲王,还有两府的两位相公都拒绝了。哪里有人想得到这位公主竟然是阮氏所生,更无人知晓郭贤妃竟然就是阮氏!”
定王看着魂飞天外目瞪口呆的官家,老脸抽搐了几下:“先帝又说原来当年养在宫外的公主,在郭氏入宫前就遭遇刺客不知下落,他连连害得她痛失了两个孩子,无论如何,都要以后位弥补郭氏。先帝激动万分,忽而大哭,忽而跳脚,甚至说若有人再阻挠他,就要拔剑自刎,吓死老臣和杨相公了。”
官家全身脱力,对于那样的先帝,他为何会生出奇特的感受?完全懂得,完全体会过。对不住她,全因自己的贪欲,害了她一辈子。她却毫无怨尤,她什么都体谅,先是包容了贪恋她美色的先帝,又包容了无视人伦的他。官家掩面低泣起来,嘶声喊着听不明白的几个字。他和先帝,父子俩都是一样的混账!他们的确对不住玉真!
而阮玉郎,寿春郡王赵珏,他的堂兄,和先帝,和他,不是杀母之仇,是夺母之恨!身为人子,恐怕宁可是前者,也不愿意是后者!
第169章
孙安春的声音在殿外响起:“禀陛下,崇王殿下在宫外带伤求见,还带了一位安定侯家的孟九娘子前来,有要事请求面圣!”
听到崇王求见,官家伏在案上,依然开了口:“宣。”
高太后缓缓走到案前,看着伏在案上,肩头抖动的官家,拿起案上的飞凤玉璜,摩挲了两下,忽地抬起手,用力砸向书案。
“砰——!”
官家吓了一跳,见到太后平静的脸色和案上碎成几块的玉璜:“娘娘——?”
“大郎,你是不是还觉得郭氏可怜?是不是觉得你父子二人都对她不起?甚至觉得她的儿子赵珏的仇也情有可原?你只记得你是个男人,可曾想过你还有娘你还有皇后你还是皇帝!”高太后看着那废后制书:“这块玉璜,你爹爹为了讨好郭氏,从曹皇后宫中偷了出来,送给了她。皇后信物,落于贱人之手,留下来也已经污了。”
高太后摇头道:“郭氏心机深沉,步步谋算。她最擅长以退为进,扮作出世之人,算计的是太子位皇后位皇帝的位子!她对你父子二人无半点真心,你们却自以为是,沉迷于所谓的情爱之中,真是可悲可笑!皇叔,你告诉官家,先帝究竟是如何死的!”
定王老脸上一阵尴尬,干咳了几声:“自从郭氏小产后,先帝一心要再给她一个孩子,偶有力不从心,便不顾御医官劝诫,令御药秘密进献五石散,因怕中毒,又令医官按照前唐古方配了解散方。服用了几个月后,性情大变,暴躁多疑,同老臣说娘娘怀恨在心,定会下毒害他,还杀了一位尚膳内侍。宫内彻查了几遍,证实了不过是先帝多疑罢了。先帝的身子,实伤于五石散。”
高太后忽地悲声道:“何止他这么想?我自己生的大郎不也这么想?”
官家揪住太后的衣袖,大哭起来:“儿子错了!娘娘原谅儿子则个!”
定王长叹一声:“先帝有一日又召老臣和杨相公入宫,说他时日无多,恐郭氏母子会被娘娘的妒心害了性命,要臣等发誓护她母子二人周全。先帝又写了一份手书,连同以往那份废后制书,当着我等的面,交给郭氏。说如有一日娘娘欲对她母子行不利,就让她将这些公布于世。”
官家止住了泪:“那这手书,只是用来拿捏娘娘的么?”
定王叹息道:“隔着屏风,臣等听见郭氏柔声劝慰,却不肯收下这两件祸害,语气平静,毫无怯意和怨恨。杨相公当时在老臣身侧,对老臣竖起拇指,点点头,又摇摇头,敬其气度,叹其命运。郭氏还笑说不如她为先帝殉葬,好让先帝放心,就不用再猜疑娘娘了,也可保崇王一生平安。先帝大哭,骂她痴儿——”
定王看向高太后和官家,声音苦涩:“先帝哭着说,自十四岁和她初见,就无一日不念着她,虽然和她有约在先,最后却不得不娶了娘娘,负了她。好不容易两人吃尽苦头后才在一起,却又不能再照顾她母子。此恨绵绵无绝期……”
高太后和官家霍然看向定王,两人内心都是惊涛骇浪。
“娘娘恐怕也不知道这一段往事,”定王拱手道:“后来先帝驾崩时,元禧太安人,以娘娘毒害先帝为名,先造声势要废太子,又骤然宫变。但时候也并无证据显示此事和郭氏有关。郭氏也始终保持缄默。请恕老臣那些年不敢辜负先帝所托,总要保她母子一个性命平安。”
定王言毕苦笑起来,当年谁曾疑心过这位天人一般的苦命女子?
高太后不自觉地高高扬起了下巴,抿紧了双唇。
官家无力地摇着头,不会的,当年的宫变,和玉真毫无干系,她命运如此多舛,还背负着这些罪名,实在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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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华门外,九娘站在崇王身边,静静抬头看着星空,不知道宫内现在如何了。婆婆、大伯是否平安,还有赵栩,陈太初,一个个,现在做些什么。还有阿昕,会不会变成天上一颗星,还是会和她这样,机缘巧合,重生到另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身上。阿昉,你回来后,若知道了阿昕的事,谁能安慰你?
赵瑜转过头,看到身边少女仰着头,眼角晶莹,侧脸从额头到脖颈的线条极秀美。延颈秀项,皓质呈露。如果说娘亲是海,这个少女却像山,一样看不透,却一样引人不由自主地接近。她究竟要做什么?赵瑜心中好奇得很。
此时,垂拱殿后殿的院子里,陈青也一样站得笔挺,正负着手仰首看天,离天亮还早着呢。刚刚回来的苏瞻只对他和孟在说了个大概,想到苏昕,陈青心里一阵难受。苏瞻没说出来的那些事,又是什么事。但六郎既然没有发信号,应该平安无事。以他们的人手安排,最坏的结果就是动手。他倒不在意名声,只在意能不能护住他们母子三人,还有太初不知道怎么样了。想着家里的魏氏和她腹中的女儿,无论如何都应该是女儿了,陈青微微叹了口气,看向背面福宁殿的华丽屋脊,再后头,就是苏瞻刚刚去的柔仪殿。
陈青默默再次估算了一番,凭他的身手,没有孟在和殿前司那些人帮忙,十息内可到柔仪殿。要在当班的四位带御器械手下抢下赵栩,只能用长枪。从柔仪殿进坤宁殿,五息可至,若是挟持了圣人,可以换回妹妹和阿予。再从坤宁殿后殿,直入北面的后苑。那一片都是殿前司的人可用。届时是攻还是退,看六郎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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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侍们将崇王的轮椅抬入柔仪殿。殿内的人视线都落在他包扎过的腿上。
官家叹了口气:“你的伤,也是那人弄的?包扎得可好?不如让医官再检查一番。”按理赵珏和三弟是同母的亲兄弟,却连他也不放过!
崇王笑道:“无妨,多谢官家关心微臣。这位孟小娘子有要事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