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春深——小麦s
时间:2017-11-17 16:35:30

  林氏却梦见自己被赶回了翠微堂,夜里捣练活干完了,溜进小厨房去偷老夫人的藙辣油,涂在晚上藏在怀里的馒头上,咬上一口香得要命。忽然却被慈姑当场捉住,一巴掌打得馒头掉了,被揪着耳朵拎了回去,那一巴掌打得她手还怪疼的。可惜了那个馒头啊。
  
 
第20章
  第二天一早九娘到了木樨院正屋里。四娘和七娘都不在。孟建却在正屋里榻上坐着。
  程氏说:“你们三姐妹暂时在家歇两天,等养好手伤再去学里。”
  九娘心里敞亮,行了礼就待告退。
  孟建却咳了一声喊道:“阿妧,过来爹爹这里。”
  程氏瞥了他一眼。九娘疑惑地挪过去:“爹爹?”
  孟建眼睛还盯着手里的书:“昨日是不是吓到你了?”
  九娘摇摇头:“还好。”
  孟建顿了顿,又问:“手疼得厉害吗?昨晚怎么没吃饭?”
  九娘更疑惑了:“还好,不怎么疼了。吃了。”
  孟建看一眼她,好像也没什么可问的了。
  程氏却说:“阿妧,你身边的连翘犯了事,娘这里一时也补不上人。婆婆怜惜你,把她屋里的这位玉簪女使赐给你了,你们见一见罢。”
  慈姑吃了一惊,难掩喜色。翠微堂有六位一等女使,这位玉簪,是替老夫人掌管文书的,现在竟赐给了九娘。
  九娘转头看到一位穿粉色窄袖衫石青色长裙的女使,十五六岁的模样,端庄可亲,正含笑候在下首。
  玉簪上前几步先对程氏行了礼,再对九娘行了主仆大礼,才起身笑着说:“玉簪能伺候小娘子,是奴的福气,要是奴有做得不好的,还请小娘子尽管责罚才是。”
  九娘侧过身受了半礼,仰起小脸笑着说:“玉簪姐姐好。”
  玉簪抿嘴笑了,又对程氏道:“娘子,老夫人让小娘子去翠微堂用早饭,正好也给陈衙内亲自道个谢。奴这就带小娘子过去了。”
  程氏心里虽然不是滋味,却也只笑着点头。
  外头肩與早就等着九娘。九娘心中诧异,虽然她心知肚明,昨夜老夫人给她那三板子听着声音响脆,却绝对没有打四娘七娘打得重。这又是赐女使又接她去吃饭,是看在她还算懂事的份上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
  翠微堂的宴息厅里,老夫人正拉着陈太初的手在榻上说话。
  九娘却身不由己地盯着那一桌子的碗盆碟盘看。香味阵阵传来,她赶紧咽了咽口水,上前给老夫人行礼,又对着陈太初行了谢礼。
  老夫人将她拉起来,仔细看了看她的左手,肿还是肿着,皮没破,油光发亮:“呦,婆婆看着,阿妧今日尽管吃这个油饼就够,给婆婆省个十几文钱。”
  九娘小鼻子凑近闻了闻,认真地抬起脸:“婆婆!这个隔夜的,一点儿也不香。还是给阿妧吃个新鲜的吧。”
  陈太初咳了两声,也没掩得住笑。一屋子的人都被这一老一小给逗得哈哈大笑。
  桌上早摆了各色点心,看得出老夫人吃得精细,两样羹点是粉羹、群仙羹。配了四色包子。另有蒸饼油饼胡饼。中间放着煎鱼、白切羊肉、旋切莴苣生菜、西京笋等六七样小菜,奶酪、羊奶俱全。另有小个儿馄饨三碗,旁边几个小碟子里却配了茱萸、花椒、大蒜、小蒜、韭菜、芸苔、胡荽等辛辣调料,竟然还有一碟子藙(读毅字)辣油。
  九娘忍着口水,笑着说:“姨娘说过婆婆爱吃甜也爱吃辣。”
  老夫人一怔,摇着头笑:“阿林啊,当年就是翠微堂嘴最馋的,看到吃的就走不动路,她也爱吃辣,能吃辣。爱吃的人哪,都没什么心眼儿。”
  陈太初好不容易绷住了脸,这话,用在九娘身上,把最后那个“没”改成“好多”,特别合适。
  九娘瞪大眼睛一脸期盼说:“婆婆,我也想尝尝辣是什么味道。”来了孟府,她就没吃到过辣,嘴里总觉得没味道。以前举家初搬来京城,她带了多少辛辣料,还是架不住一家子都爱吃,没几个月就吃完了。外头买的又总觉得不如眉州的好。后来干脆自己在院子里种了茱萸、花椒和芥菜,一边打喷嚏一边磨花椒粉和芥辣末。到了重阳九月初九,她总会用一份茱萸同十份的猪油一起熬出极香极辣的藙辣油。苏瞻那时外放在杭州,写信来求“阿玞吾妻,厨下藙油见底,速救速救。”
  老夫人笑着用象牙箸沾了点藙辣油,点在九娘迫不及待伸出来的小舌尖上。
  陈太初实在忍俊不禁,转过头去肩膀微耸,这小丫头大眼睛吧嗒吧嗒,伸着尖尖小舌头,活像宫里四公主养的那番邦进贡来的巴儿狗。
  翠微堂服侍的众人也都抿了嘴等着看笑话。六娘小时候也是好奇这辣究竟是个什么味道,才沾了一口,竟然眼睛鼻子嘴巴都通红起来,哭得那个可怜。有那会看眼色的侍女,已经准备出去要冷水和帕子来给九娘擦眼泪。
  却不想九娘沾了一口,咽了一大口的口水,笑眯眯地问:“婆婆我还要。”
  老夫人一愣,转而哈哈大笑起来:“啊呀,这么多孙女儿,总算有一个能和我一起吃辣的了。快,玉簪给她也弄一碟子。”
  屋里一片笑声。
  九娘摸着鼓囊囊的小肚皮,重生以来从未吃得这么满意过,竟然忍不住连打了两个饱嗝,羞得她只能红了面皮,心里默念:我七岁,我七岁,我才七岁。
  老夫人笑得直不起腰,放下茶盏指着她说:“这也是个上梁的猴儿,和你二哥一个样。”
  待陈太初要走,老夫人又让贞娘递了礼单给他,只说是给他爹娘的。
  陈太初欣然谢过,拍拍九娘的小脑袋,依礼拜别而去。
  老夫人让九娘在榻前坐了,正色说:“阿妧,昨日婆婆打了你,冤枉不冤枉?”
  九娘摇摇头:“是阿妧做错事了。我记住了。”
  老夫人点点头:“你这次进了乙班,好多人会看着你。人家怎么看你,别放在心上。但你自己可要看好自己,千万别以为自己有多聪明,也别给自己定什么大志向。什么才女的名头,咱们家用不着。你只管好好地听先生的话,做好自己的课业,别在意什么名次和甲班,更不许为了公主侍读的名头太过用力。像你六姐就好,没有甲班就没有甲班,该怎样就怎样,若是为了这个还要哭上几天,郁郁寡欢,婆婆肯定要骂的。这万事过了头,就太累。累了,就伤神伤身。这做孩子的,伤了自己,就是不孝不义。”
  九娘心里一阵暖意,老夫人的说法极其新鲜,可细细思量,却也有道理。前世爹爹写信总是让她不要想那么多,不要做太多事。可她自己以前总是喜欢想,喜欢做,喜欢照顾好所有的人,料理好所有的事。她喜欢自己说出那些话时苏瞻的眼睛亮得惊人,笑得敞怀。她什么都想做到最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她好像和自己赌起了气,一副春蚕到死丝方尽的劲儿,果然就尽了。最后也果然,苦了她最在意的阿昉。
  老夫人看着她眼里含了两泡泪,就挂挂她的小鼻子笑:“婆婆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中午让玉簪多给你些花椒油,拌在面里,看你敢不敢吃。”
  九娘顿时呛了一下,咳嗽连连。又笑倒了翠微堂一众人。
  ※
  过了两日,就是初八,四娘十岁生辰。因习俗是家中有尊长在,小辈不做庆贺。程氏按例赏了阮氏一些尺头,一根银钗,给四娘置备了两身新衣裳,一根金钗。各房也按例送了贺礼来。
  待夜里众人请过安都退了。九娘看着榻上捧着茶盏的孟建,心底暗叹一口气,她思虑了好些天,希望孟建能领会她的意思。
  九娘忽地问:“爹爹,你什么时候去宰相舅舅家?”
  孟建也不在意:“小孩子问那么多做什么。”
  九娘眨眨眼睛:“哦,我想起清明那天在庙里,苏家的哥哥还同我说了好些话。”
  程氏一惊:“啊?阿昉?他同你说了什么?你这孩子,怎么过去这么多天才想起来!”
  九娘歪了小脑袋做沉思状。
  孟建搁下茶盏,朝她招手:“别急,过来爹爹这里,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再说。”
  九娘走近两步,慢吞吞地说:“苏家哥哥说,他娘亲家里没人了,留下的什么田啊屋子啊钱啊还有什么书院都没人管,他爹爹为这个发愁呢。他还说他做儿子的,不能替爹爹分忧很难过。”
  孟建和程氏对视一眼,柔声道:“好孩子,他还说什么了?”
  九娘歪着头想了想:“还说他一眼就看出我为什么是饿坏了——”
  程氏一愣,随即打断她:“好了好了,知道了,下回去表舅家里可别总盯着吃的。你先去睡吧。明日你们几个就回学堂了。记得听先生话,别和姐姐们闹别扭,散了学一起回来,记住了?”
  九娘屈了屈膝,带着慈姑和玉簪告退。林氏却在半路上候着她,一脸紧张地问:“你怎么留在屋里那么久?郎君和娘子说你什么了吗?”她自从那天对孟建闹了一场,一直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看着却没什么动静,更加坐立不安。一看到九娘还没出来,不由得格外紧张,问东问西。九娘吃不消她啰嗦,只能安慰她一番,把她打发去十一郎屋里去了。
  进了听香阁,就见阮氏正和四娘在花厅里说话,四娘脸上还带着泪。见了九娘,阮氏赶紧站了起来行礼,又递了一样物事过来,竟是那个折腾来折腾去换了好多手的金镯子。
  阮氏一脸诚意:“多谢九娘有心,可四娘说了,这个镯子,是舅母特地送你的,她万万不能收。姨娘见识浅薄,你别放在心上。”四娘只默默低了头,也不言语。
  九娘吃不准阮氏要做什么,只能示意玉簪先收起来,笑着说:“那我改日再补一份礼给四姐。”
  回东暖阁时,九娘却留意到四娘手边搁着的那只瘿木梳妆匣,该是阮氏私下送来的。
  那匣子看着黑底金漆缠枝纹样式很简单。可这样的梳妆匣,她前世也有一个。那匣子底下当有个“俞记箱匣,名家驰誉”的铭记。匣子里面配置了玳瑁梳、玉剔帚、玉缸、玉盒等梳具,样式取秦汉古旧之风,件件古朴,整套要卖百贯钱。当年苏瞻买来送给她,笑着说两个月俸禄换了一只匣子,以后可得允许他替娘子梳妆插簪了。结果她嫌他梳得头皮疼又挽不起像样的发髻,被他折腾了几日,特地也去了俞家箱匣铺,买了一件豆瓣楠的文具匣送给苏瞻,笑着说偷了嫁妆换了一只匣子,一匣换一匣,以后郎君可得放过她的头发了。气得苏瞻直跳脚。
  现在换了十七娘,恐怕梳得再疼,也会笑着忍着吧。将夫君视为天,她王妋从来没做到。
  蓦然,九娘想到,阮氏和林氏一样,一个月不过两贯钱的月钱,她哪里来的钱,给四娘置办俞记的梳妆匣?
  
 
第21章
  初春的夜风都熏染着慵懒的味道。隋炀帝时开掘的通济渠贯穿汴梁,时称汴河。上有桥梁一十三座,四大水门。
  汴河上有州桥夜市。三更梆子敲过,从州桥南直到朱雀门,一直到龙津桥,都依旧熙熙攘攘,车马阗拥,热闹非凡。一个身穿玄色窄袖短衣长裤,打着绑腿,穿着一双蒲鞋,腰间别了一个酒葫芦和一顶竹笠,头戴玄色额儿的年轻壮汉,从王家水饭出来,同几个皂衣短衫的汉子道了别,朝御街方向而行。
  他手里提了一个油纸包,因身上的大背囊挤到旁人,不住地道歉。
  隔壁曹家从食的掌柜娘子眼睛一亮:“高大郎回来了?”
  那高大郎笑着唱了个偌:“曹娘子安好。”
  曹娘子看着他手中的油纸包笑道:“还是鳝鱼包子?”
  那高大郎的魁梧背影却已经消失在人群里。他一路向北,沿着御街一侧直到了宣德楼,朝东面的右掖门而去,沿路值夜的禁军,大多和他相熟,纷纷艳羡他手里的鹿家鳝鱼包子。
  此时,皇城东南角的右掖门和北廊之间的两府八位依然灯火通明。
  这里是成宗朝营造的第一批官邸,也是至今唯一的官邸。里面住着门下、中书两府的八位相公。称作两府八位,既解决了相公们僦舍而居的困难,也方便相公们处理加急公文,更避免了省吏送文件去相公私宅呈押而泄漏机密的可能。
  苏瞻虽然三年前升做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拜了次相,却是刚刚搬入两府八位不久。原先苏家在百家巷里租的房舍,依旧还保留着。
  官邸书房中,苏瞻和幕僚们正在商议今日政事,刚刚议完,几个幕僚笑着说即将旬休,该让相公请客去吃顿好的。外面小吏来报:“小高大人回来了。”
  众幕僚们识趣地起身告退。少顷外头已经听见高大郎笑着和他们打着招呼,声音爽朗热情。
  苏瞻揉了揉眉心。高似大步垮了进来,风尘仆仆。
  苏瞻打开高似递上的文件,仔细看了看,松了一口气问:“赵昪眼下怎么样?还稳得住吗?”
  高似笑着说:“赵大人十分地稳妥,杭州城也刚刚稳妥,小的回来时,米价刚刚落回来,难民也已经安置好了。湖广两地的米还在源源不断进浙。赵大人也依旧十分地猖狂,还和小的说,当年相公您因罪入狱,出来后就跨过别人几十年也跨不过去的坎儿,进了中书省。他要是也因此坐个牢,说不定也能来两府混个好位子。还说他好几年没吃上相公做的菜,想得嘴里淡出鸟来了。”
  苏瞻失笑:“这个赵昪!御史台那边有什么动静?”
  “张大人那边的人比小的早了三天回京,恐怕没几天就要弹劾赵大人了。”
  苏瞻垂目低笑:“张子厚这么多年,还不死心。他当年想踩着我进中书省,如今这是要踩着赵昪进门下省呢。”
  高似顿了顿,敛目低声说:“清明那日,张大人又去了开宝寺,给先夫人添了一盏长明灯。”
  苏瞻沉默了半晌,淡淡地说:“随他去罢。”
  高似不语。苏瞻抬起头:“怎么?他还做了什么好事?”
  “张大人——”
  “说吧。”苏瞻扬了扬眉,高似并不是吞吞吐吐的性子。
  高似低了头:“钱五留了信给小的,说张大人前些时买了个婢女,却没入府,把人安置在百家巷的李家正店——”
  苏瞻沉吟不语。
  高似硬着头皮说:“钱五看着有点眼熟,就顺手在开封府查了身契,是从幽州买来的,名叫王——晚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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