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郎眼睛更亮了些:“不错,不过你我却并非以上种种。”
赵栩傲然道:“天下规矩,当由我等执牛耳者来定!”
阮玉郎仰面大笑起来:“说得好!不错, 你我是这天下制定规矩之人,又有什么规矩挡得住我们!”这一刹那, 他的确想将赵栩收为己用。
高似见赵栩负手含笑而立, 明明受制于自己和阮玉郎, 却依然机变万千,姿态风流中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叫人目光落在他神祇般的面容上, 完全挪不开眼。这样的六郎!高似禁不住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阮玉郎忽地长叹一声:“我竟没有六郎你这样的儿子,可惜!可叹!可悲!看来你更肖似陈青,我拘泥于女子心智,倒是失策了。”
赵栩道:“你舍近求远,扶持赵棣,这又是何苦?今日你我携手,灭西夏,收复燕云十八州,一统这万里河山,驭亿万臣民,何不快哉?”
阮玉郎细细看着赵栩,摇摇头:“我险些被你打动了。论狡诈毒辣,你不逊色于我,论厚颜无耻,你也不遑多让。你也说了,我老了,你还年轻,被你熬个几年,恐怕我就心力交瘁力竭而亡。何况我要和你合作,恐怕不好意思和你抢九娘——”
赵栩见他依然不肯放弃赵棣,心中一沉,看来阮玉郎对今夜宫中之事势在必得。听到这句,立刻斜睨他一眼,打了个哈哈:“说得好像你抢得走似的。论自知之明,你也不如我啊。”
阮玉郎转头看着他,一时气急,半晌都想不起来还要说什么。
“郎君,可以进了。”阮小五从地道中一跃而上。
※
翰林巷孟府,家庙里灯火通明,香火味还没散尽。
家庙老供奉钱婆婆将手中铜钱扔进竹篚中,捧起竹篚摇了五次。
“如何?”背对着她跪在蒲团上的梁老夫人问道。
“无。”声音苍老,平静。
梁老夫人默然了片刻,自从九娘落入金明池死里逃生后,这七年来,钱婆婆每次的答案都只有这一个字。她颓然道:“还请再看看阿婵。”
铜钱碰撞声再次响起。
“无恙。”声音依然苍老,平静。
梁老夫人看着眼前一排排的牌位,最后目光落在孟二太爷的名字上。他会不会也在看着她?等她百年后,她的牌位离他会很近很近,同享子孙香火祭祀。
孟建的话似乎又在耳边响起。她身子晃了晃,头晕得厉害。一阵风卷进来,烛火晃得比她更厉害。梁老夫人怔怔盯着摇曳的烛火,蹒跚着站了起来。
院子里的女使赶紧上来扶住老夫人。
“二郎呢?”
女使一愣:“九娘子出门后,二郎君也出了门,应该还没回来。”
梁老夫人轻声吩咐:“去请阿吕到翠微堂说话。”
吕氏到了翠微堂,行了礼,见杜氏和程氏都不在,担忧地问:“娘,九娘可怎么办呢?家里的护卫们连人影都追不上。”
“陈家有消息来么?”梁老夫人放下茶盏。
吕氏摇了摇头:“就是晚饭前来了一位管事,说大理寺和陈家会全力救回九娘,还说燕王殿下同她在一起,必无性命之忧。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多灾多难呢,燕王以后会不会——唉!”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福祸都是命。”老夫人叹了口气,看向吕氏:“仲然呢?去哪里了?”
吕氏垂首道:“郎君说出去办些事,恐怕要——明日才回来。”她想到孟建那些话,再想到夫君交待的话,心跳得飞快。
梁老夫人眼光扫过吕氏手中拧紧了的帕子,突然一拍案几:“他究竟去了何处!所为何事!”
吕氏吓得一激灵,差点顺着椅子跪了下去。她嫁进门这许多年,头一回被这么呵斥,颤巍巍站了起来,福了一福:“娘——您放心,是好事,郎君说待明日回来再细细禀报您,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
梁老夫人眼前金星直冒,一股寒意从心底冒气,沉声问道:“他是不是入宫了?”
吕氏赶紧摇头道:“是!不——也不是,是郎君起复了。”
梁老夫人拍在案几上的手此时才从麻木变得火辣辣的疼,她盯着吕氏:“起复是家里大事也是好事,为何要瞒着?他回翰林学士院了?”
吕氏垂首道:“是,媳妇知道错了。郎君昨日接到吏部文书,回翰林学士院仍做知制诰——”
“还有呢?”老夫人听她语带犹豫,追问道。
“还加封了宣和殿大学士。”吕氏出身言情书网,对朝政知之不多,虽然孟存一再交待邸报还未公开,不宜宣扬,架不住老夫人咄咄逼人,还是说了出来。心道这等荣宠之好事,对高堂有什么可隐瞒的。
梁老夫人紧紧掐着案几边缘,闭了闭眼睛。
宣和殿大学士!正三品,只有优宠近臣才能担任,被敬称为“大宣!”上一任大宣是首相蔡佑。像苏瞻这样的首相,按例罢相后应该担观文殿学士,因政绩卓著两宫体恤,才领了资政殿大学士的职,仍能随时进宫,人人尊称他一声“大资”。可大宣,怎么轮得到丁忧起复的孟存?今上才七岁,哪里会有优宠近臣?
“阿吕,你可知他究竟去了何处?事关孟家生死存亡,你不能瞒我。”梁老夫人低声问道。
吕氏委屈地急道:“娘!这是好事啊。太皇太后恩典有加,宣召郎君进宫面圣谢恩,还能见见阿婵,您为何——?”
梁老夫人静了一霎,忽地大声唤了女使进来:“快!让总管事立刻派人去相国寺送口信给陈青陈郎君,就说我家二郎君大喜,获封宣和殿大学士,已进宫谢恩了!”
吕氏糊里糊涂,方才还厉声呵斥,生死存亡,怎么又要报喜了?
“娘?可要置办席面?”吕氏轻声问老夫人,白矾楼这种是约不上了,状元楼的席面也使得。
梁老夫人却继续吩咐:“还有,再送一份口信给百家巷苏家的苏郎君,想办法给宫里的大郎君也带一份口信,告诉他二郎君奉太皇太后宣召入宫了!”
护卫们先前禀报说宫内殿前司人马将皇城团团围住了,如果伯易还在宫外,应该能找得到他。
※
大理寺和陈家的众骑一路沿途细细搜索,都不曾找到九娘和赵栩,得了张子厚的口信后,才赶往北婆台寺。陈青和章叔夜一马当先,突见前头火光冲天。两人对视一眼,手中马鞭急挥,冲了过去。
阮眉娘带着赵元永,正在垂花门处指挥十几个黑衣人救火。
“姑婆婆!婆婆还在里面!还有她——”赵元永急得直跳脚,带着哭腔喊道:“为何不让他们都去救火?”他看向站在院墙上头,将婆婆屋子团团围住的几十个黑衣人。
阮眉娘扭头对莺素燕素道:“故弄玄虚而已,进去查看婆婆如何了。”
赵元永一个箭步往里冲,却被燕素拉住:“大郎去不得,是奴的错,奴去!”
阮眉娘揪住赵元永的胳膊:“别添乱!官兵即刻就到,我们得走了。”
“婆婆——婆婆!”赵元永死命反抗着不肯就范:“放开我,婆婆——!”
眨眼间,燕素背着阮婆婆从屋内冲了出来。莺素高举薄毯拍开两边火星,快步走到阮眉娘身前:“孟娘子不见了,东西窗都打开着,屋内只有婆婆在!”
赵元永摸着阮婆婆的脸和手:“婆婆,你没事吧?”
阮婆婆叹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们为何慌慌张张的?”
阮眉娘看着阮婆婆一脸惊讶,柔声问:“嫂嫂,阿妧呢?”
阮婆婆转脸朝向她:“我同她说了会话,她刚刚还在的,说出去找大郎——大郎?”
阮眉娘皱起眉:“燕素,你带一些人留下好好找一找。我带他们先去大名府。若有官兵来了,你们避开吧。”她对燕素做了一个刎颈的手势。
赵元永心怦怦跳,瞪大眼看着阮眉娘:“姑婆婆?——”这是要杀了九娘吗?
阮眉娘已搀着阮婆婆朝后门走去:“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阮婆婆回头望了望:“那九娘呢?眉娘,那是你亲生的孙女啊——”
阿玞,你可要平平安安的。
阮眉娘笑道:“嫂嫂放心,她啊,淘气得很,燕素很快就能找到她的。
九娘伏在屋梁上头,借着垂挂的帐幔掩住自己大半个身子,能看见燕素带着人进来背走了阮婆婆,又去而复返,手持利刃。她手心里捏了把汗,阮玉郎不在,对她动了杀心的,只会是阮眉娘。
不远处,传来马蹄疾驰的声音,依稀还有呼喝声:“大理寺查案!无关人等速速回避!”
燕素从窗外跃了进来,将阮婆婆床边纸帐掀翻,一无所获。
“燕娘——快走!是陈青来了!”门外有人大喝。
燕素急急忙忙中抬起头,九娘吓了一跳,屏住了呼吸。
弩箭声嗖嗖作响,兵刃相接声已近。燕素看着暗影层层的房梁上头似有一团黑影,犹豫之间,又觉得九娘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听见外头已传来惨呼声,咬咬牙,穿窗而出。
九娘却依然紧紧贴着房梁,双腿死死勾住梁木。她听见外头连续不断的惨呼和重物从院墙上坠地的声音,忽然有一声尖锐的女子痛呼传来,又戛然而止,是燕素的声音,似乎有人在问她什么。九娘默默盯着自己用力得发白的双手,还是不敢出声。
又隔了一刻钟,外头的火灭了,陈青的声音清越璁珑:“阿妧——阿妧——”
九娘眨了眨眼,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从眼中掉落下去。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她大声喊了起来,才发现自己声音在这屋里都听不太清楚。九娘赶紧慢慢撑起上半身,从怀里把赵栩给她的布带取了出来,她太着急,手臂又酸又麻,没拿稳,布带竟滑了下去。
门咣地被撞了开来。
“我在这里!”九娘看见陈青和章叔夜,喊道:“快——快去宫里!赵棣和阮玉郎要杀六郎!”
“阿妧,你别动!”陈青又惊又喜,外头院子里的火,看着就是给他们的信号。果不其然!
陈青一跃上了圆桌,双腿轻点,一手撑在房梁上,一手抄起九娘,转瞬落到地上。
九娘双腿抽痛得厉害,章叔夜一把扶住了她,钦佩万分:“小心。”
※
地道深处,并无霉味和湿意。赵栩抬起头,见顶上也砌了青砖墙,两侧均有阮小五方才一路点亮的油灯。地道也够高,高似比赵栩还要高一些,也无需驼背弯腰而行。地面清一色大块青石,看来还可供车辆通行。
众人行了一盏茶时分,就见前面一个半圆厅落,石梯层层向上,通向这地道的入口。高似双袖微微鼓风,紧盯着阮玉郎:“六郎,跟着我。”
赵栩看着他的侧影,袖中剑已滑至掌中,他相信以舅舅和张子厚的本事,不可能找不到北婆台寺,还有阿妧,有荣国夫人护身,以她的智谋,无论如何都能想方设法得到阮婆婆的庇护。在阮玉郎和高似之间,他只能先杀高似。
阮玉郎转头看了赵栩一眼,笑着对高似说道:“你可得小心,别背后中剑魂断大内。”他走上石梯,拔出九娘那柄短剑,倒转剑柄,在木板上敲了九下。
很快,木板上头也传来九下声音。
阮玉郎的剑柄又敲了三下。
木板嘎吱一声,向上掀了开来。
第221章
外头既无亮光, 也无人声, 暗暗的, 静静的。
忽然地道内最后两盏油灯熄灭了, 此处挤满了人, 一片漆黑, 也无半分声响, 上头漏下一阵风, 在这半圆的空间里打了个转, 使得闷热的地道内舒服了许多,凝住的空气也重新开始流动。一束暗淡的星光从洞口照了下来,落在石梯上的阮玉郎面容上, 一层银光, 如玉似冰,又像薄薄的秋霜装饰了他。
阮玉郎转过身看了高似一眼,展开双臂,将心胸命门全露给了他。
高似不动声色,抬眼看了看上方, 仔细听了听,转头对赵栩轻声道:“上头应该并无伏兵。”
赵栩心中一动, 秀眉一挑, 比了个射箭的姿势, 灿然一笑。高似点头不语,却示意他拔剑出来。
赵栩笑得更是开心,手一翻, 一泓秋水亮在他手中。
高似反手解开背上一个粗布包袱,露出一柄半旧的手刀,黯沉的刀身看上去像没开过刃,在赵栩手中剑的映照下,勉强看到刀身上一条暗红色的线,自刀柄处蜿蜒向上,直至刀尖。
见高似防备之心不减,阮玉郎的唇角还没勾起,就抿了回去,他姿态优雅地拾阶而上,仿佛是去踏春赏花的,而不是私闯大内禁中。看着他玄色道袍的衣角消失在黑暗中,高似双手紧握的手刀倏地竖起,刀背贴着右肩,一步步跟了上去。
赵栩只凭目测,已看出这石级在营造上的细微特殊之处。石级最底层起步的第一级高五寸,第二级却高了六分左右,第三级又回到了五寸高。这地道只出不进,如有追兵,自上而下,先高忽低,常人因迈步上下楼梯的习惯,十有八九会在这高度不同的石级上摔作一堆。但这个对于阮玉郎和高似这样的高手,毫无作用。
十二级台阶,出了五种不同的高度,高似走得很稳。最后一级将至,赵栩仍然找不到机会出手,隔着衣衫,他看得出高似躯体上每一块肌肉的运转都在巅峰状态,随时能爆发出船上一拳击溃阮玉郎长篙的力量。
身后果然传来一些磕磕碰碰的声音,却无人说话。高似和赵栩全神贯注在前面人的身上,都没有回头,更没有停留。
阮玉郎站在洞口不远处,一个身穿内侍服饰的男子在和他低声说着什么,那男子背对着他们,躬身而立,状甚恭敬。不远处传来禁军换班的呼喝声。
赵栩略一看,这是东宫六位夹道中的一扇角门内,往东宫墙外,东南是晨晖门。这里和皇太子宫只隔了两道院墙。他转身看向和阮玉郎说话的那人,那人已逐渐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