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栩捉住她两只手死死压在自己膝盖上,神情暴戾:“你们每个人心里都知道不是吗?你清楚,苏昉清楚,你们谁也不说。喜欢一个人就有理了?受伤就说不得了?死去了就提不得了?你们一个个看重仁义道德君子所为,那太初呢?太初有什么错?”
“没有怪太初——不是太初的错——”九娘反驳道。
“她既然进了桃林,见到你我,为何不出来斥责?为何要去找陈太初?她就没有私心?”赵栩眼中的风暴愈加狂烈:“害她性命之人,两个当天伏诛,程之才死在太初剑下,阮玉郎和另一个侏儒还未归案。可你们还觉得不够。你们想过没有,以那三个侏儒身手,若是太初留下,说不定也会死,是不是那样你们才满意?你们一个个就是要用那鬼仁鬼义折磨死自己才安心?赔上一个陈太初不够,还要赔上你孟妧,赔上我?才觉得对得起苏家?你是不是要我们这些活生生的人都用一辈子去给苏昕殉葬才够?”
他声音越来越响,话语越来越快,语气越来越怒,厅里竟有了雷鸣般的回声。那“才够?”二字在九娘耳中回想着,全是轰鸣声。这还是春风细雨般的赵栩吗?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九娘死死咬着唇瞪着赵栩,莫名的一丝委屈代替了先前心里那团疑云。面前的赵栩似乎变成了那个摔碎黄胖的赵栩,那个伸着脚要她拔刺的赵栩,暴戾恣意,他可以随心所欲,指天骂地,没有任何规矩框得住他。他对她也一样刀刀见血毫不留情,可她竟驳不回一句。
“不是——”九娘听见自己那毫无底气轻飘飘的两个字。
赵栩暴怒不已,只差没从轮椅里跳起来:“你要被荣国夫人的魂魄纠缠到什么时候?”他看看四周,大声道:“夫人,六郎超度了您多年,请您速速安心投胎去罢。您在世时为苏家而活,离世了还在为苏家人着想,可阿妧呢?她要跟着您背一辈子苏家的债?您是苏王氏,她姓孟——”
他看向九娘:“阿妧你猜忌我不要紧,你恨我恨你自己也行。只要你觉得合了你心里的仁义,你能心安就好。那你想要怎么还债?是用你这条三番五次被我救回来的命,还是要用我的命?”赵栩咄咄逼人,紧追不舍。
九娘流着泪咬唇不语。她不想任何一个人有事,陈太初、赵栩、阿予、六姐、阿昉,她想要他们都好好的,可是阿昕的意外离去已经成了他们心头的刺,她拔不出来,她深陷其中,无能为力。她是孟妧,也是王玞,她没有法子不背负这些,还有阿昉,他该怎么办?
赵栩寒声道:“什么是命?什么是天意?这天下江山,我做得了主。我的命,也只有我做得了主。若我当年跳下金明池死了,是我自己活该。若我去田庄那次死在西夏女刺客手里,也是我活该。若我在船上死在阮玉郎手下,还是我活该。孟妧,你听好了,若你执意如此,今日你我一别,他日我埋骨北疆或西夏,也是我自己定下来,是我的命,和你,和任何人没有丝毫的关系。”
九娘死死反手掐着他的掌心,她说过会和他同生共死的,今日这般猜忌他,寒了他的心。她既没有做好王玞,也没有做好孟妧,她根本做不好这世间女子应该做好的事。夫妻、母子、知己、姊妹,还有她抛不下的赵栩,她一样也没有理顺过,她只是以为自己做好了。
“若我死了,也绝不愿见你自责。你说要与我同生共死,可我只想你长命百岁好好活下去。”赵栩缓和了语气,凝视着她:“我也舍不得死,我现在怕死得很。你要拿我的命去赔给苏昕,只管拿去就是。可你若要用你自己一辈子的自责歉疚赔她,我却万万不肯。”
赵栩抬起宽袖,在九娘脸上擦了几下,皱起眉叹道:“阿昕是个好女子,只是太不为她自己着想了。我宁可她不挡箭,宁可她受了伤后趁机赖上太初,宁可她坚持等太初被你拒亲……她要能跟我一样听从自己的心意,她就不会瘦成那样——”赵栩也红了眼眶:“阿妧,你以前也和她一样,若不是我被阮玉郎陷害被太皇太后逼迫身陷重重危机,你可会变?你不会。你们读了那许多书,为何不能好好问问自己要什么。就算是女子,不也有我舅母那样顺从自己的心意过得很好的吗?你们为何都像我娘一样——”
见九娘凝噎无语,赵栩叹道:“我方才是气狠了想骂醒你,不该那么说她,是我不对。你替她骂还我吧,怎么骂都行。苏昕泉下有知,也绝不愿意看到太初和你这样。”
九娘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前世的她连苏瞻和王璎都不恨,她只希望阿昉过得好。
两人静静对视了片刻。
“对不住。”
“对不住。”
两人异口同声道。
九娘轻声道:“我不该猜忌你,是我错了。只是阿昉他知道了玉璜的事,他肯定会自责得厉害——”
赵栩叹息道:“宽之的性子,看似淡然,实则最执拗不过。劝是劝不了的,他对那夜的事知之甚少,难免会扛在自己身上。我今夜给他封信说一说始末。归根到底,玉璜是阮玉郎惹出来的祸事。”他垂眸看着九娘:“你和宽之,其实也是一样的人。”
九娘听着他事事为自己着想,心中又难过更羞惭,点了点头,便欲站起来抽身道别。
“等一等。”赵栩却不放手,反将她拉得更近了些,神色间有些羞窘:“我方才是太凶了些,可吓着你了?”
九娘呆了一呆,摇了摇头。
赵栩清咳了一声,眼光落在她被自己握住的手上,不自在地道:“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那么大声凶你,总是我不对。”他耳尖红了起来:“我受不得你那样待我。万一你以后再猜忌疑心我,我凶你了,你只管凶回来。”
他声音越发轻了下去:“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是个暴脾气,骂过你绑过你踢过你,还摔过东西。可我骂不过你,也打不过你,还总被你气得要命——”赵栩抬起眼瞄了九娘一下,又垂了下去,长睫颤了几下,耳尖红得几乎透明起来:“还有一件事——”声音却若有若无,几不可闻。
九娘蹲得靠近了他一些,轻叹了一声道:“六哥你说吧,我不猜忌你,不疑心你,也不怪你。”
“我是知道有人入了桃花林,知道有人在偷窥。”赵栩深深看着她:“你不明白我为何不道破来人?为何放任她离去?”
“为何?”九娘茫然问道。
赵栩慢慢低下头:“因为我是男子你是女子,因为我停不下来。如同此刻,天塌下来我也不会理。”他冰冷的双唇牢牢覆盖上同样冰冷却极柔软的双唇,微咸。
攻心为上,攻身未必为下。他已使出了浑身解数,危机已解,却要一别半年,大事当前,可不择手段。他问过心了,他想做什么,没人拦得住。
第244章
九娘脑中一炸, 慌乱惊吓之极, 桃花林里那淫靡不堪的景象似乎就在眼前, 那身不由己沉迷其中的羞耻, 狂风暴雨般叫嚣着, 心底那根悬了很久的弦立刻绷得很紧, 勒得她喘不过气来。身后的门也似乎是大开着的, 无数双眼睛都能看到赵栩和自己在先帝孝期里这般荒唐无耻, 又好像苏昕就在他们身后, 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无声指控着她不贞,继而愤然冲出了桃花林。
她抑制不住泪水, 手忙脚乱去推拒, 因极度羞耻,汗毛倒竖,浑身颤抖紧绷起来。
赵栩感觉到她双唇如冰,牙关格格作响。天塌下来他也不想停,她不对头了却不能不停, 他赶紧松开她,在九娘眼中未见到应有的迷乱和羞涩, 只有惭愧羞耻慌乱恐惧, 心里不由得一沉。他那日在桃花林还是操之过急了, 反令她很抗拒被亲近,苏昕的事更是雪上加霜。可惜今日离别在即,只能以后慢慢疏导死缠烂打让她解开这个心结。
“别——别碰我!”九娘想推开赵栩, 使尽全身力气,跪坐于地面,牙齿打战中艰难地吐出这一句。她死命抽回手,揪紧了自己的衣襟,慌乱地整理完衣裙又转过身去理了理鬓发,理完鬓发,颤抖着又伸手去抚平衣裙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
九娘慌乱中抬起头,见赵栩正深深地看着自己若有所思,修长的十指还摊在膝盖上,维持着方才被她挣脱的姿势,很是难堪的样子。她难以启齿,又担心伤了赵栩的心,低声喃喃道:“别这样。”
赵栩看着九娘满面惊惧交加,还有些微地瑟瑟发抖,恨不得痛打当日情难自禁的自己一顿。他朝九娘伸出手:“阿妧莫怕,是我不好,我不碰你就是。”
九娘右手将还在发抖的左手按在腿上,垂首轻轻摇了摇头:“若因阿妧一时失贞,六哥便以为阿妧是水性杨花唾手可得的轻浮女子可恣意狎玩,都是阿妧自取其辱怨不得别人。”
赵栩哪里听得这种话,若有旁人这么说她,必要将之碎尸万段才行,骂他自己他倒能一笑而过毫不在意,立刻一拧眉就忍不住要发火,看她泪珠还挂在眼睫上,一口气顿时散了,叹道:“若因我一时听令于人之大欲情难自禁,阿妧你便以为我是淫贱下流卑鄙无耻之辈,也是我自取其辱。”
九娘抬起眼,见赵栩并无恼羞成怒之意,只有无奈委屈之情,不知道是自己该顺着他递上来的梯子下,还是再给他递梯子,双手绞了一绞,定了定神,拭了拭泪,站了起来。赵栩也不作声,细细观察她神色间的微妙变化,思量着是要猛攻城下还是春风化雨,又或是死皮赖脸的招式才管用。反正他容不得她一丝一毫的不开心不安心,她是那千年城池,他就有云梯石砲,只要能撼动一砖一石,他就觉得快活得很,满足得很,其乐无穷。
两人沉默间,九娘想起自认识以来,赵栩样样将自己放在心上,从未越雷池一步。又想起两人历经生死两心相知的种种,每一件每一桩,前世今生那些隐藏于深处的心结和迷惑,都是赵栩在费尽心机地触动她剖开她开导她宽慰她,又有哪里不敬重她了。自己说这样的话,语气虽是自暴自弃,其实还是前世的老毛病,用那伤己的法子去伤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换作是她,听到这一句就恐怕已经心灰意冷痛彻心扉了。
当年苏瞻从堂妹离世的伤痛里走出来,从外书房搬回后院,想要亲近她。她微笑着拨开他的手,淡然道:“若因阿玞心仪郎君,郎君便以为我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随叫随到想用便用的贤德女子,那是阿玞忘了矜持,倒令郎君轻视了去。郎君如有需求,不如妾身替郎君买两个知书达理温柔秀丽的妾侍回来侍奉郎君。只是郎君在朝为官,记得万万不可狎妓。”
苏瞻当时半天说不出话来,气得睡在了脚踏上。
她后来也想过自己为何那般计较那么幼稚,又那么刻薄不留余地。倘若旧爱离世,苏瞻无动于衷,她又会好受吗?她为何不能忍,不能好好同苏瞻说清楚自己的难受,为何不能像万千做妻子做主母的那般宽厚无妒忌?
她曾经以为自己因看着爹娘恩爱情深才会那样,也以为自己对苏瞻情根深种才会因爱生妒。可两世为人后,她再以局外人的眼光审视她和苏瞻做夫妻的那几年,她看得明白,她不是嫉妒苏瞻那位堂妹,不是怨恨苏瞻心里有别人,而是发现苏瞻从来未和她真正夫妻一体才心生退意,那琴瑟和鸣心心相印天生一对神仙眷侣,不过只是她的臆想,她甚至从未走进苏瞻心里头。而她只是害怕而已,害怕自己所爱之人不爱自己,哪怕不像她爱他那么爱,她都宁可自己先抽身退出,守住本心。
她这般胆小如鼠,又自私自利,又有何资格去怪罪苏瞻?甚至她有点羡慕王璎那般直白,羡慕七娘那么毫无顾忌。比起赵栩,她更是无地自容,她所有的包容和耐心都给了旁人,因为旁人不可能伤到她,可只要她在意的,一有风吹草动,她便和那乌龟阿团一样,缩进自己的壳里不肯出来,还自以为处置得极为妥善。
赵栩看着她一时出神,一时蹙眉,一时恍然,一时追悔的各种小表情,心里已准备了上百句不同的应对之法,跃跃欲试。
九娘慢慢走近赵栩,有些赔小心地问道:“你生气了?”
赵栩一愣,他想过她会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或是恼羞成怒,或是义正严辞好为人师地引经据典,又或是更加羞惭慌乱,唯独没想到她自己竟然服了软,心头松了一口气,又隐隐有点遗憾百般武艺没用上,便朝她伸了伸手,认真地道:“阿妧你不生我的气就好了,我怎会生你的气?下回我要亲近你,定提前知会你,让你准备妥当。”
九娘脸一红,她完全拿赵栩没辙。
“好阿妧,你告诉我,提前多久知会你才好?一盏茶的功夫,还是一个时辰?还是一天?”赵栩见她脸红了,又得寸进尺试探起来,顺势拉回了她的手,已经不抖了。
九娘脸红得更厉害:“这是什么话?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哪有这种事提前知会的,只是你我理当发乎情止乎礼才是。”
“我真想念阮玉郎啊,玉郎何在,请快些现身罢。”赵栩笑道。
“为何?”九娘一怔。
“阮玉郎在,你就是我的好阿妧,待我极好,好听的话一句一句比蜜还甜,处处维护我,手也牵得,人也抱得,你我顺应本心,想亲近就亲近,多几天就能把阮玉郎气死。没了他,你又一本正经起来,成了孟家的九娘子了。难不成只有生死患难时你才能恣意放任自己一回?”赵栩深深看着她。
九娘咀嚼着赵栩的话中的意味,轻叹了口气,握紧了他的手,上前一步,忽地俯身低头在赵栩额头轻轻吻了一下,如蝴蝶振翅又如蜻蜓点水。她面红耳赤地轻声道:“我也并非那全然迂腐死板之辈,如此这般,你可得意了?”说完又觉得自己像被赶上架的鸭子,忍不住瞪了赵栩一眼。却见赵栩脸上浮起两朵可疑的红云,白玉般的双耳也艳红得快滴出血来,连靠在轮椅背上的上半身都挺直了起来,整个人扭扭捏捏如孩童。她忍着笑转开脸,心道原来这么厚脸皮句句不饶她的赵栩也有被制得住的时候。
赵栩有苦说不出,九娘只是俯身轻轻一吻,夏日的衣襟一垂下,即便掩在阴影里,温香软玉也近在咫尺,一股热血涌上,竟怎么也控制不住。他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宽袖盖住自己腰下,垂首看着地面苦笑道:“阿妧当我是你家侄儿么?”
九娘忍住笑,不知怎么想到孟忠厚那白胖粉嫩肥嘟嘟的小屁股,每次只要露了出来,她和六娘总忍不住要凑上去轻轻啃上一啃。她不自在地清咳了两声,掩住了嘴,挡去半边促狭的笑意。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花市一番风雨后,几多桃李又重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