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春深——小麦s
时间:2017-11-17 16:35:30

  穆辛夷笑着站起身,抱拳团团一圈,声音爽脆毫不犹豫地道:“多谢你们一路照顾我。我的确很想念我阿姊。我这就要走了。”
  见众人都怔在当场,穆辛夷看看他们:“我可以走吗?”
  众人下意识地看看穆辛夷又看向陈太初。
  陈太初凝视着穆辛夷,见她双目晶亮,面带笑意,并没有一丝为难的样子,便走到她身边,笑着携了她的手:“小鱼,我们出去说话。”
  他转头对赵栩道: “你们先行商议,回头告诉我就是。”
  出了偏厅,夕阳在廊下洒了一片金光。
  她的太初牵着她的手。他的手温暖又干燥。穆辛夷笑得眼睛弯了起来。
  陈太初携着穆辛夷,走到院子中崭新的一条长石凳上并肩朝西坐了。盛夏的日头即便已是黄昏,依然照得他们俩脸上烫烫的。
  陈太初依然没有放开她的手,她的手心满是薄茧,手指纤细。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在兴平府救她的那一夜,她说的每一句话。小鱼,原本也是他的小鱼。
  “这个时辰,秦州的天还亮得很呢。”穆辛夷脚尖踢了踢地上的一块极小的碎石,转过头来笑眯眯看着陈太初:“你说秦州城的马肉都吃完了吗?吃不完的话,你婆婆会不会腌起来?”
  陈太初转头垂眸看着她,也笑了起来:“吃不完当然会腌起来。我们出征打仗,死了的军马也会这么处置。我爹爹说他当年在洮州和大军失散后,在山里走了许多日,多亏了怀里的几块马肉干才没饿死。”
  穆辛夷睁大眼:“马肉干?陈伯伯偷来的吗?”
  陈太初笑意更浓:“小鱼真聪明,的确是偷的。大赵军中米粮向来偷工减料,军士们一日只有两餐,吃到嘴的都是稀薄菜粥,若有胡饼和炊饼,必然是遇到什么节日或有上头下来检阅。何况是肉?这些马肉腌好了,也都是供给将领们和监军等人食用的。”
  穆辛夷扁了扁嘴:“我们西夏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们好歹还有菜呢,我阿姊说她这次出征若有一天没能抢到足够的米粮,一天只能喝一顿稀粥,全是水,简直就是米汤。”
  “小鱼是为了我要去越国公主身边么?”陈太初凝视着她。
  穆辛夷摇摇头:“是为了我阿姊。没有阿姊暗中安排,陈伯伯再厉害也不能这么轻易收复熙州。阿姊已经用熙州在换回我了。梁太后很快会疑心上她,我要陪在她身边。”
  陈太初默然了片刻,心知她所言非虚。熙州北面就是兰州,历来多兵争,城墙高且厚,壕沟深且广,四面均有瓮城,若无内应,极难攻下。何况梁氏有二十多万大军守城,若无五十万大军日以继夜攻城,绝不可能这么轻易收复。
  这不仅仅是李穆桃在换回小鱼,更是当初对他的承诺,是对陈家的承诺。李穆桃竟是一个守诺之人……
  穆辛夷的手指轻轻划了划陈太初的掌心,“咦”了一声:“太初你不怕痒了?”
  陈太初微微点了点头。
  穆辛夷歪了头问:“太初还有什么地方变了是我不知道的?快告诉我。”
  陈太初想了想,柔声道:“我如今能吃辣,颇爱吃鱼,不爱吃糖没变,但不爱吃胡饼了。若不在军营里,入睡前会看半个时辰的书,有时是兵书,有时是经书。除了每日练武,还会练字——其实我的每一日都极其规律,乏善足陈。”
  “为何是乏善足陈?就算是我傻了的每一天,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很有意思。可是太初,我知道有一个事情你一直没变。”
  “你说。”
  “我的太初有一颗温柔心,不喜欢杀人,不愿意打仗。”穆辛夷的声音轻柔,语气却坚定:“他只是没办法,可是太初,你不能连难受都没有地方放。”
  陈太初静静看着她,她眼中的夕阳似两团火一样,火里是他自己的面容。
  许久,陈太初才微微点了点头。谁会天生喜欢杀人,谁会天生愿意打仗?他姓陈,他必须去必须杀必须赢,这是他自出生就注定的路,无人可改。
  穆辛夷双手包住陈太初的手,笑道:“你不要像你哥哥那样。你心里想什么,就说出来,和六郎说,和宽之说,和阿妧说,和元初大哥说。无论你说什么,你还是他们的太初。六郎和元初大哥就算一时生气,慢慢也会懂的。”
  陈太初微笑起来:“我无事,你放心。”
  “先安置再舍弃总比视若无睹好。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穆辛夷笑着握了握陈太初的手,站了起来:“我这就要回去了,我的太初要好好的。”
  陈太初站起身,伸出手臂毫无顾忌地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拍了拍她的背:“好,小鱼你也要好好的。”
  穆辛夷一愣,紧紧抱住了陈太初,大笑起来:“太初你今日牵了我的手,还抱了我,我好得不能再好了。若能每日都和你这么道个别,神仙我也不愿意去做。”
  陈太初听着她开怀大笑,不知为何,却有一种不祥之兆涌上心头。
  在窗口看着他们二人的九娘,心头说不出的怅然。明明在南京未必就见不到穆辛夷,到中京后也应该会见到她,此时此刻,却有一种此生不复相见的离愁,笼罩着院子里的他们,也笼罩着屋子里的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
  1、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出自《南华经》(庄子)
  2、太初会好好的。谢谢微博私信我的姑娘。
  
 
第271章
  陈太初回到偏厅时, 夜幕已低垂, 赵栩他们仍在商谈。驿馆的使者从延芳淀也回到了永平馆, 正在拜见赵栩, 回禀一切顺当。跟着又有仆从送进来消夏的各色果子和冰饮。
  等使者退出了出去, 陈元初大口喝着冰饮:“你可不要被她赖上。六郎说得对, 她不但不傻, 还有心得很。”
  陈太初朝兄长点点头笑了笑, 将穆辛夷所言熙州的收复有李穆桃暗中出力的事说了。
  赵栩抬手将案上的一张纸丢入一旁的冰盆里, 看着墨迹化开,冰水渐渐沁出黑色丝线,又稀释成灰黑淡雾散开来。陈太初不经意看了一眼, 正是熙州收复的飞奴传信。
  “你是说李穆桃有践行诺言的意思?”赵栩皱了皱眉。
  “若能利用她和梁氏的内斗, 倒可少了借兵西征一事。”陈太初想了想:“我们七月初抵达中京,若按你原先的计划,助契丹收回上京,自黑龙江起,以纳水、辽河为界, 东归金国,西归契丹。若能立约, 也是八月里的事。再说服契丹借兵借道借粮, 只怕能出征夏州时已经要十月。十月开始北方已进入严冬, 不利于战事。”
  赵栩扬起眉:“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穆辛夷的意思?”九娘和苏昉都一怔,齐齐看向赵栩, 。九娘第一次听到他对太初语气这么不善,不由得担心起来。
  “你误解小鱼了,是我的意思。”陈太初目光清澈见底,和赵栩坦荡对视:“你腿伤未愈,京中定王殿下一事,可见阮玉郎还会有异动。太皇太后又召了孟家的钱供奉入宫,前朝虽初稳,后廷却仍有诸多不定之可能。若能拦住女真南下之野心,拿下梁氏,和为上策。你该早日回京定乾坤,来日方长,待励精图治后再作西征和北伐也不晚。”
  苏昉点头道:“太初此言不错,契丹皇室动荡了几十年,耶律氏一族恐怕对萧氏支持他们兄妹二人甚是不满。如今耶律延熹兄妹依然无法决策朝政之事,只怕六郎所谋借兵一事不易。”
  陈元初搁下空碗:“我认为六郎之谋甚妥。我大赵借兵仅仅借契丹大同府、云内州的重骑一两万押阵而已,为的是断了西夏再次联盟契丹的念头。我们只需从真定府、太原府集合河北西路、河东路大军越过黄河,会合永兴军路延安府青涧城的种家军重骑,即可从夏州直下兴庆府。”
  赵栩点头道:“太初,宽之,你们所言有理。然西夏百年来都是我大赵心腹大患,至今三次大战,耗损军饷过亿,死伤军士近十万。每每战局不利,李氏就低声下气求和称臣,一旦休养生息了,又卷土重来。西夏服软要请我朝赐银抚民,强硬时便索取岁贡和茶叶,左右都是伸手。若无李氏这只饿狼,我大赵百万禁军何须蓄兵三分之一于西北?我大赵西北三十万大军,可有一日安心过?李穆桃想要借契丹和大赵之力拿下梁氏,但凭她一己之力,就能一改西夏百年来的国策?就可左右党项和西夏十二军司一贯的想法?”
  陈太初默然了片刻,垂眸道:“六郎你说的也对。”
  九娘将一碗冰饮递给陈太初,笑道:“六哥和元初大哥主战,阿昉和太初两位表哥主和,倒似朝中的两派呢。阿妧没有机会上金殿听朝臣们唇枪舌战的壮观景象,眼下倒是体会到了。我猜朝中恐怕表舅会主和,张理少会主战?”入了契丹境后,飞奴传书只能到河间府,再靠人力送达,比往日要慢了一天。但这几日苏瞻和张子厚依然天天各自有信来,孟在的信也是每日不断。
  赵栩四人被九娘一打岔,不禁都笑了起来,各自吃起手边的冰饮或果子来。
  九娘柔声道:“其实四国局势,瞬息万变,不可以一计定论。我们到河间府的时候,也料不到能这么快收复熙州。下个月又会发生什么,谁能知道?若能先利用李穆桃掀起西夏内斗,自然是好事。毕竟契丹能否应承借兵,耶律延熹能否掌权,也非我们能全盘掌控的。更何况李穆桃有心投靠,若能联合三方,制约金国,岂非大善?待和谈结束后,局势自然明朗,届时你们再定是先攘外再安内,还是先安内再攘外,也不算迟。”
  赵栩静静注视着九娘,点了点头,推动轮椅到了陈太初面前:“太初,我确实对李穆桃和穆辛夷有成见。我们先处置好女真再行商议,若我有好战喜功之意,你直接说我就是。”
  陈太初看看赵栩,又看了看九娘和陈元初,吸了一口气道:“六郎,宽之是为国为民为天下人着想,不愿生灵涂炭。可是很惭愧,一直以来我杀了许多人,也知道保家卫国是我陈太初的职责所在,但自己性子里确实有懦弱之处,有畏战之心,天人交战时常有之,只是自己都不敢面对,也从来不敢承认。若有来世——”
  他垂首轻声道:“我只愿为一棵树,也不愿再度为人。”
  陈太初抬起眼,歉然道:“对不住。”
  赵栩定定地看着陈太初,脸色阴沉,眼中燃起熊熊怒火。他能接受苏昉主和,却不能接受自己不知道陈太初有这样的畏战之心。他和太初一同长大,竟从未发觉他还有这样的心思。赵栩生气自己不够细致,更担忧太初的状态。陈太初如果真的有畏战之心,上了沙场杀敌对阵时他定然极难受,一旦压抑不住,极有可能陷自己于死地,陷大军于绝境。
  陈元初霍地站了起来,大步走到陈太初面前。
  陈太初仰起脸:“对不住,大哥,我——”
  话未说完,“啪”的一声,陈元初抬手一记耳光,打得陈太初头都偏了过去,半张脸上三根指印立刻红肿凸浮了起来。屋内一片死寂,九娘竟一时反应不过来情势为何会急转直下到这个地步。
  陈太初慢慢转过头来,双掌平静地搁在自己膝盖上,轻声道:“我对不起爹娘和陈——”。
  “啪”的又是一掌,依然打在陈太初左边面孔上。陈太初这次没有再转回来,静静侧着头,一声不吭。
  “元初——”苏昉和九娘齐声惊叫起来。赶紧过来拉开陈元初。
  陈元初被苏昉和九娘拉住了手臂,开口怒喝道:“陈太初,你是被那妖女迷了心!说的什么混账话?你忘记你姓陈了?忘记爹爹在秦凤路拼杀十多年了?忘记这天下百姓能男耕女织经商读书是怎么来的?你有什么自己?你凭什么有自己?西北那些埋尸黄土中的弟兄们,他们没有自己么?他们都想死是不是?爹娘带你回汴京娇生惯养,竟养出了你这种德行,你也配做我陈家人——”
  陈太初身子微微颤抖起来,极力压抑着什么,终究还是垂首低声道:“我确实不配。”
  大哥所说的这些道理,正因为他早就知道,才会全然忽视那个“自己”,更恐惧那个“自己”。如小鱼所说,他从来不允许自己想,更不允许有任何空隙安放那一丝“难过。”
  陈元初喘着粗气,看着陈太初片刻,甩开九娘和苏昉的手,冲到赵栩案边,拔出剑:“自从穆辛夷到了你身边,你就跟变了一个人中了邪似的,说些有的没的,我这就去杀了她,一了百了!”
  九娘惊叫道:“元初大哥!千万别——”
  陈元初身形微动,已到了门口。苏昉一呆,这是陈元初伤后第一次显露身手,原来他已经恢复如初了。
  剑光闪动,掌风如刀。陈太初挡在了门口,空手对陈元初手中的宝剑。
  “住手——”赵栩和九娘异口同声喊道。
  陈太初立刻收了手,却依然挡住了门。
  陈元初一剑横在陈太初颈中,双眼发红,悲愤莫名地嘶声道:“太初!李穆桃毁了你大哥还不够么?你也要任由自己毁在穆辛夷手里?”
  “大哥——”
  赵栩轮椅隔在两人之间,抬手夺下陈元初手中的剑,寒声道:“你们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却纠缠于两个西夏女子身上,都不配姓陈!”
  陈元初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和陈太初对视无语。
  赵栩手中的剑背啪啪几下,连续敲打在陈元初和陈太初的腿上:“谁能毁了谁?谁能毁了你们?只有你们自己能毁了你们——”
  他怒视着陈元初:“你终于说出口了?你不就是教了李穆桃陈家枪和游龙箭吗?卸了她右手即可取回来。你不就是输给了高似?日夜苦练总有一天能赢他。你不就是丢了秦州?打到兴庆府就能雪恨。可你为何要念着她从梁氏手里救了你?为何要念着她盗解药给你?你究竟是在恨李穆桃还是恨你自己?陈元初你身为陈家长子,却一早就立誓不娶妻不生子,你就配做陈家人?你就对得起舅舅舅母?”
  “你骂他打他倒是理直气壮。”赵栩冷冷地问:“你自己呢?你就没有那个‘自己’?那你怎么就毁在李穆桃手里了?”
  陈元初咬牙不语,一头的汗,死死盯着赵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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