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春深——小麦s
时间:2017-11-17 16:35:30

  难怪从最初始,阿妧就待宽之格外亲切。难怪她那么在意荣国夫人逝世的事。甚至她也爱吃辣。那位夫人心有不甘,也许借阿妧想弥补苏昉,又或为自己出气。
  一饮一啄,各有前因,天意难测。
  ※
  千里之外的汴京城,过去几个月里山陵崩,宗室亲王们死的死伤的伤贬的贬、秦凤路失守、永兴军路告急,万事不顺。百姓们跟着亲身经历了民乱、士子静坐、陈家蒙冤等事,惶惶然不得终日。终于盼到燕王出使,苏相理政,大败西夏。城中一扫往日阴霾之气,行人脸上都露出几分笑意。
  这几日汴京七夕的氛围已浓,灯火万家城四畔。街坊巷陌彩楼已搭建好,只差彩灯未挂。勾栏瓦舍热闹非凡,铜钱入箩声,喝彩声,叫卖声,乐声歌声说唱声交杂在一起,传出几条街去。汴河上星河一道水中央,画舫乌篷船往来穿梭,丝竹笙乐不断,高台上舞姬水袖舒展,引来两岸纳凉的人们阵阵喝彩。夜色中树荫下,少年郎君和小娘子欢笑打闹着。
  苏瞻回到百家巷,公服未换,先往后宅正院给母亲请安,一进垂花门就停住了脚。
  院子里灯火通明,仆妇女使侍女们环绕,廊下传来老夫人的笑声。苏瞻制止了要通报的侍女,慢慢走到合欢树后,见张蕊珠身穿银白滚芥黄细边窄袖衫配了嫩黄长纱裙,正在教八岁的二娘踢毽子。两只彩色毽子上下翻飞,煞是好看。苏二娘年方八岁,身量不足,此时小脸绯红,满面笑容。
  他已经有许久未曾好好关心过这个女儿了,苏瞻暗叹了一声。
  廊下给老夫人打扇的晚词笑道:“相公回来了。”
  张蕊珠和苏二娘齐齐停下脚,转头看向垂花门处,却没见到人。众仆妇已经收了笑,肃然躬身行礼道:“郎君安好。”
  “大郎怎和孩子们捉迷藏?别藏在树后头,二娘,去拉你爹爹过来。”苏老夫人笑道。
  苏二娘素日里就惧怕苏瞻,手里紧紧捏着毽子,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原地扭了几下,往前走了两步远远地朝苏瞻道了万福:“爹爹安好。”声音照例小得如蚊虫嘤嘤。
  张蕊珠笑着拉起她的手:“二娘来,让舅舅看看你的本事。我们也该讨些赏钱好多买些瓜来做花瓜,我都雕坏好几个了。”
  “不是姐姐弄的,都是我弄坏的。”苏二娘怯生生地抬起头,一双大眼看了父亲一眼,身不由己地被张蕊珠拖了过去。
  “舅舅,若是二娘能一口气踢五十个,便赏蕊珠半贯钱做教习费吧?舅舅可舍得?”张蕊珠笑问。
  苏瞻笑道:“方才就见到了,是你教得好。能值当给你束脩,只是舅舅可不能将这教习行业的规矩做坏了,还是按例两块腌肉两匹布帛的好。”
  张蕊珠满是汗的笑脸顿时垮了下来,转身冲着苏老夫人喊道:“外婆,你看见堂堂相公竟然这么小气,舅舅可把相公们的规矩做坏了——”
  苏老夫人不禁大笑起来,受了苏瞻的礼:“大郎累了一天,快回房去换身衣裳,好好歇息,不用再过来陪我说话了。有蕊珠和二娘陪着,我这一整天也被她们闹腾得不行——”
  张蕊珠接过女使递上的帕子,印了印脸颊额头鼻尖:“外婆这话说的,蕊珠里外不讨好,这份委屈看来只有去和二舅母说。”
  说起史氏,苏老夫人想起苏昕,轻叹了一声。张蕊珠赶紧将话岔开。
  苏瞻见她善解人意小心讨好家中老小,心里酸涩不已,便行礼退了出去。
  回到外书房,苏瞻心绪不宁,提笔写了小半个时辰,忍不住取出将双鱼玉坠,摩挲了几下不禁眼眶微红。跌碎的玉坠由于太小,裂纹太多,已无法用金子镶嵌回原来的模样。
  无论如何,三姐能留下蕊珠这点骨血,还是因为阿玞所结的善缘。若不是阿玞,张子厚怎会那般尽心救回蕊珠。这孩子既有大不幸也有大幸,只可惜自己知晓得太晚,未能早日接回来教养,如今嫁错了人也和离不成,令人扼腕叹息,不能归于苏家,总是寄人篱下,非长久之计。
  只是阿玞离去十年了,始终不曾入过他梦里来。她对自己,想来失望之极,怨憎之极了。
  案几上新写的一阙词,墨迹已干透。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舅舅——”门外传来张蕊珠的声音。
  苏瞻将玉坠放回盒子中,将那阙词也放了进去,平息了片刻才扬声道:“蕊珠进来说话。”
  张蕊珠已换了一身月白窄袖长褙子,提了一个食篮,进来后笑吟吟地将冰碗取了出来:“舅舅,这是蕊珠自己做的荔枝冻,还请舅舅尝尝。”
  苏瞻起身坐到桌旁,接过碗低头尝了两口。
  “沁凉清甜,荔枝味道也浓,上佳。”
  “那蕊珠日后流落街头,也可靠这个手艺谋生了。”张蕊珠轻笑道。
  苏瞻眉头微皱,搁下冰碗:“上苍有德,让舅舅找到了你,苏家自然会养你一辈子。你何出此言?”
  张蕊珠缓缓跪了下来,珠泪暗垂:“舅舅明鉴,蕊珠命苦,若能早些知道张理少只是我的养父,若能早些寻到舅舅和外婆,也不至于说出这等令舅舅痛心的话。可蕊珠已经嫁给了五郎,生是赵家妇,死是赵家鬼,岂能一直寄居在舅舅家?何况五郎再有不是,也是蕊珠的天,蕊珠每日吃穿无忧,想起他如今不知生死,独自在巩义受苦——”
  她掩面而泣:“还请舅舅送我去巩义吧?五郎待蕊珠一往情深,不惜违逆太皇太后多次,蕊珠绝不负他——”
  苏瞻看着她悲戚的模样,长叹了一声:“你先起身,坐吧。”
  张蕊珠惊喜地抬起头:“舅舅?”
  “今早去巩义探视五皇子的御医官返宫复命,五皇子情况堪忧,留了一位医官在巩义。宗正寺和礼部都开始准备了——”苏瞻叹道:“你先莫哭。钱太妃得知后,自午时起在先帝殡宫外披发赤足,跪了两个时辰——”
  “啊?小娘娘身子哪里吃得消?”张蕊珠急道,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
  “太后娘娘仁慈,下诏令接五皇子回京。”
  张蕊珠转悲为喜,难以置信地看着苏瞻。
  “只是娘娘诏书中还有一条:五皇子复原后,将入开宝寺带发修行,直至灵驾发引再回巩义。”苏瞻淡然道。
  张蕊珠一愣,急道:“那五郎不能回自己府里么?不能和我相见?”
  苏瞻轻轻摇了摇头:“诏书已发到礼部,明日就会送到二府用印。我出宫前正在商议此事,几位相公都不赞成此事,应当不会用印。蕊珠,你听舅舅的,万一五皇子——,舅舅请娘娘下诏将你从宗正寺玉碟上除名。你就改姓苏,做我的女儿。我将你记在阿昉母亲的名下,你和二娘做一对亲姐妹。过两年舅舅给你找个好夫婿,你的日子还长得很——”
  “不——!”张蕊珠尖叫起来,扑通跪倒在苏瞻面前,抱着他的膝盖大哭起来:“舅舅待蕊珠这般好,我粉身碎骨无以为报。可我心中只有五郎,求舅舅成全,若是舅舅不怜悯五郎,令他临死见不到生母也见不到妾身更见不到未出生的孩儿,无论如何蕊珠也要自己去巩义,我们一家三口死也要死在一起!”
  苏瞻头皮发麻,怔怔地看着张蕊珠:“你,你说什么?”
  张蕊珠拼命摇头,满面泪痕:“蕊珠不敢说,怕被别人陷害五郎孝内不端。我对天发誓腹中孩儿是四月十五那夜怀上的。如今快三个月了,舅舅,我先前在宫里不慎没了一个孩子!你知不知道,满地都是血,我肚子疼得要命,血流也流不完——若五郎有什么不测,蕊珠和孩子也活不成的!只能辜负舅舅的厚爱——”
  苏瞻耳中嗡嗡地响,阿玞当年小产,他听弟妹史氏提起过几句,满地都是血……
  “胡言乱语什么!”苏瞻厉声喝道,却没有去扶张蕊珠,双手握拳的他浑身颤抖起来,眼前似乎一片血红。
  作者有话要说:  注: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出自苏轼《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因为梦到王弗,所以苏轼写下了这阙大家耳熟能详的词。王弗葬在眉州苏家祖坟,的确是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也有研究者认为短松冈不是苏家祖坟,而是苏轼缅怀在青神中岩的初恋地点。苏轼是和王闰之合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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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8章
  张蕊珠抱着苏瞻的膝盖不放, 放声大哭道:“舅舅——先舅母若是还活着, 定然万万不忍心蕊珠腹中孩儿就这么没了爹爹!若不是先舅母, 我养父也不会救了我, 也不会养育我长大。舅舅, 求你想一想舅母吧, 可怜可怜蕊珠, 求舅舅让五郎回京来, 他还能有一线生机。”
  她见苏瞻双目赤红浑身颤抖, 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哭道:“墙倒众人推,如今谁都知道五郎不容于燕王, 他远在巩义, 谁会对他上心——”
  良久,苏瞻长叹一声:“你先起来吧,既有了身孕,怎不和你外婆说?这前三个月最是要紧。你真是——”
  张蕊珠含泪问道:“是我不好,只怕自己保不住孩子徒令外婆伤心, 想再晚一些才说——那五郎?”
  苏瞻点了点头:“他若要回京,定要让燕王和太后放心才行。你可明白?”
  “舅舅的意思是?”张蕊珠又喜又忧地慢慢站了起来。
  “若能救转回来, 养好身子, 就去开宝寺修行。你可愿意?”苏瞻的手指抚过膝盖处被张蕊珠泪水打湿的地方。
  “啊——”张蕊珠掩了嘴:“是要剃度么?”
  苏瞻眉头微皱, 摇了摇头:“未必一定要剃度出家,毕竟你有孕在身,是先帝的皇长孙或皇长孙女。”
  张蕊珠忙不迭地点头:“只要五郎能活着, 能看到我和孩子。就算一辈子软禁在开宝寺也成,和软禁在巩义也无不同——”意识到自己失言,张蕊珠赶紧福了一福:“舅舅再造之恩,蕊珠感激不尽,做牛做马也无以为报——”
  苏瞻摆了摆手:“娘娘和岐王肯不肯另当别论。回头等燕王回来,若有他议,舅舅也不便置喙。”
  “蕊珠省得,舅舅请放心,五郎他不聪明,被奸人利用,如今只求平安度日。”张蕊珠羞惭地垂下了头。
  苏瞻轻叹道:“你们能这样想才好。平平安安才是最重要的——”
  ※
  契丹中京大定府大同驿的后院中,夜色正幽悄,一阵风拂过,各个院子里的大水缸都种着睡莲,近缸沿的水面略起了些涟漪。
  紧闭了许久的房门开了,成墨躬身送陈元初和陈太初出来。
  两人慢慢踱回自己的院子,莲香正浓。
  “汴河隋堤那边的荷田该都开花了。”陈太初止步在水缸旁,忽然说了一句。
  悠悠节物改,冉冉心事非。他还是未能心止如水。
  陈元初看了看,伸手将一片莲叶按入水面半指,轻轻一放,那绿叶又跳着浮了起来,手指上有点腻腻的挥之不去的感觉。
  “还有三个月,娘就要生产了,你这次回京,正好看看家中可修缮好了,若修好了,可要接娘回家?”
  陈太初想了想:“娘还是先借住在苏家好。我要是入了阁门,成日都在宫里,家中无人照料。”
  “我也是这么想的。”陈元初点点头,忽地问道:“既然已经说开了,你明日为何还要去看穆辛夷?”
  陈太初注视着那被莲叶间隔开的水中倒映出的点点星光,笑道:“大哥放心,于情于理,我既然知道了,就该去探望她。正好也和李穆桃说一说凤州一诺之事。”
  陈元初将手指在粉嘟嘟的莲瓣上蹭了蹭:“我与你同去。你护送阿妧回京,还是带上章叔夜好。六郎说得对,我和高似都在,加上这许多亲卫,完颜亮又只是个幌子来拖延时间的,中京反而更为安全一些。”
  他犹豫了一下,叮嘱道:“阮玉郎几次三番对阿妧下手,恐怕对她有了执念。你们一路小心。”
  陈太初点了点头:“好,我带叔夜同行。”
  ※
  屋子内,九娘正在看苏昉给苏瞻写信,洋洋洒洒也写了三页纸。
  苏昉搁了笔,抬头对九娘道:“我同张蕊珠接触甚少,她被接回百家巷后,在婆婆身边伺候,算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很得婆婆的喜爱。你若要同我爹爹说,只从大局利害关系说就好。”
  九娘笑道:“好。论亲缘,她是嫡亲的外甥女,我不过是表外甥女。我不提她就是。”若张蕊珠和赵棣还不死心,还那般蠢笨无知,必然对阮玉郎依旧言听计从,恐怕她少不了要提到前世的自己,好说服苏瞻帮赵棣回京。
  苏昉看看单手撑腮的赵栩,起身道:“我两日一夜未休息过,累得很。阿妧你收好信,我先回去歇息了。”
  九娘关心了苏昉几句,将他送出院门,两人又多说了几句,才回房中收拾信笺等物。
  赵栩已移到了罗汉榻上,斜斜歪着看着她收拾,也不说话。他听着她的脚步声就觉得心里很安定,那些纸张窸窣的声音,也变得那么动听。九娘偶尔转头一看,见赵栩已双目轻闭,呼吸均匀,竟睡着了。
  屋子内暑气早消了,冰盆放得足,清凉得很。九娘不忍心唤醒他,索性去里间找了一床薄丝被,轻轻搭在赵栩身上。
  她将赵栩手中的纨扇轻轻取了出来,坐在榻边不舍得走,静静地看着赵栩的脸,想着过两日就要分离,不禁在心中默默描摹起他的眉眼来。以前梦到过他时,其实总看不清他的容颜,只有那双眼,似笑非笑,蕴含了太多意味。
  九娘心突地一跳,脸上发烫,手指发痒,想去他脸上画一画,便轻轻摇了几下扇子,却见赵栩眼睛还闭着,唇角扬了起来,手中纨扇就啪地一声落在赵栩肩头。
  “还要装睡?”
  赵栩眼睫轻颤,却不睁开,一手捉住九娘的手腕笑道:“你终于舍得看我一眼了?”
  “我看了你许多眼呢,哪里只看了一眼?”九娘失笑道。他这又喝得哪一家的醋?苏昉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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