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里八个宫女分列两排,见到张蕊珠躬身福了福。重重帷幔低垂,两盏琉璃立灯从屏风后透出光来,里头一点声音都无。在屏风外站了片刻,也不闻太皇太后出声,张蕊珠已有些腰疼,心里不由得有些愤然,这种寻常人家婆婆磋磨媳妇的招数,堂堂皇家也好意思使出来,也不看看她还怀有身孕呢。
又等了一会,两位医女抱着药箱躬身退了出来,身上的艾草味熏得张蕊珠皱了皱眉。她们对张蕊珠行了一礼,才对孙尚宫低声道:“娘娘已醒转过来了,并无大碍。”
张蕊珠一怔,听这话似乎方才太皇太后晕过去了……
“进来吧。”太皇太后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转过屏风,里头艾草味道更浓,张蕊珠垂首行礼问安,静静站在一旁,只盼着赵棣快些来。
太皇太后视线落在她小腹上:“如今几个月了?”
张蕊珠柔声应道:“禀娘娘,快五个月了。”
太皇太后眼角的皱纹动了动,默然了片刻。寝殿之内静悄悄的,外头传来槅扇门轻轻关起的声音,张蕊珠眼皮剧烈跳了起来。
“可惜了。”
张蕊珠如遭雷击,几乎回不过神来,猛然抬起头,却见太皇太后一脸憎恨地盯着自己。
“娘娘——?”张蕊珠踉跄着退后了两步,被身后的两位女史一把挟住。
太皇太后冷然道:“张氏勾结朝廷重犯阮玉郎,毒害先帝,罪不可恕。现畏罪自尽,母子双亡。死后着贬为庶民。”
“娘娘!——五郎——五郎——!”张蕊珠死命挣扎,放声高呼起来。
太皇太后要杀她!要杀她腹中的胎儿!
三尺白绫陡然绕到她颈上,孙尚宫幽幽地道:“娘子安心去吧。”白绫的两端倏地拉得笔直。
槅扇门砰地被撞开。赵棣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滚开——!”
张蕊珠听到他的声音,竟挣脱了两个女史的手,死命卡住白绫。
太皇太后镇定如常:“让官家进来看着。”
两个女史再度扑上去,要将张蕊珠的双手扯开。
赵棣冲到屏风后头,目眦欲裂,怒不可遏,飞起两脚,踢在那两个女史小腹上,一拳就朝孙尚宫脸上击去。
屏风后混乱了片刻,张蕊珠死里逃生,吓得面无人色,浑身颤抖,躲在赵棣怀中牙齿打战:“五郎——五郎——”太过恐惧,令她眼泪都掉不下来,只抱着自己的肚子发抖。
赵棣心疼之至,抱着她愤然抬头问道:“娘娘?”
太皇太后从枕下取出一封信,扔在他面前:“她竟敢欺你瞒我,和阮玉郎狼狈为奸,勾结女真契丹这些鞑虏,企图掘黄河堤坝倒灌汴京,连巩义皇陵也要一起淹了。罪该万死!成日里干涉朝政,把持大内,有她在,国运衰落。这等褒姒妲己之流,不杀了,留着过重阳节么?”她自大病后从未一口气说这许多话,涨红了脸连连喘气。
孙尚宫赶紧上前扶住她。
赵棣一口气憋在胸中,涨红了脸,半晌才低声道:“娘娘息怒,待五郎好生解释,莫要错怪了蕊珠。”
他看着孙尚宫:“你们暂先退下,吾和娘娘有要事相商。”
太皇太后冷笑着点了点头,摆了摆手,让孙尚宫等人退去外头。
张蕊珠死里逃生,这才低声抽泣起来。
寝殿内恢复了平静。赵棣将手轻轻覆在张蕊珠腹上,长长叹了口气,面色由红转青。
太皇太后缓缓道:“五郎你若要用她那点子花言巧语来诳我,不必了。”
赵棣看着她紧抿的唇,那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和眉心的川字纹,都象征着太皇太后正在极度愤怒中,不由得垂泪道:“阮玉郎已死在赵栩手里,此事无凭无据。只凭这等乱人心的传言,娘娘竟要取了蕊珠和腹中皇儿的性命,孙儿实在,实在——”他抱着张蕊珠,也哀哀地哭了起来。
太皇太后眉头皱得更紧,愤怒之外就是失望,她已经失望了许久了,她有什么可选的,自从大郎去了,一切都坍塌了。无可奈何之下选了这个阿斗,怎么也扶不起来。打仗不行,理政不行,他除了听话,几乎一无是处。每每以为失望到顶了的时候,却还能更加失望一些。但若要她向赵栩低头,万万不能。
她缓缓从枕下取出两封书信,丢在地上。
张蕊珠心惊肉跳地看着那信,往赵棣怀中躲了躲。
赵棣犹豫了片刻,拆了开来。一封的落款竟然是翰林巷孟府梁老夫人所写,言辞恳切,将阮玉郎假扮洛阳宗室引汴京近百官员宫变一事娓娓道来,更点明了阮玉郎乃毒杀先帝的真凶,赵棣竟然与他同谋,望太皇太后勿再为他们所欺骗,早日回京。
赵棣心中泛起好些借口说辞,再拆开另一封,却脸色大变。这封信的落款却是阮玉郎。
他未及细看,大声道:“这是假的!”阮玉郎已死在宫变之中,怎会写信来洛阳给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急喘了两口气,记着医官的话,又勉力将怒火压了下去,只沉声道:“阿梁的笔迹和语气,谁也模仿不来。这逆贼的信,却也不可能是假。当年阮玉真那几件事,除了他可能知道,再无别人晓得!”
赵棣再仔细看那信中,羞愤欲死,眼前直冒金星,连抱着张蕊珠的一只手都跌落下来,浑身都如筛糠。
这信是阮玉郎宫变前所写,为证身份,将阮氏陈氏孟氏几家的百年纠葛说得十分清楚,更说了阮玉真入宫后的几件秘事。洋洋洒洒,一件件一桩桩,从如何利用张蕊珠获得他的信任,如何假扮入宫,顺利毒杀先帝,嫁祸赵栩不得,赵瑜身亡。再其后揭露赵栩身世,香雪阁里应外合。跟着中元节谋事不成,改为中秋后发难。西夏、女真、契丹、高丽,开的什么条件,允的哪些城池。他做过的,没做过的,都变成了他和阮玉郎合谋,触目惊心。更言辞狠辣无比地嘲笑太皇太后和赵棣无视杀子杀父之仇,愚昧眼瞎,更言明天下人九月便知洛阳太皇太后和伪帝之行为,人神共弃,遗臭万年。
“他若宫变事成,你也必为天下人不容。他宫变身败,你也会因此事无路可走,只会便宜了赵栩。”太皇太后咳了两声,昏花的眼神蓦地淬了寒冰,“这些事,不是张氏冒了你的名与他狼狈为奸,难不成是你的主张?文武朝臣会如何看待?洛阳如何守得住?”
赵棣一个激灵,明白了太皇太后的意思,不由得怔怔看向依偎在自己身上的张蕊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订阅正版。
高似的死,我也很多感慨。难以言述。在微博放了普希金的那首诗。年少时很喜欢俄罗斯浪漫主义文学。
我曾经爱过你:爱情,也许
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亡,
但愿它不会再打扰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 另一个人也会象我爱你一样。
这是戈宝权老师的译文。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悲剧的无望的爱,才是最热烈的爱。
虽然说是假言情,其实还是在言情的。
祝各位晚安。
第341章
张蕊珠对上赵棣的视线, 他眼中的不舍、犹豫都令她瞬间如堕冰窖。她为他做了这许多, 还怀有他的孩子,他竟然会犹豫要不要杀了她挽回那早已不存在的声名。
她可有退路?生死一线之间, 她无路可退。舅舅说过她是个痴儿, 养父说过她蠢。他们都说得极是。
张蕊珠颤抖着推开赵棣的手,跪伏于地面,拔钗披发,额头叩地, 惨笑道:“若妾身之死,能令天下人相信一介侍妾能左右太皇太后的懿旨和陛下的决断, 能击败赵栩陈青和各路禁军,能令陛下收复汴京一统江山。妾身和腹中孩儿这两条命又算得什么。”她抬起头, 决然地看着赵棣:“惟愿五郎能替蕊珠和孩儿在白马寺点上一盏长明灯。”
她满面泪痕, 眼中却依然只有痴情一片。
赵棣五脏六腑都疼得绞成一团,不由得也痛哭起来。这几年来她受过的委屈一一显现, 她失去了孩子;她明明是苏瞻的亲外甥女, 却被太皇太后因出身不明而厌弃;她全心全意为自己, 不惜得罪了唯一的舅舅,从未因自己得势失势而改变;最后她却将皇后之位拱手相让给那个逃走的孟氏, 她现在甚至为了自己不惜带着腹中胎儿赴死。他怎么做得出这种事?他怎么可能负了她!
赵棣扑过去一把抱住张蕊珠, 颇有同命鸳鸯共喋血的悲壮, 转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床上的太皇太后。她听了蕊珠这番话竟毫无动容,何其铁石心肠!那几次太皇太后同样厌弃了自己,也是任由他自生自灭, 若不是蕊珠拼力相救,他早已死在巩义皇陵了。
赵棣低声哀求:“娘娘,蕊珠说的不错,行军打仗时阮玉郎早就在将领们面前露过脸,河北路更是听命于他。若说我不知情,谁又能信?”
太皇太后再也压不住满腹怒火,勃然道:“五郎你真是被这狐媚子魅惑了不成?”
张蕊珠扯住赵棣的衣袖泣不成声道:“官家——何必因妾身这两条贱命冲撞娘娘!”
赵棣脑中昏沉焦灼,一股邪火冒了上来,死死抓住她的手,梗着脖子道:“娘娘说的被欺瞒,何尝不是自欺欺人?除了阮玉郎,还有谁能和赵栩匹敌?谁能号令四国?谁能攻下汴京?娘娘那时候煞是高兴,想着日后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容易得很。此时却要将一切推在蕊珠身上,要取她母子性命?若是让朝臣和百姓以为以往一切都是蕊珠在操纵,我又有何脸面做这个皇帝?”
太皇太后耳中嗡嗡响,她自欺欺人?!赵棣竟敢说出这种诛心之语!
张蕊珠看着太皇太后竟亲自下了床直奔赵棣而来,手掌高高扬起。
赵棣说完这话,心惊肉跳,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太皇太后积威之下,他竟丝毫不敢躲避。若是被打几巴掌能救了蕊珠和孩子的命,他也认了。
张蕊珠猛地扑上去抱住太皇太后的膝盖:“娘娘岂可对陛下动手!五郎是皇帝——”
太皇太后被她一撞,原本就不稳的身子晃了晃,只觉得腿上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便往后倒去。她挥下去的手掌朝赵棣伸去。
“放肆——”
嘶哑的斥责声震得赵棣一颤,他看着眼前的那只手,养尊处优下依然青筋突出,不知为何竟然不想拉住这只曾握着天下权柄的手。
他咬着牙想拉住那手时,太皇太后已砰然仰面摔倒在地面上,后脑砸在床前的楠木脚踏边上,立时一滩暗红的血从暗色的楠木上淌在了厚厚的地毯上,触目惊心。
“来——来人——”嘶哑的声音在濒临生死的关头却变得极轻极细。
太皇太后高氏至死还睁着眼,她一生度过多少鬼门关,竟然会如此莫名其妙死在张氏之手,除了不可思议,更有荒谬绝伦之感。还有五郎,他竟然不伸援手,只怕想自己死想了很久了。
人人都想她死。她的表哥,青梅竹马在皇宫中一同长大的夫君,为了阮玉真那个贱人,想置她于死地。郭氏为了元禧太子和寿春郡王,倾阮氏孟氏各族之力要杀她和大郎。十年垂帘听政,新旧两党争斗,她耗尽心血平衡朝堂,大赵才有那般的富庶,她是“女中尧舜。”可她为了母子之情,连住在瑶华宫的阮玉真都没杀,恪守己任地做着最好的皇太后,大郎却怀疑自己害死了他爹爹。那夜在柔仪殿,大郎恐怕也巴不得自己早点死去,他永远不知道自己这个娘,为了他做了多少事……
阮玉郎毒杀大郎,令她活着比死了还痛,还要写信来让自己和五郎祖孙离心。还有赵栩,他那样的性子,怎可能是大郎的亲生骨肉?人人都瞎了眼,只有她醒着,所以赵栩一心也要置她于死地。她防备陈青防备了这许多年,还是给陈家得逞了。
时光回到五十多年前,她刚被姨母接到京城,姨母亲自教养她多年。直到一场赐宴后,她无意偷听到姨母曹皇后笑说她伶俐聪敏知书达礼,劝姨夫纳她为妃,姨侄共侍一夫也是佳话。十几岁的她当时全身血液倒流,牙齿打颤。是姨夫笑着夸她颇有见识岂可为妾,又说看她和表哥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倒是一对佳人良配,才将她从那地狱捞上了天堂。
她一直感激姨夫,可当姨母和表哥害死姨夫时,她却懵懂不知,事后才明白过来。她这辈子唯一对不住的就是姨夫。再后来表哥不动声色给姨母下药的时候,她明明知道,却只当不知道。没有了姨母,她才是皇宫大内真正做主的女人,才是大赵最尊贵的女人。
谁对她好,谁只是利用她,她也曾看不清,吃过许多亏,她记仇,她也记得所有的好,阿梁的好,那许多老臣维护她和大郎的谏言。她都不曾食言,一一维护。
为何会走到这一步死地,她已无暇回顾。
最后那一刹,阮玉真曾经在后苑唱过的那阙词,又响在她耳边。当时她听了心怀惆怅,还甚是可怜阮氏。
凝碧旧池头,一听管弦凄切。多少梨园声在,总不堪华发。
杏花无处避春愁,也傍野烟发。惟有御沟声断,似知人呜咽。
一曲唱尽阮氏的一生,也唱尽了她高氏的一生。
※
太皇太后薨逝,洛阳满城举哀。慈宁殿上下获罪者四十七人。因中宫无人,贤妃张氏和岐王主理内外丧事。洛阳白马寺等各大寺庙道观皆坐做满七日法事。
得到消息的赵栩下令三军暂留在郑州,赵栩于郑州西郊设祭坛,亲自祭奠太皇太后,更遣使往洛阳吊唁,督促赵棣早日归降认罪,要他亲自送太皇太后灵柩归京。使者存了必死之心,慷慨激昂,滔滔不绝,却命不该绝,被岐王一力保下,最终只是逐出洛阳而已。
汴京城皇宫内也一片白茫茫,向太后下旨,在隆佑殿虚设了灵堂。内外命妇五更便入宫按品哭丧。宫人们多已麻木,宫内宫外早有传言:今年乃大凶之年,四月底先帝驾崩,崇王薨,再是年迈的定王过世。太皇太后伤心欲绝缠绵病榻数月,终于也敌不过这凶年,熬过了中元节没能熬到重阳节。刚刚完成最后一波清算的皇城内,没有多少人因为太皇太后的薨逝留下真心实意的眼泪。
梁老夫人却连续坚持了三日进宫哭丧,念及往事,老泪纵横,感怀不已。一念之差,再不可挽回。多少年了,她早已放下了往事,可太皇太后一生要强,却始终放不下那一个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