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春深——小麦s
时间:2017-11-17 16:35:30

  张蕊珠命人将御膳摆了,亲自取了参汤汤盅,摸了摸汤盅,还微微有些烫。
  “五郎,你思虑朝政,又消瘦了不少,先喝了汤罢。”
  听到张蕊珠柔美动听的声音,赵棣扭曲的面容满满恢复了平静,他接过汤盅,喝了两口,一股暖流入肚,抚平了他纷乱的心思。
  搁下汤盅,赵棣轻轻牵起张蕊珠的手:“蕊珠,赵栩是不会放过我的。我让人安排你出城避难可好?”他将手放到她腹上,猛然一颤,却是那孩子朝他俩的手上踢了一脚。
  赵棣又惊又喜,更觉心酸,哽咽道:“珠珠,他在踢我们?”
  张蕊珠泪盈于睫,柔声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妾身生是五郎的人,死是五郎的鬼,无意独活。你看,孩儿他也不愿意呢。五郎莫要再说这些话伤蕊珠的心了。”
  赵棣忍不住轻轻伏到她腹上,似乎能听到一阵心跳声音,不太有力,但真真切切。
  张蕊珠伸手揽住他,笑道:“妾身娘儿俩都在五郎身边,五郎当振作精神,洛阳城里粮草充足,城墙高又厚,守上一年半载,世人都知赵栩残暴,总有义士会举旗反他的。”
  赵棣紧紧搂住她的腰,却看不到张蕊珠冰冷的眼神中的轻蔑和不耐。
  将要入冬了,残月如勾,寒霜覆地,洛阳宫城的巍峨殿阁,在稀落的灯火中肃穆冷然,千年来的古城见证了多少兴亡,眼前的小儿女情怀,不会留下一丝印迹。
  夜深人静时,更漏渐残,深宫寝殿内的帐幔内,昏黄的灯光划出的圆弧如刀刃般锋利。
  张蕊珠转身看着赵棣睡梦中依然紧皱着的眉头,屏息静待了片刻,伸手探向赵棣枕下,摸索了片刻,停了停,轻轻又缩了回来。
  一把长柄玉匙温温的,在她手中发亮。
  低垂的重重帐幔被掀开,张蕊珠赤足套上绣鞋,蹑手蹑脚走到屏风外,今夜特地遣开了守夜的女史,但外间还有四个宫女在。她孤身一人,不得不多加小心。
  成败在此一举。
 
 
第351章
  赵棣寝殿的屏风外, 临时设了一张长案, 上头还垒着不少等着批阅的奏折和上书,一旁雕着山水峦纹的楠木橱柜, 被琉璃灯的灯光照得山水浮动。
  张蕊珠屏息静立了片刻, 忍不住转头看向屏风内,侧影投在橱柜门上,紧张的下颌绷出了一条不太自然的曲线。
  寝殿内悄无声息,她方才似乎觉得屏风内的帷幔动了动, 等了会儿,自嘲做贼心虚大抵都是这样疑神疑鬼, 但额头已渗出了一丝冷汗,手足冰冷。
  又停了片刻, 她伸手握住那瑞兽门环, 轻轻拉开柜门。
  最上层的搁架上,一排金黄色隐隐反射着灯光, 自从太皇太后薨逝, 司宝女史奉旨将全套玉玺印宝都收在此处。
  张蕊珠踮起脚, 那从枢密院调来的半块虎符应该是个不大的盒子。她伸手摸索过去,将上头最小的盒子取了下来, 又凝神静听了片刻, 悄声走到案边, 小心翼翼地放下,解开金黄色印有朱红团龙纹的布帛,露出里头上了锁的碧玉虎纹盒来。
  两滴汗从她鼻尖坠落, 玉盒上多了一团水珠。
  她忍不住伸出手指抹了去,深深吸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那柄玉匙,轻轻地咔嗒一声,玉锁开了。
  张蕊珠抬起眼,紧盯着屏风内,依稀可见帷幔低垂,毫无动静。今晚的汤里,她特地安排御厨和御药加了安神的药,为了让赵棣能好好睡一觉。赵棣还夸她贴心,想得周到。
  玉盒打开,张蕊珠心头一阵火热,背后也出了一身汗,手指触及盒中那半边青铜卧虎,沁凉逼人。
  她掏出丝帕,将半边虎符裹了,放入怀中,又将玉盒关闭,锁上玉锁,包好布帛,放回原处,做完这些已有些气喘吁吁,扶着柜门深吸了两口气,才又关上了柜门。
  殿外伺候的宫女听到银铃声,赶紧轻轻推开寝殿殿门。晚词已带着两个内侍抢在她们前头进了寝殿,稍后又退了出来,吩咐替张娘子去备一碗火鸭丝粥来,又安排宫女进去添灯油换蜡烛。
  忙了大半个时辰,张蕊珠靠着罗汉榻用完了一小碗粥,又洗漱了一番,这般折腾,帐幔里依然毫无动静,平日警醒的赵棣睡得死沉。晚词进来在她耳边悄声回禀了几句,张蕊珠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看看更漏,眼见要四更天了,挥手让众人退了出去。
  衣架横杆上的藕色披帛,因门开门关轻轻荡了两下,繁密的粉色芙蓉花纹跟着动了动。
  修长的手指缠住了披帛的一端,无声无息地将那芙蓉花扯出一片花瀑,落在了地面上,飘飘荡荡地到了罗汉榻前,又慢慢升了上去。
  案几上的定窑冰裂纹茶盏悠悠泛着润泽的淡蓝色,白色茶沫早已消退,深碧的茶水中浸入了半朵芙蓉花,转瞬湿成了深粉色,跟着另半朵也变深了。
  紧握着披帛的手有些颤抖,茶水一涨一落如潮水,不多时浅可见底。张蕊珠侧身坐在榻沿,披帛软软地搭在案上,案几的木面也湿了一块。
  “你再恨我,我也没法子。”张蕊珠咬了咬牙,站了起来,将披帛一剪为二,那湿了一段的披帛缠了几缠,被她牢牢捏在手里。
  赵棣依然蹙着眉头,发丝散落在枕间,双手交叉放在胸口。
  张蕊珠将床头的银铃解下,放到脚踏下头,把披帛的另一端慢慢穿过赵棣颈后。
  她习惯睡软枕,赵棣却喜欢睡硬枕,间中的空隙大,披帛穿过去,绕上两圈,他毫无知觉。她心里又酸又疼,眼泪掉在赵棣手背上,他也毫无知觉,将他手腕也缠住打了好几个结,芙蓉花开在他胸口,他看不见。
  握紧了披帛交叉后的两端,张蕊珠闭上双眼,想起那夜在延春殿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他不是不舍得她的,只是被她那段话说动了,是明白杀了她也于事无补。
  她待他至少有七分真心,可他待她能有几分?
  她猛然站了起来,后退两步。披帛如弓弦一般绷紧。
  睡梦中的赵棣惊醒过来,还以为在做梦,双手在空中乱抓了两下,手腕也动不了分不开,想死命抓住披帛往外拽,湿了的披帛如毒蛇一样深陷入他颈中,他胡乱抓了几下,毫无空隙能插入手指。
  赵棣死命挣扎着,双腿乱蹬,头往床栏处靠近,床剧烈摇动起来。他转过眼,转瞬死死盯着满面泪痕的张蕊珠,想开口,舌头已经伸了出来根本缩不回去,没气了,他吸不上气。
  可是蕊珠为何要杀他?赵棣不明白。
  赵棣如离了水的鱼扑腾着往床外倒。披帛微微荡了下来,似有一线生机。
  外头火光摇荡,人声骤然鼎沸。殿门被撞开。张蕊珠吓得失魂落魄,手中不知该下死力还是松开来。
  赵棣喘着气,抓住披帛想扯松一些,脑中一片空白。
  “救驾——!救驾——!”
  张蕊珠浑身颤抖,手中披帛无力坠落在脚踏上。赵棣砰地跌落在脚踏上,那湿的披帛依然毫无松开的迹象。
  岐王三步并两步冲了进来,手忙脚乱地替赵棣解松披帛,不想披帛缠了几缠,又交叉又有打结,竟然怎么也解不开来。余人慌乱中皆不敢上前,只将寝殿屏风内外挤得水泄不通。
  禁军和内侍扭住了跌坐在一旁的张蕊珠,面面相觑。盛宠于一身的贤妃怎么会刺杀官家?偏偏他们皆亲眼所见。
  张蕊珠泪眼婆娑中看向屏风外。孟存身穿官服,正静静凝视着她,眼中带着一丝嘲讽。
  尔虞我诈,她大意了?可是他们怎么会知道自己有杀赵棣的心思……
  “殿下,用刀或剑吧。”孟存沉声道。这才有禁军指挥使如梦初醒,拔刀倒递给岐王。
  “我哪里行,你来!”岐王转头怒喝:“还不快些动手。”
  碎裂的披帛散落一地,赵棣静静躺在岐王臂中,内侍们将他抬回床上,医官们闻讯而来,各种施救。
  许久以后,众宰执和各部重臣接了信均匆匆赶至寝殿外候命。又等了半个时辰,四位御医官跪下请罪:“陛下窒息过久,臣等无能为力——山陵——崩!”
  岐王和孟存视线相碰,各自垂眸不语。孟存松了一口气。
  “诸位相公!殿下——东城南城的守将开了城门——敌军已杀入城中!”
  半晌静默后,殿中大乱。
  ※
  天色苍茫,日光似乎穿不透厚厚的云层,洛阳宫城上已换了旗帜,西征军的将士们精神抖擞地清点着马面楼里的兵器和防卫之物。一旁近百洛阳守军早就卸甲弃械,贴着城墙站着,丝毫感觉不到日光的温度。
  从城内再度转回城门出的传令军士大声喝道:“皇帝诏曰:归顺者活——抵抗者死。不得扰民——违令者斩!”
  站得腿脚发麻的洛阳守军中有人慢慢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头还在,命还在。
  西征军的一位副将蹬蹬蹬上了楼,斜睨了他们一眼:“不用怕,陛下有旨,洛阳降军一概不杀。”他挥了挥手:“去城外兵营吃早饭吧。今日有油饼。”
  洛阳守军们相互看了看,犹豫不决,赵栩残暴,天下闻名,对敌军连俘虏都不留,他们去了城外会否被杀?
  那副将冷笑道:“要杀早杀了,等到现在?怕什么你们,宁可做个饱死鬼也好过饿死鬼。”
  各个城门洞里鱼贯走出许多洛阳军士,两侧长矛长刀在手的西征军将士丝毫不敢懈怠。
  ※
  宫城各城门大开,岐王、孟存率领宰执、各部重臣在太极殿殿外等候,深秋入初冬的时候,风刮在他们身上,不少人打了个寒颤。
  众将簇拥着赵栩而来。朱红领巾在风中猎猎飘动,盔甲的甲片摩擦声和脚步声混合在一起,令人悚然生畏。他们身后潮水般的军士将太极殿外团团围住。
  “皇叔请起。大学士请起。诸公请起。今日未起干戈收复洛阳,乃是诸位之功。”赵栩伸手扶起岐王,语带伤感:“还请带吾去见见五哥,再一同去太皇太后灵前跪拜。”
  岐王掩面而泣:“陛下仁善!只是五郎他被张氏绞杀,臣等未能回天,如今他被安置在太皇太后殡宫里,还未——”
  “五哥?——!”赵栩实在装不出眼泪,只喊了一声,大步往太极殿内走去。
  陈太初等人随即跟上。
  岐王和孟存默默跟着众将登上太极殿的台阶。
  大赵一统,他们不敢居功,只望皇帝信守承诺,饶过洛阳守军和百姓,还有这几百官员。
 
 
第352章
  太皇太后的殡宫设在延春殿。赵栩率众人抵达时, 里头还是平常装扮, 未裹素白。钱太妃木然地跪在赵棣棺前,听到脚步声, 抬起头来, 目光呆滞,愣了半晌才伏地行礼:“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棣亲手扶了扶:“吾来晚一步, 未能见上五哥一面,还请太妃节哀。”
  钱太妃颤抖着站了起来, 一贯温婉的面容扭曲着,泣不成声道:“张氏丧心病狂, 毒害了五郎, 杀夫弑上,天理不容。还请陛下为五郎伸冤。”
  “皇叔已将她扣押在大宗正司, 待产下孩子后依法审理。太妃放心。”赵栩走到棺前, 因宫中一片混乱, 灵案都还未设,也用不着上香行礼了, 只略作伤感了片刻。
  棺木内的赵棣已换上了崭新的亲王礼服, 头戴通天冠, 曲领素白中衣的领口依稀可见乌黑的淤痕。最毒妇人心,他大约最后一刻也想不明白枕边人为何要置他于死地吧,也是可悲。
  众人依礼都上来躬身拜别, 非常时机,却也顾不得那繁复的礼仪了。只余钱太妃哀哀痛哭之声在殿内回响。
  在太皇太后灵前行了大礼后,众人随赵栩前往延春殿后阁议事。岐王命两个女史扶着钱太妃一同前往,在屏风后给她看了座。
  岐王身兼西京留守,一应各部重臣早已达成了归顺默契,不待赵栩宣召,便都上了表书。户部、兵部、宗正寺皆附上了厚厚的官员、将领、宗室的名册等物。
  赵栩却不打开来,开口先问身旁屏风后的钱太妃:“当下礼部和宗室欲将五哥以亲王礼下葬,不日随太皇太后灵驾一同发往巩义,不知太妃可有异议?”
  钱太妃声音嘶哑低沉:“悉听官家的安排。老身愿往巩义守陵,侍奉娘娘,照看五郎。”
  “五哥已不在,还请小娘娘随吾返回汴京。大娘娘甚是挂念你,日后六郎自会尽心侍奉小娘娘。”赵栩语气淡然。
  岐王立刻出列道:“六郎所言极是,还请太妃回汴京拜见太后。日后张氏所出皇孙,还需太妃照料。”
  赵棣身死,钱太妃若再去巩义,不免令天下人非议赵栩仁义孝道有亏。
  屏风后传来压抑的抽泣声,片刻后钱太妃低声道:“全凭官家做主。老身也要替五郎亲眼看着那张氏被千刀万剐。”
  岐王摆了摆手,从大理寺被放出来的孙尚宫和秦老供奉躬身走到屏风后,引钱太妃退了出去,礼部和宗正寺的几个官员上前告退,一并和宫中尚书内省等各部开始打理赵棣的丧事。
  没了钱太妃的哭声,殿内众人松了一口气,又提起一颗心。
  赵栩翻开吏部的折子和洛阳官员花名册看了看,唇角带笑:“诸位无需多忧,先着手安抚百姓和将士。官职品级,二府再做商议决断。能令洛阳十万百姓毫无损伤,诸位立有大功。明日赵昪和苏瞻便会抵达洛阳理事,有劳皇叔和孟卿领各部官员多加配合。”
  众人刚刚提起的一颗心落了地。若是张子厚来主理,那是迟早要算账的意思,派了苏瞻和赵昪来,明摆着是春风春雨温和安抚。
  孟存眼眸低垂,对赵栩更为敬畏。可放可收,此时起用苏瞻,的确是知人善用,洛阳局势尚动荡不安,有他来,两三个月便能平息下去,又给了苏瞻东山再起的机会,朝堂上苏张抗衡,二府才不至于成为皇权的掣肘。他眼风扫过身侧面容平静执礼甚恭的岐王,心下戒备更甚,若他没料错,赵棣其实是死在了岐王手中,岐王这也算为太皇太后报了仇。
  议完政事,正三品以下官员行礼退出,留下的听着赵栩安抚洛阳守城将领,商议军中事务。因在殡宫,成墨请示了两回,赵栩也无摆膳的意思。直到临近黄昏时分,众人才鱼贯退出延春殿。
  岐王陪着赵栩再次往大殿上给太皇太后行礼,说了会几处宗室子弟的安顿,才退了出来。出了延春殿大门,却见前头树下站着几个人,当先一人宽袖飘然,儒雅挺拔,却是孟存。
  见了岐王,孟存迎了上去:“殿下睿智仁孝,方得以为太皇太后觅得真凶,可喜可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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