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春深——小麦s
时间:2017-11-17 16:35:30

第354章
  苏瞻和赵昪快马加鞭, 第三日抵达洛阳时, 日头已渐沉。洛阳城外营帐连绵数十里,旌旗招展, 操练完毕的弓箭手们背着沉重的箭袋归营, 人人精神抖擞士气饱满。
  赵昪见战后将士们这般模样,更佩服皇帝的治军之道,但想到苏瞻之言,内心更是纠结。
  城门口早有洛阳官员在等着, 苏瞻没想到当先的人会是孟存,近半年未见, 孟存看起来清减了不少。京中火药库爆炸、城防泄露案,张子厚亲自主审, 雷声大雨点小, 眼看着要不了了之。虽然不少线索指向孟存,然而既无认证也无物证, 出面的人都已消失不见。人人心中有数, 却碍着未来皇后和孟家的面子也不好穷追猛打。御史台和审察院上过四五次谏言, 都被压在了二府不曾扩散开来。张子厚对孟妧那般忠心耿耿,势必存心不愿为了打老鼠砸了玉瓶的事。
  苏瞻面容温和, 不亲不疏地同孟存见了礼。孟存的事, 还得看皇帝心里怎么想。
  众人一路策马, 前往宫城拜见赵栩。入了宫,到了下马的仪门处,自有小黄门和皇城司的上来接应。众人整了整衣冠, 往太极殿而行。
  “张氏在狱中坚持要见和重你。”孟存目不斜视,走在苏瞻身边轻声道。
  苏瞻宽袖带风,一样目不斜视,淡然道:“她身负重罪,奈何总归是我的外甥女,稍后便会向陛下求恩旨探监。”
  孟存唇角苦笑:“令甥女如今最恨的是我。”
  苏瞻早得到了消息,是孟存劝说蕊珠偷盗虎符,得了虎符开了城门后,和岐王入宫请赵棣退位归降,正好撞见了她绞杀赵棣。
  他的眉头微微一蹙:“侍妾杀夫,当绞。无论是不是仲然你撞见了,她自己犯下的罪孽,都与人无尤。”
  “唉——”孟存叹了口气:“人心难测,她私下找我说愿盗出虎符时,我尚替洛阳百姓、大赵军民万分感谢她就天下大义舍儿女私情,熟料她竟这般毒辣。”
  苏瞻脚下一滞,孟存这样不居功,是要卖他什么好。他转过眼看了孟存一眼:“确实人心难测。”跟着走得飞快起来,他人高腿长,瞬间便将孟存甩在了身后。
  孟存瞳孔一缩,赵昪携了他的手打了个哈哈:“仲然如今担了什么官职?”
  孟存转过头,不动声色地挣开赵昪粗厚的大手:“蒙官家圣恩,仍做了知制诰。”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没说几句,已看到巍峨壮观的太极殿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
  赵栩正在听户部的人禀报昨日发放的饷银,听阁门使报孟大学士及众人已接了苏瞻和赵昪来,点了点头:“宣。”
  待一众官员觐见了皇帝,按位次列班两侧。岐王在右上首朝左侧第三的苏瞻微笑着点了点头。苏瞻微微躬身算是打过了招呼。
  赵栩笑道:“赵卿和重来得正好,先听周勉报一报这两日的数字。”
  户部郎中周勉将这两日军中变法所发的饷银报了一报,因牵涉到补发的盐菜、米粮、衣甲医药折算,数字精确到几文。
  “眼下洛阳驻军加上勤王八军,也仅剩下十二万人,已遣散了三万七千六百八十五人,在册待遣散的尚有四万余人。微臣惭愧,户部人手有限,还需五六日才能完成。”
  赵栩看向苏瞻:“和重,吾和皇叔将要回京,你来担任这西京留守,将洛阳事理顺可好?”
  殿上众臣皆一愣,这是又要起用苏瞻了。西京留守,想来由宗室亲王担任,甚至长期空缺。孟存眼皮不抬,心中又定了几分。
  苏瞻大步出列,恭谨地行了礼:“臣遵旨。”
  因不是朝会,待不相干的官员告退后,周勉将洛阳存粮、冬衣发放、银库存银等事都一一细禀。苏瞻逐条梳理,指出不少漏洞,所提到的数字,无论是人、粮、钱,和周勉禀报的分毫不差。一众官员们皆心服口服,更深感皇帝知人善用。
  待周勉和兵部、户部等官员也退下后,殿中只剩下岐王、孟存、苏瞻赵昪、陈太初等人。
  天色黑得早,大殿内外早已殿上灯火,成墨躬身进来引众人往偏殿用膳。苏瞻赵昪进了偏殿,见殿中并非宫中设宴的归置,只是一张圆桌而已。
  岐王笑道:“六郎说了,今日算是家宴,无需拘礼。来来来,论资排辈,就是二郎吃亏一些。”
  陈太初笑容浅淡:“殿下说笑了。”
  众人谦让着,赵栩已换了一身月白窄袖对襟道服回来,笑道:“皇叔、表舅、二伯,都是一家人,让来让去做什么?”他干净利落地指了座,当先坐北朝南做了主位。
  这却是随了九娘的辈分在称呼他们。苏瞻和孟存赶紧躬身行了礼,各有所思,岐王便在赵栩左手边落了座,苏瞻在赵栩右手边落了座,苏瞻之下是孟存,岐王之下是赵昪。陈太初最后入座,目光在苏瞻孟存脸上一扫而过。
  吃些什么众人都不放在心上,这样的坐法明显皇帝是有话要说的,落箸动箸之间,都留心着赵栩的动静。
  赵栩却真当成了家宴一般,开席前问了问苏昉可好,又问了赵昪几句京中事,席间便坐如松食不语了。倒让人错觉是因为九娘才有了这顿家宴的。
  苏瞻和孟存这顿饭吃完,背上都有些汗津津的。内侍宫女们上来请众人转至屏风后落座,成墨亲自上了茶和点心。
  赵栩坐在罗汉榻上,端起茶盏,笑道:“太初便是在这间偏殿中杀了毛锋的。军中变法才得以没了阻力。”
  苏瞻的手指碰到茶盏边缘,又缩了回来,有些烫手。
  陈太初端坐着,依然是温和的翩翩少年:“军法如山,圣旨如天。”
  赵昪松了口气,皇帝这是先松后紧,欲抑先扬啊,但皇帝自己提到这个总比他和苏瞻提好。
  苏瞻起身道:“陛下,臣有谏言。”
  “请讲。”
  “臣请问陛下,陛下以血祭旗不留降俘,恣意诛杀大将,是欲以法治天下,还是以人治天下?是欲以暴治天下,还是以仁治天下?”
  殿中一片沉寂。
  一声瓷器和木器的碰撞声轻轻打破了沉寂,赵栩搁下茶盏:“以法治天下如何?人治又如何?以暴制暴如何?以德抱怨又将如何?”
  苏瞻却没有直接回答:“陛下,洛阳叛军攻入汴京时,若陛下未能及时赶到,外城是当弃还是当分散兵力血战巷陌?陛下能一力挽千钧,依靠的是陛下和陈汉臣之力。此乃人力也。二府权衡利弊议事决断,此乃祖宗之法,有先例循祖宗先例,无先例是为后人先例。若来日再有波澜,可还会有陛下这等天纵之才能力挽大厦于将倾?”
  岐王和孟存互相对视了一眼,又都垂下了眼皮。
  赵栩淡然道:“世事不可重来,没有如果一说。你们弃守外城的决定不对,但也不是错。”他美目落在赵昪身上,笑道:“诸相公也并未因此皆获罪。”
  “陛下神机妙算,臣未见有失。然陛下擅长书画剑弓,更精通排兵布阵、天文地理、土木营造,更有九合一匡之才,堪称斗南一人天下无双。不只是大赵,千年来臣也未尝闻有君王能与陛下比肩的。”苏瞻字字诚恳。
  孟存微微扬了扬眉,论拍马奉承,苏瞻真是一流人才。
  “然——”苏瞻抬起头:“日后陛下传位于太子,大赵还有没有如陛下这样的旷世奇才?若以人制天下,祖宗之法则尽废,一人足以成天下,也足以败天下。当下变法,也应循矩而为,逐条推行,万不可操之过急。当年杨相公欲变法,与司马相公在朝堂上辩论六个月有余,正因为即便变法,亦需法制,若一言可定生死,一言可定废立,则天下大乱也。臣请陛下三思。”
  “和重所言有理,然而杨相公这般谨慎循矩而为,变法为何会失败?国库那般充盈,为何会民不聊生盗贼四起?为何新党会在朝堂上一败涂地?司马相公废除新法,以农为本,轻徭薄赋,仁义治国,为何也屡遭弹劾?”赵栩的声音依然很温和。
  “杨相公变法,与民争利、法有漏洞,用人不当,必败无疑。司马相公痛恨新党,虽有仁政之举,却身陷党派之争,故屡遭弹劾。”
  “究竟是谁在与民争利?皇帝还是朝廷?”
  岐王等人不禁抬起头来,一身冷汗。
  皇帝将自己和朝廷分了开来,这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注:
  昨日迈村山洪暴虐,多条路被冲垮。微博上请了假。抱歉。先放这些上来。
  大赵中兴,自六郎开始。皇帝和士大夫之间的博弈,最厉害的是明朝。看进去的话会觉得很有意思。相比较皇万历帝拒绝上朝消极怠工,六郎是积极进取勇于解决问题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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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5章
  “朝廷是陛下的朝廷, 陛下是天下的陛下。”苏瞻声音依然清朗悦耳。
  “天下是吾的天下, 万民是吾的万民,吾与万民一心也。” 赵栩顿了顿:“然治理天下, 非吾一人可为。诸君可知为何军中五人为伍, 二五为什,百人为伯?”
  苏瞻一怔,他说的这个座中人皆懂,但要问到为何这等编制, 恐怕要问商鞅才知道了。
  赵栩看了众人一眼:“因寻常人的资质,一人指挥五人, 乃上限。”他伸出手掌摊了开来:“故天道安排我等一掌有五指。”
  “因此吾须依靠二府,二府依靠诸部各司, 上达下通, 方能抵达民间。此乃体制,非法制也。”赵栩的手掌轻轻虚落在茶盏之上:“一指可拈物, 二指可夹物, 但若要稳妥, 却至少需要三指。此乃配合制衡之理。”
  他手指舞动,轻轻捏起茶盏, 不急不躁:“即使我一掌使五指, 还有这第四指使用极少, 不甚灵活。可想而知,二府的政令抵达州县乡村,又会变成如何?因此, 正如和重你所言,治国才需以法令为盾为框为地基。但法治能不能治好,全靠执法之人。人治固然不可凌驾于祖宗之法之上,法治离开了人,亦是空话。若说君主为头颅,万民则如腿脚,法理就是皮肉,可这血脉骨架,则是诸君。缺一不可,相辅互成。”
  赵栩深入简出又极好理解的一番话,说得众人心潮澎湃,就连孟存眼中也不仅露出孺慕之色。苏瞻吸了口气,沉思不语,皇帝对于皇权和相权之间的微妙关系显然掌握得极有分寸,自己所谏只怕也在他意料之中。
  “依陛下所见,杨相公败在何处?”苏瞻忍不住问道。
  赵栩笑道:“杨相公之败,不止败在和重所言的几点,还败在以朝廷之手替代了民间之手。”
  赵昪眼睛亮了起来:“臣愚钝,只知道市易务、官商、官贷是为朝廷之手,请陛下赐教为何取代了民间之手便必败无疑。”
  “吾年少时曾与太初游于河北路诸县。农夫耕种,丰收时卖粮存银,欠收时或请减租、或相互借贷、甚至不得已卖地。各县各州各路皆有民间自行调节,十分灵活,因为人人都求自保。然青苗法推行后,有朝廷常平各路,粮贵平价,粮贱贵收,农夫既不能多存卖粮钱,也没了天灾的压力,勤劳者不能多得,懒惰者坐享其成,实则伤了农之根本。再者官贷取代了民贷,为谋私利者强行推贷,此乃和重所言的‘与民争利’。岂可将民之利压至朝廷利益之下?民不得利,何以为生?归根到底还是越俎代庖了。”
  苏瞻赵昪等人若有所思。
  “吾之感悟,来自医道。”赵栩突然提起了方绍朴:“四公主曾风寒流涕不止,绍朴仅开了热水一方,七日得愈。往日服药不断,也需七日方愈。方绍朴之理:人之身体,如河海,可自我调节自我治愈。医者只需解淤塞,通经脉。但若生了毒疮恶瘤,非猛药不可,甚至需割肉放血,才能令肌体复原。杨相公本末倒置,故变法必败。但如今我们所需的变法,却是要割肉放血后才能再行温补疏通。”
  “无论如何变法,如何完善法令,最终实施的依然是人。”赵栩缓缓道来:“如今大赵,所需要的不仅仅是变法,更要改变墨守成规的朝廷官员,堵住可获私利的漏洞。官制变法,阻力尤甚军中变法。若无雷霆之举,鲜血铺路,最终和重和季甫的变法之路依然会以失败告终。朝廷用官三万,若有三千贤者,中兴有望。可若有三百贪腐之徒,变法也无果。”
  赵昪大声道:“陛下所言极是,一颗老鼠屎也会坏了一锅粥。哪怕是小小知县,行了恶事,百姓也会将这笔账算在朝廷的头上。失民心易,得民心难。”
  赵栩笑道:“修文倒还是这般直爽。是这个道理。因此,二府尽可放心,吾必会遵祖宗之法,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但大乱初平,不以重典定人心,难以生效。毛锋人赃俱获,以军法当场处置,甚妥。余者凡交出赃物者,皆有减免罪行,并无其他将领丧命。”
  苏瞻得了皇帝这句结论,躬身行了一礼:“士子当以陛下为尊,以万民为重。陛下能将祖宗之法放在前面,万民之幸。”
  “来年吾欲让宽之入国子监,在各州县重整县学、州学,将《孟子》、《张子》列入科考内容,并修法家墨家之学。”赵栩的声音铿锵有力:“不罢黜百家,崇孔孟之道,教化万民,开启民智,盼来日士子循横渠四句为立身之本,万民劳止得以小康。变法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不罢黜百家,崇孔孟之道,士子当循横渠四句为立身之本,万民劳止得以小康!众人只觉得耳中嗡嗡响,不由得都站起身来。
  “十年立法,百年教化,方有千年太平。”赵栩淡淡笑道:“二府以吾为尊,便是吾之五指,诸君何尝见过自断其指之人?”他长身而立,走到苏瞻赵昪面前深深一礼:“还请和重、修文以洛阳为试,推行各项变法,六个月后京畿路、河北二路、秦凤路、永兴军路将以洛阳为范,推行变法。”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苏瞻和赵昪热泪盈眶,跪了下去:“臣必竭尽心力,排除万难,推行变法!”
  赵栩亲手扶他们起身,唤成墨取来苏瞻关于变法的十多份策论以及洛阳官员花名册:“来,你们来看,洛阳的官职要削减多少人,如何重新任命。”
  太极殿灯火通明,成墨亲自守在殿门处,看着冷月微凸,一丝寒气都没有,连他身上都热烘烘的。吾皇自然是万岁万岁万万岁!还有在汴京的圣人,自然千岁千岁千千岁,但至少得九千九百九十九岁。只是可惜皇帝这般神武,未能让圣人看到,这帮古板的老头子又怎么懂得欣赏陛下的英姿。就连如狗皮膏药一样黏着陛下的方医官也没机会见到听到。成墨微微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心里略有些遗憾,又有几分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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