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岸边也传来马蹄声,众人一看,却是陈青带着几十个禁军骑兵沿着岸边细细搜寻过来。两边会合了,都放下心来。
陈青一弯腰,将九娘小心地打横抱起,一脚上蹬,右手手肘在马鞍上一撑已上了马:“骑马回宝津楼快,太初你同六郎共骑,大郎可骑得马?”苏昉点头称是。立刻有两个禁军跳下马,将缰绳恭恭敬敬地交到他们手中。
陈青执了缰绳,依旧悬空托抱着九娘,回头朝赵栩他们看了一眼,淡淡地说:“你们三个,很好。”
赵栩、陈太初和苏昉高兴地互相看看,振奋不已。谁都知道,枢密副使陈青十几年只对三个人说过很好这两个字。这三位眼下可都是镇守边疆的大将,了不起的英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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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舟和宝津楼的旗兵看到这边的旗语,仔细分辨了是两面旗子确认两人都得救了,又听见了金锣声,各自在船头和广台上向池中众人打出旗号,敲响金锣。
龙舟和宝津楼的众人们纷纷欢呼起来。尤其是龙舟上的禁军们,他们眼看着那个小娘子和赵栩和陈太初三人联手勇救四公主,惊心动魄。个个都希望他们平安无事,现在知道两人得救,都齐声高呼起来:“郡王安康!郡王安康!郡王安康!”
只一瞬的静止后,那水中的众儿郎们欢呼着又直奔龙舟下头的彩球游去,尖叫声不绝,浪花翻涌,一扫方才的沉重郁郁之气。东岸南岸的百姓也都知道了落水一事,听到锣声和欢呼,也纷纷高喊起来,再看到水嬉又要决胜负,更是兴致盎然大呼小叫起来。
三层船首的孟家姊妹们、苏昕这才止住了泪。两位女学馆长也松了口气,不然真不知道有没有命回去了。女史让她们稍安勿躁,稍后自会有人来接她们。
苏昕一声不吭地看着靠在右侧船舷的三公主赵璎珞,她当时看得清楚,就是这位,在赵浅予背上用力一推。
赵檀有些不安:“三妹,你也是的,我们这许多人挤一挤,她们肯定下水了。你伸什么手?被谁看见了如何是好?”他现在想起里这三年被赵栩揍的疼痛了,不寒而栗起来。
赵璎珞笑嘻嘻地说:“谁看得见?”她看着船头那十几个人,视线在苏昕脸上打了个转:“谁又敢说自己看见了?”
苏昕移开眼睛,却看到有一个人同自己一样,脸上有些僵硬。却是七娘。
“阿姗,你怎么了?”苏昕问她。
七娘看看她,摇了摇头,转过身看着水面。
苏昕走到七娘身边,轻轻地问:“你也看到了是不是?”
七娘吓得一个激灵,浑身汗毛倒竖,拼命摇头。
苏昕悄悄地说:“我也看到了。”
七娘立刻回头看看,觉得无人注意,这才凑近了苏昕说:“你说是谁推的九娘?”
苏昕一愣:“啊?谁?”
七娘摇摇头:“我吃不准。”
苏昕讶然。
七娘又打了个寒颤:“可能是张姐姐,也可能是我四姐——”
苏昕啊地一声轻呼,不可思议地看着七娘。
七娘靠紧了她,抖抖索索地低声说:“你看清楚了?到底是谁?”
苏昕想了想,摇摇头:“我看到有人推四公主了——”
七娘面无人色地发起抖来,刚想回头。苏昕一把拽住她:“别动!”
这时一双手忽然搭在七娘肩上。七娘啊地一声惨叫,跳了开来。却是张蕊珠一脸关切地问:“阿姗,你怎么了?看着很不好的样子?”四娘六娘也走了过来问她怎么样。
苏昕捏住七娘的手:“没事,阿姗就是担心九娘。越想越后怕!”
六娘由衷地钦佩道:“九妹那么小的年纪,却能舍身勇救四公主,真是——”她竟然一时想不出用什么词来描述了。
四娘微笑着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九妹这次立了大功,待午后捶丸赛大展身手,这汴京城,还有谁不知道我家九娘的呢?”
苏昕和七娘对视了一眼,各自垂首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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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津楼的偏殿里,四公主赵浅予正躺在榻上,对着高太后细声细气地说着自己得救的过程。她年龄虽小,却伶牙俐齿,这一摔,空中停留,再摔,九娘救她,抱旗,太初甩枪,六哥入水。她泪盈盈的,却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榻边的高太后向皇后陈婕妤,还有梁老夫人都被她说得心一上一下,又惊又怕。
赵浅予想了又想,还是没说有人背后推了自己。上一回,她的乳母忍不住同陈婕妤哭诉赵璎珞把她从慈宁殿的台阶上推下去。当夜就被婆婆命人杖杀在她面前。六哥后来抱着她让她哭,可是她哭不出来。
高太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摇着头,朝梁老夫人赞许道:“孟子一脉,果然仁厚。你家这小小稚女,竟能舍身救阿予。真该让天下人知晓,当为天下人楷模啊。老身看,应让礼部好生表彰一番。”
赵浅予一听,大喜:“婆婆,就是就是!”
梁老夫人赶紧跪了下来:“娘娘,折杀孟氏一族了。九娘所为,出自本心。全赖大赵以仁德治天下,升斗小民才能得以教化,铭刻在心。岂可归功于她一人?落水一事,阿梁斗胆,还请娘娘勿表彰于她,也别赏赐她什么,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
赵浅予瞪圆了桃花眼,这位婆婆太不讲理了!怎么救人的好人却不能赏赐和表彰呢?
高太后却长叹一声:“阿梁你小心谨慎了几十年,还是这个脾气,老身知道你的苦心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一贯爱护这些小的。你放心,我心中有数的。只是委屈了你家九娘。这有功的不赏,不能赏,老身这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赵浅予眼珠子转了转:“婆婆,要不,明年让阿妧来做我的侍读女史吧?我喜欢她。最好天天住在一起,吃在一起。她还能教我捶丸呢。”
梁老夫人却又道:“多谢公主美意,只是九娘生性顽劣,在家中已经多次闯祸,实在不宜在宫中侍候公主。”她又向高太后叩谢。
高太后拍拍赵浅予的手:“好了,这个以后再说。”她沉吟了片刻:“来人。”
秦供奉官垂首应了。
高太后说:“今日阿予受惊过度,那孟家的小九娘落水刚刚才获救,你去同官家说,老身的意思,今日公主们的捶丸赛就此罢了,明年再赛就是。这呈百戏的时辰也已经晚了许多,还是赶紧让他们开始吧。”
秦供奉官笑着说:“娘娘英明,这会儿才刚开始打水秋千呢。恐怕今日的百戏得晚一个半时辰了。小的这就下去禀告官家。”
这时外面女史进来禀告说郡王被官家唤去了,孟家小娘子手臂脱臼,刚治好,上了药,等着在殿外觐见。
高太后点点头:“快把这好孩子带过来给老身看看。”
九娘右手手臂还吊在脖子上,身上衣裳都换好了,头发也梳整齐了。进到殿里,她先对太后皇后行了觐见跪拜大礼。
高太后示意女史将她扶起来,招招手让九娘走到近前,拉着她的左手上上下下看了又看,对梁老夫人赞叹:“到底是你教出来的孩子,同你家六娘一样,这礼仪没得说,人也纯正仁厚,唉,真想留在老身的身边。自从淑寿嫁了人,慈宁殿就冷冷清清的。阿予又调皮,坐不住。”
梁老夫人又欲跪下,高太后摆摆手:“好了好了,老身不同你抢,这孩子是老大家的还是老二家的?”
梁老夫人回禀:“禀娘娘,九娘是三子孟建庶出的幼女,今年七岁了,刚入了族学。”
高太后和向皇后都一愣。梁老夫人赶紧道:“这孩子是阿梁身边的慈姑从小带大的。”
高太后想了想,才笑着说:“怪不得,是个好孩子。你今天救了公主,想娘娘赏你什么?”她低头看向九娘。
九娘心底暗暗好笑,若说对太后的熟悉,恐怕除了梁老夫人,向皇后,宫中也没有人比得上她了。她装作听不出高太后口气中的冷淡和考验之意,仰起小脸说:“谢娘娘,臣女并没有救公主,用不着赏。”
向皇后人忍不住奇怪:“小九娘,明明你也救了四主主啊,怎么说自己没救不用赏呢?”
九娘抿唇笑了:“九娘没有救公主,九娘只是拉了阿予一把,阿予是九娘捶丸赛小会的同伴,也是太初表哥嫡亲的姑母所生。九娘拉的是自己的同伴,家族的血亲。先祖有云: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所以九娘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不需要额外的赏赐。”她转身跪了下来:“还请娘娘宽恕九娘失言之罪!”
向皇后一愣,高太后却明白九娘说的是把四公主说成孟氏的血亲。赵浅予虽然是陈婕妤所生,却只能算是官家和皇后之女儿,同陈家不算亲族,同孟家更不算亲族。她这话的确是说错了。
看着梁老夫人也跪拜于地请罪,高太后笑着摆手:“好了,起来吧,这话也没说错。阿予难道不是阿陈肚子里出来的?阿陈难道不是陈青的妹妹?这礼法森严,也不能杜绝人情。这民间还有个庶母的名分呢,难道咱们皇家绝情绝义成这样了?”她笑了笑:“这天下的百姓不一样当陈青陈汉臣是六郎和阿予的舅舅嘛。”
九娘心中一动,垂眸不语。
女史们上前扶起梁老夫人和九娘。高太后笑着拍拍梁老夫人的手:“看不出慈姑倒是个明白人,教出来的孩子,不比六娘差,可见,还是要教养得好才行。”她想起赵檀赵璎珞,真是只能叹口气。
外间内侍前来禀告说百戏即将呈上,官家请太后去正殿观礼。
高太后笑着说:“好了,老身记住这个好孩子了,这么好的孩子,不会埋没了她。五娘,咱们先去正殿。”
向皇后拍拍陈婕妤的手:“你就留在此地,好好陪陪阿予,她可真是吓坏了。我听着都吓坏了。”又让女史将梁老夫人和九娘带去后边好好说说话压压惊。
赵浅予一头扑进陈婕妤的怀里,嘤嘤哭了起来。
陈婕妤闭上眼,恨不得将怀里的小人儿搂进骨头里,心里更惦念着儿子不知道怎么样了,眼泪直流,润湿了赵浅予的鬓发。她一向害羞腼腆,入宫后更是寡言少语,逆来顺受。虽然如今做了三品婕妤,却依然极少开口说话。
赵浅予探头看看没有人在旁边,才贴着陈婕妤的耳边说:“娘,有人在背后推我。”
陈婕妤一抖,只讲她搂得更紧,喃喃地吐出一句话:“阿予乖,别告诉人,千万别和你哥哥说,知道吗?”她摸摸赵浅予的小脸,哽咽着说:“再熬一熬,等她出嫁了就好了。”
母女两个压抑着的哭泣,几不可闻。殿外垂首静立的赵栩,却握紧了双拳,转身朝殿外拔足飞奔而去。
第45章
外间鼓声忽然震天响了起来,赵栩冲出去没几步路,一个人斜刺刺一把将他拉住。赵栩一愣,抬头一看,哽咽了起来:“舅舅!”
陈青脸色阴沉,却只对他摇摇头道:“不许去。”
赵栩眼眶一红,张口欲争,长吸了口气,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平息了下来。
陈青轻声道:“打蛇要打七寸,要么不动,一动就要雷霆万钧一击必中,切不可意气用事逞一时之快。记住了。”
赵栩握着陈青的手点点头,把眼中的泪忍了回去。
陈青拍拍他:“你很好,去吧,陪陪你娘和阿予去。”
赵栩再回到偏殿内。陈婕妤一看他脸上细碎的划伤,捂了嘴闷声大哭起来。赵浅予也抱着哥哥呜呜哭了起来:“哥哥!你的脸!”似乎这样可以倾泄出所有的害怕和不甘。
赵栩拍了拍她的头:“好了,不怕了。哥哥在。我脸上要是留了疤,你该高兴才是,这大赵皇城第一美人就是你了。”
赵浅予被他说得想笑又笑不出来,哭笑不得地抬起小脸关心地问:“阿妧——姐姐呢?她没事吧?脸上也像六哥你这样可怎么办?”
赵栩不耐烦地说:“她没事,胖子不容易出事。”她脸上留了疤怕什么,她的命都是他救的了。
赵浅予看着陈婕妤还想说什么,赵栩笑眯眯地问:“怎么样?六哥今天帅不帅?你告诉娘了没有我有多厉害!”
赵浅予大眼迷蒙地想了想:“还是太初哥哥和阿昉哥哥更帅一些,今天太初哥哥真帅!啊呀。”
赵栩一把将她甩在榻上,阴森森地问:“现在呢?”
你们一个个,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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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津楼后面的偏殿,女史带着宫女们上了茶水点心干果,退了下去让祖孙俩好好压压惊。
梁老夫人半搂着九娘,看着她喝了热茶吃了些点心,才慢慢问她:“和婆婆好好说,你究竟是怎么掉下去的?”
九娘一愣,仰起脸看着梁老夫人。好一会儿才决定说实话:“婆婆,有人推我了。”
梁老夫人点点头:“你拉住阿予不放,做得很对,做得很好。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有人推你?”
九娘想了想:“是因为捶丸?”
梁老夫人叹了口气:“这捶丸赛已经举行了很多年,可我孟家的小娘子们,从来没有请过教习回来专门教这个,无他,非正道也。时人靠捶丸赢取财物,有利可图。一旦有利可图,必然有害相生。你争强好胜,宁可胳膊脱臼也要赢过蔡氏,赢过别人,这已经是大错特错了。婆婆再三交代,咱们家的女儿,不需要这些虚名,不需要这些奇技淫巧。你可有将婆婆的话放在心上?一夜之间名震汴京,却遭来杀身之祸。虽说人性本善,可这后来变恶的也不少。你无害人之心,人却有害你之意。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谨小慎微、安守本份这也是我孟家三百年来历经改朝换代依然能存于世间不倒的处世之理。”
九娘默默低了头,这件事,她是考虑得不够长远,总是忘记自己还是七岁的幼童,尚未长大。
梁老夫人摸摸她的头:“我们孟家,素来男子是树,女子是花。婆婆让你去进学,你就是我孟家的小娘子,整个汴京城整个大赵谁敢小瞧于你?你大伯娘家的三娘,也是庶出的,嫁了她自己选的如意郎君。夫家可敢看低一点点?咱们家的女子,需记住,有一族之力撑着你,你只要规规矩矩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若要累死累活去拼,和那普通百姓家有何差别?你要懂得这个道理,日后做事就不会有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