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两边已经有数百内城禁军在忙着清道,一边帮着将路边的摊贩挪开,一边高声大喝着:“避让——避让——速速避让!”紧接着阵阵马蹄声由远而近,竟是极快的速度疾驰而来。
除了陈太初一动不动,其他众人也都上前挤到窗前,看这七夕节里,谁那么大胆竟然公然大街上纵马奔驰。却见下头是好几路身穿不同官服的人,几十骑像风一样地卷了过来,直奔御街而去。看衣饰,有二府的官吏,也有刑部和礼部的人,看来是必然是宫里出了大事。
赵栩垂目望着那些马儿远去不见,抬头灿然一笑,对众人道:“我们喝茶罢,大郎既然从四川带了好茶,蒙顶不错,我们就先尝蒙顶吧。”
七娘看着他这一笑,真正风姿特秀灼灼逼人,不由得也红着脸微笑起来。六娘轻轻一拉她,她才低了头快步回了座位。
九娘伸手关上窗户,侧头望了望也在关窗的赵栩。赵栩一侧头,看见九娘一脸疑惑和担忧,朝她一笑,自回座坐定。
这厢茶博士石鼎中的水沸了蟹眼,里面几个小娘子叽叽喳喳说着离别后的各自情形,外面的孟彦弼忍不住同陈太初低声说:“是不是觉得我家九妹变得厉害?都说女大十八变,真正不假。就是今日那范娘子同四个月前金明池的时候都不太一样,和去年元宵节时,真是判若两人。”
苏昉想起九娘,便笑着点头问:“都判若两人了,那孟二哥你是插钗了还是送帛布了?”陈太初打趣道:“我看二哥恐怕送了布。”
孟彦弼脸一红:“越变越美,我作甚要送布?再说,就算变得不好看了,我既然去年就相中了她,哪有毁约改弦易辙的道理?我又不是那只重美色的好色之徒。”
此话一出,陈太初苏昉和孟彦弼都有意无意地含笑看了赵栩一眼。
赵栩桃花眼一瞪,正要发火。那三人却早已经收回视线,又低声说笑起来。
什么!重美色的好色之徒?赵栩吸了口气,算了,不和他们计较。胖冬瓜那么丑的时候,自己都下跳金明池,为了救她,差点被死重的她拖死在水里,还不足以证明自己绝非重美色之人吗?赵栩心底还是有点不舒服,自己当时可不知道孟九会长成这幅模样!
茶博士轻声禀告茶已煎好。众人纷纷静心品茶。
因为要等七汤过了,茶博士才会清洗了茶具,重新煎煮其他品种的茶。苏昉就细细说起这次返京的历程,他们从有著名的大石佛的嘉州上船,经长江三峡,在瞿塘峡的圣母泉向神灵祈求赐福后才开船下驶,可谓“飞泉飘乱雪,怪石走惊骖”。再经过巫峡,巫山十二峰的神女峰因宋玉的《神女赋》而著称,但巫峡之险,波涛汹涌,船就好像树叶飘荡在漩涡之中。直到过了江流湍急的新滩,过了蛤蟆培,到了江陵方才弃船登岸。
苏昉的声音,虽然在变声期,却比以往更加低沉,略带了些暗哑,他引用前人典故诗句时,让人听得心驰神往如痴如醉。孟彦弼不时的惊呼感叹,更令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这段路,前世九娘上京的时候也走过一回,当时并不害怕,过了才觉得后怕,此时她从阿昉口中听到这段,不由得胸口一热,看着周遭的人都被他的话深深吸引着,又不由自主地为苏昉骄傲自豪起来。
苏昉说完这段,也静默不语起来。他想起经过神女峰时,正逢初夏的大雨,雷鸣电闪,爹爹却一人负手独立船头,任雨打风吹。船家都惊叹不已。他当时在船中陪着婆婆说话,不知怎地,看着船头孑然一身的父亲,觉得他恐怕又想到娘亲了。不知不觉,娘亲已经去世七年了。
这次回川守孝,他和爹爹将娘的棺椁带回四川,葬入苏家祖坟。爹爹和二叔结庐而居,为翁翁守孝。他看着爹爹亲手给娘亲铭刻墓志:“君讳妋,眉之青神人,乡贡进士方之女。生十有五年归于瞻。有子昉。君之未嫁,事父母,既嫁……。”最后一句他记得是:“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
原来除了他,爹爹竟然也会觉得永无所依怙吗?娘亲墓里多出来的那个空棺椁,是爹爹留着给他自己的吧。苏昉想起十七姨母那天看见双棺入土后,跪在娘亲墓前泣不成声的样子,不知为何,觉得她,其实更可怜。
第47章
众人都津津有味地询问着巴蜀的各种风俗人情。九娘微笑着听苏昕耐心解释,原来阿昕也懂得这许多。她心中十分满足喜乐,可久久听不到外间苏昉的声音,她忍不住朝屏风望了又望,恨不得这屏风立刻就地消失。
四款蜀茶眼看即将都品完,外面忽然来人禀报官家和娘娘急召燕王和淑慧公主回宫。
赵栩低声问了几句,便同杜氏致歉,要携了赵浅予告辞。九娘的心不知为何别别跳得厉害,赶紧低声向杜氏请示下去送一送赵浅予。杜氏心知她和四公主素来亲密,便让玉簪跟了下去。
陈太初苏昉孟彦弼和九娘一同送赵栩兄妹下楼。九娘忍不住跟紧了赵栩,轻声在他身后问:“宫里出事了吗?”
赵栩在楼梯上骤地停了脚。九娘不防备,直撞在他背上,胸口一阵剧痛,眼泪登时冒了出来。
这上下都是他的侍卫随从们,见燕王停下了,即刻上下各自退开,将二楼长廊的闲杂人等清空。
赵栩转过身,靠在楼梯的栏杆上,一看九娘泫然欲泣的样子,心就漏跳了一拍,本想随口搪塞过去的,却想了想才压低了声音说:“我那位四哥,不慎从延福宫的建明春阁上摔了下来,正在急救。”他顿了一顿,一笑,靠近九娘近乎耳语道:“幸好没死。”
九娘倒吸一口凉气。苏昉也皱了皱眉。陈太初孟彦弼却垂目不语。
延福宫自从三年前重修后,建明春阁乃是延福宫最高之处,高达十一丈,在阁上,可将汴京城全景收入眼下。赵檀一个十八岁的成年皇子,这节日里入宫不奇怪,可会跑去延福宫就奇怪了。延福宫乃帝后游览之地,位于禁中以外。赵檀他去那里做什么?又怎会从那么高的地方摔落下来!
这两年蔡相三次上书以立长为由,请立鲁王为太子,却被高太后以尚未大婚未有子嗣为由劝着官家,直拖到现在。今年蔡五娘和张蕊珠已经三次入宫,眼看节后恐怕就要宣布册妃,跟着就要立太子了。此刻赵檀出事,不但宫里乱了套,蔡相恐怕更加痛心疾首。
九娘回想起赵栩方才唇边那一抹讽刺的微笑,心登时咚咚咚地猛跳起来,直发慌。是赵栩干的吗?他会不会被官家疑心?应该不会吧,他人都不在宫里!九娘看向陈太初,陈太初却朝她温和一笑。她看向孟彦弼,孟彦弼也呵呵一笑。看向苏昉,苏昉尚在皱眉沉思。
赵栩扬起线条完美的下颌,斜睨了九娘一眼说:“你只管放心。”这胖冬瓜还算有良心,也真是聪敏。他在心中再次想了想全局和各处细节,说道:“我和阿予这个节中恐怕出不得宫了,今日也没能陪你们玩,原本想着带你——们去吃宋五嫂的鱼羹,倒白费了我那几条好鱼。”他略一沉吟又道:“中元节如果你们能出来,咱们盂兰盆会倒是可以一同去看目连救母的杂剧,二郎你回去同你娘说,请上范娘子一同来州西瓦子玩耍。”
孟彦弼笑着应了。
九娘疑惑:“你四哥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还能出宫吗?”
赵栩轻笑道:“他出了事,我更要避嫌才是。何况早定了那几天我要替爹爹去祭祀军中阵亡的孤魂,相国寺也早定好了水陆道场。”心里头却暖洋洋的,比这盛暑天还要热上三分。原来被人这么关心,也不错。
九娘暗叹赵栩恐怕筹谋了许久。鲁王出事,吴王和燕王就被架到了火上。若是一昧守在宫里急着表现兄友弟爱,恐怕反而会引起官家的疑心。他这一步步,安排得极妥当。她心中电光火石转了千百转,这几年诸多邸报消息、市井传言从心中瞬间滚过。
九娘看着赵浅予懵懂的可爱模样,忍不住终于轻声问:“三公主会怎么样?”
赵栩赞许地看着眼前的九娘,唇角微勾,点点头:“不着急,以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且放宽心,阿予和我都不会有事。”人人都知道赵檀赵璎珞两个和他跟阿予不对付,绝不可能连着两个人都出事。
九娘心中却想着蔡相这许多年力主鲁王为太子,此时功亏一篑,恐怕朝中会风云变幻。宫中吴贤妃和赵缨络只怕更是疯狂。她凑前一步,靠着赵栩几近耳语道:“不如试着借力打力。开封有家巨贾,人称帽子田家,素来爱同宗室议婚,这十几年来他家已娶回去十多位县主。他家的田大郎,靠着买来的宗室联姻,也当上了右班殿直,监汝州税,也算一位显贵人物,他若是能尚主,田家恐怕不只愿出五千贯,五万贯五十万贯也舍得的。还有一条路,自从张子厚收伏吐蕃,那吐蕃王两次上书求和亲,若能有位公主下降,吐蕃大赵之结盟,更加固若金汤。”
赵栩眼中精芒闪过,桃花眼眯了起来,忽地手中折扇敲在九娘头上:“你一个足不出户的小娘子,从哪里打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之事!”
九娘雪雪呼痛了两声。苏昉自然而然地伸手替她揉了揉,他虽人在巴蜀,却也知道眼下情势极其凶险:“六郎这两下打得甚对,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但此法乃上策。六郎不妨留心。我爹爹恐怕也会连夜入宫。如有什么消息,我中元节来州西瓦子同你们会合。”
苏昉顿了顿又说:“我爹爹这次回京起复,节后即将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兼集贤殿大学士。官家原本还有意要他兼任太子太傅。这样的大事,他必然会应召入宫。朝中恐有大乱,六郎千万小心。”
赵栩一拱手:“多谢大郎。”太子太傅,这个以苏瞻一贯的行事风格,肯定是坚辞不受的。
九娘又牵着赵浅予细细叮咛要她格外小心赵璎珞,切勿落单,切勿近水。这皇家宗室和孟府都是一个持家道理,一团和气和锦绣外表绝不能破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稳当是最重要的。像她前世和爹爹那样的宁为玉碎的,决计行不通。如今鲁王离太子一位一步之遥,却从天上坠入地狱,赵璎珞那样的性子,必然容易暴起。赵浅予连连点头悄悄附在九娘耳边说:“你放心,舅舅前年送给我四个侍女,个个都很厉害,这几年三姐吃的亏可不少,她才不敢来惹我!”
九娘这才放心。要栽培出这样的女子,还要避人耳目送入尚书内省,通过六尚局二十四司、二十四典、二十四掌,在皇城司的眼珠子下将人送到赵浅予的身边,陈青和赵栩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
一行人行到二楼,正待往下。忽然一间房门打开,有人高呼道:“二哥!二哥!九妹妹!九妹妹!”两个头上簪花面上敷粉的年轻郎君,被侍从们挡在门口,兀自大呼小叫。
孟彦弼皱着眉头前挡住他们两个:“九弟休要莽撞,你和程表弟自己进去喝茶罢。”
那个高个子穿绿衫的俊俏少年程之才,正是让孟府上下都头疼不已的程氏娘家大侄子,在眉州被他爹爹管束得厉害,四年前十二岁的他跟着姑父孟建来京附学,虽然只进了丙班,却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这汴京城花花世界,他手中更有花不完的交子,见修竹苑里的苏昉全然不理会自己,立刻在开封府结交了一帮纨绔子弟。这两年又结识了一位有大能耐的通天人物,听他所言花了点钱财和时间,就把九郎拢在手里,越发无法无天起来。
九娘却知道程之才此人是个十足的不学无术的好色纨绔,他自从撞见过四娘一回后,总是趁着她们姐妹几个请安的时候往木樨院求见程氏,不安好心。她赶紧拉着赵浅予躲到陈太初和苏昉的身后。
赵栩一见九娘这样,心里咯噔一声,却笑着挥手说:“无妨,既然是二郎的弟弟,见见又如何。”
那程之才心花怒放,他原本属意那娇怯怯弱风扶柳般的四娘,腆了脸向姑母提了,却被姑母痛骂了一顿,他一打听才知道这四表妹的亲事,嫡母竟做不得主,上头还有个老太爷老姨奶奶压着管着。等几次凑空子,被他远远看到九娘一回,孟家竟然还有这样美艳的小娘子!他又打上了九娘的主意,有了前车之鉴,他不向程氏开口,却想这几年暗里找机会先收了九娘的心,不怕程氏不答应。所以九郎一说姐妹们在这里喝茶,他立刻就吵着要来见见。等了半天也不见茶博士来伺候,从门缝里却瞅见楼上贵人下来,赫然就有孟彦弼和九娘在,顿时就怂恿九郎开门唤人。
两人上前来朝贵人们行礼。程之才认得苏昉和陈太初,自然知道赵栩兄妹身份肯定不低。他一抬头,就看见侧着身子躲在人后垂首不语的九娘,想起三月里那惊鸿一瞥,看到她年纪虽幼,却肌肤胜雪、眼似烟波,真正的倾国倾城色,立时身子麻了一半,三魂没了两魂,呆呆看着她挪不开眼。好不容易挪开眼,看见一旁的赵浅予正好奇地瞪着自己,竟也是一个美人,转眄流精光润玉颜,顿时剩下那一魂也飞去了天外。
赵栩上前一步挡在他面前:“怎么,我家的小娘子是不是很好看?”
程之才点点头,魂不守舍:“好看。”你家的小娘子???
赵栩笑道:“我也好看得很,你怎么不看看我?”
程之才吓了一跳,这才想起来面前是贵人来着,正要作揖赔罪,脸上已经一痛,吃了一拳。
九娘别过脸暗暗叹气,一言不合就打脸,赵六这四年来还是这个火爆脾气。
孟九郎年方十三,正和孟彦弼说着话,猛然见到程之才面上一片红通通湿乎乎的血,吓得目瞪口呆。孟彦弼叹了口气,他一听赵栩让他们上来就知道有人免不了挨揍。
程之才稀里糊涂挨了一拳倒在地上,摸摸脸上一把血,又疼又怕直喊:“二哥二哥救我!九弟救救哥哥我!”
赵栩上前一步,踩在他胸口,吓得程之才面无人色:“这位兄台脚下留情!程某这——这是哪里得罪了贵人?”
赵栩冷冷地盯着他:“你要敢再多看我身后这两个女子一眼,我就挖了你双眼出来喂狗。你去打听打听,可有我赵六说话不算数的时候。”他语气平缓,声音低柔,却吓得程之才魂飞魄散。
赵六,除了宫中的六皇子,燕王赵栩,汴京城谁还敢自称赵六?他程大郎不过是个纨绔,这位燕王可是恶霸的祖宗,翻脸不认人,出手必见红。他身后那个美人儿是淑慧公主?好好,不看就不看。
程之才簌簌发抖,闭上双眼猛点头:“小人错了,小人知错了,还请燕王殿下饶命。”
赵栩这才收了脚,冷哼了一声,带了众人下楼。孟彦弼上前拽起程之才,将二人带到那个包间,苦口婆心地教诲起孟九郎来。程之才心中叫苦:二哥,你且让我的小厮先给我洗个脸治个伤啊。
赵栩看看又恢复了一片热闹的街市,转身横了九娘一眼:“回去把帷帽带好了,以后那人要再敢看你,你躲什么躲,直接告诉我。”心里想问问她是不是不喜欢那枝喜鹊登梅簪子,到底还是没问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