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和一步三回首不断挥手的赵浅予,摇摇头:“真是小孩子脾气。”
陈太初哑然失笑:“你才不过十一岁,自己是个孩子,还说六郎?他来年可就要出宫开府了。”
九娘捂了嘴笑着看向苏昉:“阿昉——哥哥你这两年可好?”又转向陈太初:“陈表哥在军中可好?”
苏昉笑着说:“我很好。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只可惜我仅仅游历了巴蜀,还想去两广福建看上一看。他日如果有幸还能出海去看一看,就更好了。对了,小九娘可好?还有饿肚子吗?”
九娘眼睛一亮:“我很好,早就不饿肚子了。阿昉哥哥说的对,能去各处看看,比死读书要有用多了。听说福建的木兰舟大到可以养一千头猪呢!只可惜我去不了。以后你要是去了,记得再写信告诉我二哥啊。我问二哥就也知道哪些地方的风土人情了。”
苏昉失笑:“看不出小九娘心怀天下,甚好甚好。”这孩子,还是想着吃啊,竟然只关心养猪。
九娘笑着说:“陈表哥下次北上记得也写信给二哥好不好?”陈太初笑着应了。
三人说笑间回到三楼。孟彦弼也已安排好那两人回府,上来禀报了杜氏。杜氏直摇头笑:“那程大郎,活该白白挨打,我看他就不是个好的。”
四娘脸上一白,她心有所属,哪里看得上程之才。听说程之才在木樨院向嫡母求娶自己,她吓得半死。幸好老太爷一早就发了话。听到程之才的名,她下意识往屏风外头看,却只看得见陈太初端坐在外间的影子,投落在屏风上,影影绰绰,遥遥如青山独立,心中更是难过。
七娘虽然和程之才是嫡亲的姑表兄妹,却也看不上他那样子,反而拍掌叫好:“让他带坏了九弟,害得我爹爹头疼,活该被打!”
陈太初悠哉地喝着茶盏里的茶,这第三汤,白色的乳花,卷起一堆雪,他轻轻拿盖子一抹,那乳花被推到一边,茶汤更是清亮透明。他想起方才九娘的笑颜,不由得心中一跳。
杜氏感慨了几句,想了想吩咐道:“既然燕王和公主走了,咱们自家人也不要拘礼了,且将屏风撤了吧。省得你们三个小郎在外头,怪可怜的。”
茶博士喊人进来将屏风撤了,并了桌,重新排了圆桌的坐席,杜氏右下手依次是四娘、六娘、七娘和九娘和苏昕,左下首依次是孟彦弼、苏昉、陈太初。因宫中出事和程之才挨打两件事,席上略有些沉闷。
等茶博士将赵栩带来的茶饼煎煮了送上来,九娘便随口说起:“大伯娘,刚才我和七姐偷看二哥插钗,真是好笑极了。不知道何时下草帖子?年初大哥才成亲,我们可盼着年尾二哥也成亲呢,一年多出两个嫂嫂来,家里才热闹。”
杜氏想到儿子的事,定了定神笑着说:“还是阿妧知道伯娘的心,偏偏你二哥糊涂,拖到现在才肯说——”
六娘笑着借口说:“不然大伯娘早就抱上孙子了!”
众人闻言大笑起来,只有孟彦弼红了脸不理她们。方才两件事的阴影终于消除了不少。
孟彦弼见苏昉和陈太初也在笑,瞪了他们两眼:“你们也都十五岁了吧!笑什么笑!改天你们娘亲给你们配个无盐女,急死你们!”他话一出口就想起苏昉的继母王十七娘一事,恨不得咬了舌头把话吃回肚子里。
苏昕却笑眯眯地得意起来:“孟二哥无需操心,我家哥哥的亲事啊,他自己就能做主!”
众人都一呆。苏昉再镇定,脸上也一红,赶紧喊了声:“阿昕!”
苏昕却捂了嘴笑着说:“我们才回来几天,官媒上门提亲的,就差点把家里的门槛踏破了,我家婆婆都挑花了眼,结果我大伯却说哥哥的亲事,待哥哥自己选好了,他自然会让官媒去说亲。差点没把我婆婆气晕了呢!”
杜氏也啧啧称奇,汴京城民风开放,节假又多,小郎君和小娘子们彼此看对眼,完全不稀奇,当年家里三娘,就是自己看上了寄住在孟府外院的一位苏州贡生,悄悄同嫡母杜氏说了。孟在夫妻都是直肠子人,一看那位贡生是孟存好友之子,也是言情书网清白人家。就同老夫人商量了后,请孟存对那贡生开了口。那贡生喜不自胜,最后考了二甲,成了天子门生。如今这女婿虽然在外地做官,但夫妻和美,儿子也生了两个,逢年过节的年礼请安信从不间断。但这到底也是家中长辈把关护航知根知底的。像苏瞻这样起复在即又要掌一朝之政的,竟会如此草草对待家中唯一的嫡子的婚姻大事,就真让人想不明白了。难道传言里那位继室的事是真的?
就连九娘也瞪圆了眼,吧嗒吧嗒地看着苏昉,胸中涌上一股怒气来。
苏昉脸一红:“阿昕休得胡言!”自从他对父亲挑明了以后,这两年父子虽依旧探讨学问,讨论国事民事,但那往日的孺慕和亲密,到底打了折扣。在婚事上,父亲竟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苏昉心里是很感激的,至少姨母再无借此掌控他人生的法子了。
九娘看着他脸上毫无不平之色,反而一派轻松自如,不由得疑惑苏家这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阿昉何以会不在意苏瞻这样轻慢于他。
六娘听苏昕这般说,倒是很为九娘高兴,可是看看九娘却是一脸愤愤不平的模样,不由得糊涂了。这九娘是不懂吗?是完全不懂吗?是真的完全不懂吗?
陈太初笑着说:“苏相公实乃非常人也,大郎可要擦亮眼睛好好选。表叔母,还祝二哥早日洞房花烛。太初不才,求做个士昏礼当当。”
孟彦弼的脸红似关公,强做镇定地别过头去:“谁要你做士昏礼!”
杜氏却大喜:“太初此话当真?”
苏昉却也跟着拱手道:“大郎不才,也求做孟二哥的士昏礼。”
九娘和苏昕笑成一团。孟彦弼被亲娘一瞪眼,赶紧起身朝苏昉陈太初作揖道:“多谢大郎美意,多谢表弟好意。来来来,来来来,多多益善!”
这下连杜氏都笑出声来。林氏分茶整个三楼都笑声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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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九年的七夕之夜,汴京城里诸多郎君娘子夜游不归,更多人一夜不得眠。
五更梆子沿着宫墙一路敲了过去。二府的诸位宰相,枢密院的几位使相,几位亲王才从都堂里踱了出来。各自的随从们赶紧迎上前去伺候。
苏瞻和陈青慢悠悠地走在最后。
苏瞻便问:“汉臣兄,你家二郎如今做了飞骑尉,他善弓马,在边境也任过职,为何推辞了阁门舍人一职呢?”
陈青摇头说:“我表弟孟在已经在殿前司任职,表侄也在禁中,太初实在不合适再在官家的身边了。”
苏瞻点了点头:“汉臣兄的心,明镜似的。”
陈青微微一笑:“彼此彼此。如今苏相你也应该接下太子太傅一位了。就是为了万民苍生,汉臣也等着看和重兄你力挽狂澜。这两年,我大赵百姓过得太苦了。有劳苏兄!”不等苏瞻回答,陈青一拱手,几步就出了都堂的院门。
苏瞻长长吸了口气,看向那泛着鱼肚白的天边,眼中酸涩无比,人算不如天算,倘若父亲不过世,这朝堂何以能被蔡贼搅成这般?料不到经过福建泉州抵挡所案以后,蔡贼还能起复,官家这两年,和以前真是全然不同了。
若非蔡贼当政,百姓何以宁可逃离故土流落他乡也不愿耕织度日?何以盗贼四起强敌觊觎?想想赵昪这两年的来信和邸报上累累坠坠的消息。苏瞻心中沉似铅坠。远处那盛暑天的朝霞已经开始蔓延天际。
忽然想起来,其言多可听,类有识者的那人,一去七年了。他再无一人可询问,再无一人可商议,再无一人可无话不说,甚至,没有了那人的笑容,他已经多年没有发自内心的笑过。
他以为她只是他的贤妻,阿昉的良母,苏氏最妥当的宗妇。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如烈日透射,涓涓细流,将自己刻进了他的骨血之中。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这是阿玞要的。阿玞,归来兮。阿玞,归来兮。阿玞,归来兮——他的确没有识人之明,因为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误了流年,负了真心,追悔莫及。
余永无所依怙。可他,不能追随她而去。大赵一国,内忧外患,已危在旦夕。
他必须如她所盼,挺直了背脊,去担当。
第48章
陈青策马出宫,经过潘楼街,看着那小巷中的早市已挤满了人,想了想飞身下了马,让随从牵了马在巷口等着。自己走入巷中,买了两个胡饼,夹了白肉,就着一碗绿豆水,坐在那摊头上吃了起来。
那卖胡饼的娘子,看着他几口就吃完了,又拿油纸送了两个过来。陈青一愣,待要掏钱,那娘子红着脸摇头不肯收钱,只说是送给他的。陈青喝完绿豆水,将六文钱放于桌上,一拱手,自去了。一边卖绿豆水的汉子过来收了碗,将那六文钱递给那娘子,笑着骂:“你这妇人,平日我弟兄来吃一个胡饼,你三文钱也不肯不收,见着陈太尉,却肯送两个胡饼。”
那娘子啐了他一口:“呸,你那弟兄要有太尉一半的好模样,我天天送他一个胡饼也得。”
旁边各家买早点的汉子和娘子都大笑起来:“使得使得。”
卖胡饼的娘子看着陈青在那卖河阳查子的摊头前停了,笑着说:“人都说苏郎是情种,我看陈太尉才是真情种,又去给他夫人买河阳查子了。”
旁边卖白肉的娘子凑过来感叹说:“可不是,听说他夫人是秦州人,那可是同太尉共过患难的糟糠之妻。”
陈青目灵耳尖,身后几十步远那几个人的议论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俊面微红,想着三郎四郎都在家,又买了些乳糖、嘉庆子、狮子糖和橄榄,提了两手,迈开长腿,往巷口走去。
陈太初回到家中等在花厅里一夜未睡,听见鸡鸣,心中焦急,干脆在花厅前的空地上舞起了剑,看见爹爹回来,正要收了剑势。陈青却将手上的几包果子扔给随从,拔出佩剑来猱身而上。
父子俩你来我往,顿时院子里剑光翩然。几个贴身随从纷纷后退到垂花门外去,看他们二人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陈青和陈太初收了剑,只觉得胸臆开阔舒畅之至,相视一笑。陈太初说:“爹爹,娘亲一早就在和面,说等爹爹议事回来正好吃上,儿子也跟着享个口福。”
陈青一愣:“你娘身体不好,怎么又下起厨来?”
陈太初笑:“三弟四弟难得回来,娘高兴着呢,这几天精神头也好。”
外面侍女过来请郎君们移步用早饭。
陈青让陈太初拿了那几包果子,父子二人回了后宅。
陈青的府邸,还是几十年前他父母租赁的屋子,小小三进,连个像样的花园都没有。还是陈青七八年前回京进了枢密院,才把隔壁同后头各三进的屋子也赁了下来,这才勉强分出个前院后宅来。家中奴婢仆从也只有十几人。
两人进了屋,桌上已放着两碗热腾腾的汤面,桌上还有一碟生蒜头,一碟拍黄瓜,一碟腌萝卜,还有一大盘辣烧野鸭肉。陈青的妻子魏氏正在安箸,看到二人额头都是汗津津地进来,赶紧让侍女去打水。
陈太初笑着将手中的东西举了起来:“娘,爹爹又给你买了这许多好吃的。”
陈青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是给三郎四郎的。”
魏氏三十五岁上下,身穿黛色镶银边的素褙子,面带病容,五官清秀,笑容甜美,接过陈太初手里的各色油纸包,顺手就拆开来问:“郎君今日买了河阳查子吗?上回买的正好过两日就吃完了,昨日刘大夫来诊脉,说我今夏的心痰已经去得差不多了。”
陈青接过陈太初递上的热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细细问了刘大夫还说了些什么,看妻子把上头三四个油纸包拆得乱七八糟,叹了口气,走过去伸手将最下头的那个油纸包拎出来,长指翻动,拆开给她看:“这包才是。”
魏氏直笑,又去包先前她拆开的那几个。陈青嫌弃地拍开妻子的手:“放着我来,你哪里包得好。三郎四郎呢?”
魏氏笑吟吟地将查子交给侍女去装罐子:“他两个难得回来,跟猴子似的,哪里肯睡多几刻钟,卯时还不到就起来吵吵着要吃了面,吃完早出去逛了,还说最好今日也被你捉到。”
陈青将那野鸭肉倒了一些拌在面里,又将剩下的递给陈太初,看了看妻子说:“虽说他两个不常在家,军中也苦了些,但你也不能太宠着他们。和面花力气,让婆子和好了你再下面就是。”
魏氏抿唇笑了,给他碗里添了几瓣蒜:“婆子哪里有耐心和到面光手光盆光?我的手艺她们学不来,她们总吃不准面的筋道。再说你一夜都没回来,早上肯定饿了,吃些面食,好受一些。反正我也没睡好。”话一出口,脸一红,看看儿子正埋头吃面,赶紧转身去准备茶水。
陈青的脸也红了起来,瞥了儿子一眼,也低头大口吃起面来。
父子二人放了箸,侍女上来收拾。魏氏给他们倒了两盏茶,才关心起陈太初:“你昨夜不是和六郎他们几个去给苏家大郎接风?还有苏家的一个小娘子?”
陈太初一愣:“是,阿昉兄妹跟着苏相从四川刚刚返京,正好昨日七夕节,就和孟家的表哥表妹们一同在林氏分茶喝茶。”他赶紧加了一句:“表叔母也在的,昨日孟二哥在那里同范家的小娘子相看插钗了呢。”
魏氏点头:“这个我知道,你表叔母前日就送了信来说过了。”她笑得眼睛眯成了缝:“我问的是那个你们专程为她接风的苏小娘子,听说她长得和兄长小苏郎很像?年纪有十四还是十五了?你大哥在秦州还有外翁外婆帮着留心,相看了好几个小娘子了。这两年娘也没好好替你留意,要是你喜欢苏家的小娘子,尽管同娘说——”
陈太初红了脸争辩说:“娘!你说什么呢。我同苏小娘子才见过几回而已!哪里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爹爹,我去书房等你!”
他茶也不喝了,起身就走,临出门转身对陈青埋怨了一句:“爹爹!你该好好说说娘亲,她怎么一天到晚想着这些!”
魏氏一愣,看向陈青:“我做娘的,操心他的婚事不对吗?他都十五岁了——”
陈青忍着笑,喝完茶,站起身走到妻子身边。她身量娇小,当年在秦州时,她家医馆被征用,她也跟着做大夫的爹爹给伤兵清洗伤口上药。他总是最后一个才去,身上伤口最多。她红着脸替他包扎,每次都把他包成粽子,每次伸手绕到他身后去,耳红面赤全身都抖得厉害。他回到军营总要再把自己拆开重包一回。这么多年过去了,每逢他彻夜不归,她总要去下碗热汤面给他。只是,今日吃了两顿早饭,真是太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