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璎珞恨恨地去了。赵棣原地站了会儿,抹了抹眼泪,垂头丧气地正要前行,身后就有人柔声道:“好了,璎珞向来心胸狭窄不懂事,五郎你莫和她计较。”
赵棣赶紧转过身来行礼:“娘娘!圣人!”满面羞惭地退让在一侧。
高太后扶着向皇后的手,叹了口气:“五郎啊,就是心太软了点。”
向皇后点了点头,朝赵棣笑了笑,心里却觉得这么点事,他就当众哭成这样,未免有些哭给太后看的嫌疑。毕竟这个时辰,太后总是从文德殿议完国事,直接过来看望官家。
福宁殿里,赵浅予正在眼巴巴地看着靠在隐枕上的官家喝药,手中小银签子上插了个梅子:“爹爹,你今天能吃阿予自己做的渍梅子吗?”
旁边的方绍朴就笑了:“公主殿下,官家体内余毒未清,最好不要吃这些腌制之物。”
赵浅予叹了口气,小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赵栩轻声安慰她说:“你这梅子啊,放两日又不会坏,过几天再给爹爹吃好了。”
官家把手中的药碗递给赵栩,对方绍朴说:“你倒和你爹爹一样板正。我小时候出痘,还是你爹爹照看好的。他如今可好?阿予,来,给爹爹尝一个,你去年腌渍的脆瓜我吃着比御厨的还好。”
赵浅予脸上就开了朵花儿,得意地瞥了瞥方绍朴。方绍朴脸一红:“多谢官家垂询!家父蒙官家恩典,去了熟药局坐诊。只是微臣斗胆劝谏陛下,这腌渍物——”
官家笑着含着梅子舒了一口气:“没事没事。你自去就是了。”
方绍朴刚退了出去。高太后几人就从屏风外面进来,皱着眉说:“主主又淘气,方医官说了不能吃,怎么又缠着你爹爹?”
赵浅予和赵栩起身行礼。向皇后笑着拍了拍赵浅予的手,坐到官家床边,细细看了看他唇边消退的脓包:“哥哥看着又好了许多,小方医官让御厨做的凉瓜汤,听说方才喝了两碗?”
官家点了点头,看见赵棣和赵栩都在,就问了问各自当差的事情。不多时,高太后便让向皇后带着他们都各自回去。赵棣心中七上八下,想想娘亲的话,又踏实了许多。
赵栩看看赵浅予,挑了挑右边的眉毛。赵浅予眨眨桃花眼,知道哥哥有要紧事要和自己商量,赶紧跟着赵栩走了。
第74章
福宁殿寝殿中幔帐低垂,伺候的众人都退了出去。
官家看着太后:“娘娘,我说了此时不宜立储,你又何必着急呢?”
高太后坐到他床边,给他掖了掖丝被:“之前你要立四郎,我再不喜欢,也都答应了,为的是全了咱们的母子之情。如今五郎纯孝,性子和顺,看着也是个福厚的孩子,比起四郎不知好了多少,你又担心什么呢?”
官家叹了口气:“娘娘,是儿子惹您担忧操心了。自从开始服用丹药,我总有些昏沉沉的,精神也不好。原先看着这些年四郎有了不少长进,做的文章也还看得过去,人也算谦逊懂礼。这才想着立长也好。哪里想到他私下做了那许多不仁不义不孝的事情。”
官家摇摇头:“如今剩下的几个孩子,总想着还得多看看,让他们都去历练一番,才知道他们究竟怎么样。五郎呢,实在太过懦弱了些。”
高太后沉吟了片刻问:“我知道,这次你能醒来,六郎立了大功。但他性情乖张,狂傲猖獗,不是为君的品性。历来我大赵的皇帝,不怕柔弱。毕竟有二府各位宰相决议国事。就怕性子固执乃至刚愎自用。难道你忘记当年太宗皇帝执意御驾亲征契丹,最终大败而归乃至受伤驾崩的事了?五郎尚能守业,可六郎一个不慎就会败家!”
官家长叹了口气:“娘娘,六郎秉性火热,爱恨分明。他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头,才这么暴性子。但论手段,论见识,他比五郎要强出许多来。”
不等高太后说话,他看向自己的母亲:“娘娘,立储一事,我意已决,不急在一时。咱们日后再议吧。倒是郭真人所出,在契丹做质子的三弟,如今去了那苦寒之地已经二十五年,郭真人既然已经仙逝了,我想接三弟回归故土。”
官家看到太后面容上渐渐显露的怒气,不由得流下泪来:“郭氏她人都死了,娘娘也该放下心结了。如果三弟就此终老在契丹,不能娶妻生子,只怕爹爹也不安心!”
高太后闭了闭眼,强忍着怒气,拿了帕子给官家拭泪:“这事老身不能应承陛下!”口气已经不复母子闲聊的亲切。
官家握住太后的手,悲泣道:“我昏迷了这些天,时常看见爹爹说想让三弟回来。还有小娘娘,她在瑶华宫里瘦成那样。如今她去世了好些日子,三弟都不能回来磕个头。娘娘——你不想见到他,我就让他去西京或南京可好?哪怕去巩义给列祖列宗守陵也好——”
“大郎!”高太后的声音骤然拔高起来,有些刺耳。
母子俩一时都沉默下来。
高太后疲惫地叹了口气:“你身子才好了一些,别操心太多事。你三弟的事,等我和皇叔同二府商量了再说。有些事,不是人死就灯灭的。你的心啊,过于柔善了。”
官家叹口气闭上了眼,眼角止不住有泪渗出。
高太后看着他,想了想,柔声说道:“好了,大郎,不管是选五郎还是六郎做皇太子,如今你身子一点点变好,正当盛年。咱们就依了你,不着急,慢慢再商量。”
官家睁开眼,点点头,有些意外。
高太后说:“只是我属意孟家的六娘做太子妃,这个你得依了我。那孩子是阿梁亲自教养,这些年我看着长大的,也考校过她几回。她秉性纯良,温和端庄,心胸宽广,有忠义之心,难得的是柔中带刚,敢于直谏。无论嫁给五郎还是六郎,日后有什么大事,她能担得起重担。”
官家想了想问道:“是那年金明池救了阿予的孩子吗?年纪小小有侠义之心,倒是不错。”
高太后一怔:“不是,那个是孟家的九娘,也是个不错的孩子,只可惜是孟家三房的庶女。六娘是常跟着阿梁来宫里陪我说话的,孟存的嫡女,唤作阿婵。”
官家想了想,问道:“五娘可知道此事?”
高太后笑着点点头:“阿婵呢,和五娘也投缘。虽说五娘没有亲生的孩子,但毕竟是正经的婆婆。将来她们婆媳相处,必然也融洽得很。”
官家就道:“既然娘娘和五娘都说好,想必是个好孩子。有劳娘娘费心了。”他看着太后面容上细碎的皱纹,伸手握住太后的手,含泪道:“都是儿子的错,让娘娘这般操心了几十年。连孙媳妇恐怕都要请娘娘亲自教导。等我身子好了,就宣召那孩子进宫来,让我也见上一见。”
高太后反握住官家的手,垂泪道:“你能明白我的苦心就好了。我还有几年可活呢?若是能把这些事都定了,我也走得安心,好去见你爹爹和赵家列祖列宗。”
官家听了这话,揪心之至,想着母亲从做皇后开始,不知道为自己操了多少心,更是潸然泪下。
高太后哭了会儿,拭了泪:“等你见过那孩子就放心了。年底五娘正好要放一些到了年纪的女史宫女出宫。待明年开了春,让礼部选上百来号人,将那孩子选进来,放在我身边。我替你们好好教导她几年。五郎六郎年纪还小,过两三年定下太子之位以后,再成亲也不迟。”
官家看着太后。心想不管如何,他要说的几件事,总算立储一事太后这里算是说通了,于是点了点头合上了眼休憩。
※
慈宁殿的偏殿里,秦供奉官看着按品级大妆的梁老夫人笑问:“怎么忽地上折子了?过些日子立秋,娘娘还给六娘子留着不少楸叶,等她来剪花样呢。”
梁老夫人笑道:“官家不适。娘娘听政,一定倍加辛劳。前些时原本就想进宫问安的,怕耽搁了娘娘休息,没敢来。等立秋再带六娘来,好好地陪娘娘说说话。对了——”
秦供奉官赶紧弯腰凑近了来。
梁老夫人轻声问道:“瑶华宫的那一位,去世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秦供奉官一个哆嗦,赶紧压低了声音说:“我的老姐姐,你可真敢问啊!”他看了看不远处静立的宫女们,凑到老夫人耳边低声道:“官家去见过那位,只知道两人说了小半夜的话,但说些什么,连娘娘都不知道。”
梁老夫人只觉得背上一寒。
女史进来通传,请梁老夫人移步正殿。
梁老夫人行过跪拜大礼。高太后让她在下首的绣墩上坐了:“怎么了?好些日子了,你也不带阿婵来看我。”
梁老夫人又起身跪了下去:“臣妾管教不当,特来请罪。”
高太后一愣,让女史扶她起来:“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梁老夫人看看左右。高太后挥手摒退众人。
正殿大门缓缓关了起来,只余檀香味飘了出来。
秦供奉官缓步在正殿门口踱来踱去。上一回慈宁殿正殿紧闭,还是二十五前的事。门一开,那郭太妃就成了郭真人,年方九岁的崇王赵瑜就被送去了契丹做质子。
这次开门以后,不知道轮到谁会倒霉。
※
慈宁殿中静悄悄的。高太后坐在塌上,听梁老夫人将前后事细细说了,时间一长,腰背就隐隐有些酸痛。梁老夫人赶紧上前叠了两个隐枕给她靠着,碰了碰案上的茶盏,还是温的,便递了茶盏敬上。
高太后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皱着眉问:“那做伶人的阮玉郎,自称是小阮氏的哥哥?”
梁老夫人点了点头:“臣妾唯恐此人图谋深远,不敢擅专。特来请娘娘示下。”
高太后沉吟片刻:“那阮玉郎多大年纪了?”
“孙女们眼拙,此人又一直扮作那青提夫人,委实看不切实。但若真是小阮氏的哥哥,至少也该三十五岁朝上了。”梁老夫人谨慎小心地答道。
高太后的茶盏碗盖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梁老夫人赶紧接过茶盏搁回案上。
高太后忽地长叹了一口气,不提阮玉郎一事,反而说道:“阿梁,你知道吗?刚才官家竟然同我说想把三郎从契丹接回来。”
梁老夫人悚然一惊。
高太后苦笑道:“大郎自幼心善,你是知道的。他五岁的时候用膳嚼到沙子,自己偷偷吐出来,还嘱咐随侍之人千万别声张,免得有人丢了性命。”
梁老夫人微笑道:“此事史官有记载。陛下仁厚。臣妾记得。”
高太后出了神:“我生下大郎后,又有了孕。郭氏她那时还没有孩子,待大郎极好,我一度还很感激她。”
梁老夫人垂目不语。
高太后冷笑道:“谁想她包藏祸心,溺爱大郎是为了离间我们母子之情。她为了自己的儿子,无所不用其极。大郎却还信她敬她亲近她。甚至后来——唉!”她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千防万防,人心没法防。我像前世里欠了大郎的债一样,操心了几十年,还没完没了。”
梁老夫人不敢接话,背后渗出密密麻麻的细汗,大礼服层层叠叠,又重又厚,此时更觉得千斤重压在身上,只盼着太后不要再说下去了。
高太后却继续道:“自从郭氏病了,大郎就开始寻那些个道士回来,炼丹、修仙,几近不择手段。名声、仁义都不管了,整个人疯魔了一般。郭氏死前,他还要去见她一面,说了半夜的话。那可是他的庶母!出家修真的道姑!!他连礼法都顾不上了。郭氏一死,竟好像把他的魂也一起带走了!当初那陈青的妹子,有些像她,他不顾名声和门第,也要纳入宫来。二十几年过去了,他竟然心里还牵记着郭氏这个妖孽!”
高太后声音发抖,面露深恶痛绝之色,难掩痛心和失望。
梁老夫人看着高太后湿润的眼眶,说不出的心痛,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太后心里的苦涩了。她斟酌了片刻才道:“郭太妃天人之姿,见者忘俗,宫中无人能媲美。她又一直处心积虑亲近陛下。陛下年少,心地宅厚纯善,感恩她幼时的照顾,怜悯她和崇王殿下,这是陛下的仁德,也是娘娘教导有方。”
高太后闭了闭眼,似乎也觉得自己方才一时激愤,有些失言。听着梁老夫人的话,面上就露出厌弃的神色:“郭氏以色侍人,心机深沉,做了太妃还不知足!若不是她存心要害大郎身败名裂,我又何至于逼她出家?放逐她的儿子?为了这事,定王为了此事心里可不舒服了几十年,我还担了个不慈的恶名。更害得我母子失和多年!真正死有余辜!”
梁老夫人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她知道当年没有官家护着,郭太妃已经被三尺白绫绞杀,早就剩一抷黄土了。
隔了半晌,梁老夫人微微抬起眼皮:“那娘娘的意思是?”
高太后点点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郭氏人虽然死了,她身后那些人恐怕还不甘心。那阮玉郎若真是阮氏的侄子,为了求财或是求官,多年来图谋你家女孩儿做个梯子,倒也罢了,你也不会让他得逞。我再敲打一下蔡佑就是。你来见我,是不是怕那阮玉郎不是她的侄子?”
梁老夫人一惊,立刻跪了下去。
高太后道:“蔡佑也是糊涂!什么样的人,底细都不清楚就敢信,以前为了讨好官家,如今又一味里讨好五郎,他这手也真敢伸!”
梁老夫人垂目不语。高太后又问:“阮氏是先帝驾崩前出宫投奔孟家的吧?”
梁老夫人应道:“是,臣妾记得清楚。阮氏因在郭贵妃身边伺候不力,吃了十板子被遣送出宫,因家中无人,才投奔孟家养伤。臣妾是官家登基那年冬天出的宫。这些年是臣妾监管不严,疏忽了。”
高太后摇头道:“不怪你,你想得很周到。你尽管安心。”说起这个,太后苦笑道:“孟元是个糊涂的。他两个弟弟倒都是明白人。”
梁老夫人轻轻闭上眼,心中酸涩难当。
高太后唏嘘道:“我和大郎当年都欠了孟家的情,就算这阮玉郎果真不是阮氏的侄子,也不会怪罪到孟家头上。倒是阿梁你,为了故人一诺,这一辈子就耗在了孟家。咱们俩个,都过得苦啊。”
梁老夫人低声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臣妾自当为孟家鞠躬尽瘁。”
高太后弯下腰,伸手将她搀了起来坐到绣墩上:“眼下不急,先看看那阮玉郎究竟还会做些什么。倒是阿婵进宫的事,我和官家说过了。官家也说好。阿梁你可要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