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书袋,九娘有些恍神。
前世那三月底的午后,她喝了药,让女使晚词扶着到临窗的榻上靠着。矮几上的箩筐中还搁着年前她打算给儿子苏昉做的新书袋,苏瞻给她画了几根修竹的花样子,她还没绣完。她拿起花绷子,手上的针却实在没力气,一急,又咳了起来。
晚词就将她手中的花绷子接了过去,坐在榻前的脚踏上绣了起来:“娘子还是歇着罢,奴来绣。郎君下朝回家瞧见了,又得忧心。”。
王玞叹了口气,身侧的晚词已经开始飞针走线,她眼看着那一片片竹叶灵动起来,抬起头来望向窗外,能感到日光已经不像年后那么淡漠,带着些暖意。她举起手想去点点日光下的粒粒灰尘,腕上的玉镯却噗地滑至肘间,百来天的光景,人竟然瘦成这样了,心里一跳,就看见院子里那合欢树下,一对璧人:她的堂妹,和她的丈夫。
衣,不见得不如新;人,又怎可能不如故?
林氏看着九娘有点呆怔,敲了她脑袋一下:“又发什么呆!还以为你出个痘把这呆怔的毛病出好了,再犯病,娘子还请许大夫给你喝那极苦极苦的药!”
可不是呆怔了!九娘摸摸头,放下书袋,去看二房郎君们随的礼,是几本字帖和几枝狼毫笔。九娘因为大郎的礼留了份心,仔细翻了翻,字帖却都是崭新的。
三房却是程氏着人安排好的腊肉、梅花酒和几匹棉布,一看便是拜师要送的束脩。慈姑将长房二房的礼单登好了,发起愁来:“小娘子一个月才一吊钱的月钱,这些回礼可怎么办才好?”
林氏此时忽然聪明起来,说:“阿阮送给我那些个旧衣裳,九娘人胖,恐怕穿不了。料子都还是簇新的,不如我替你剪了,做上好些个荷包扇袋香包的,到了端午节,你也好回礼给哥哥姐姐们。”她抻长了脖子问慈姑:“四娘七娘真的什么也没送?”
九娘噗嗤笑出声来:“怎么?姨娘还指望四娘把那镯子送还给我?”
林氏一脸不自在,低了头嘟囔:“堂兄弟堂姐妹不都还送了礼嘛。”
慈姑看看漏刻,就要亥时了,便提醒九娘去正屋请安。林氏咬断线头,将手中小衣裳递给九娘:“替十一郎赔给你的,你就别生气了。”
九娘一看,这小褙子看着眼熟,蜀绸粉底杏色玫瑰纹,可不正是阮氏那天送来的旧衣裳。她不禁哈哈笑起来,一把接了过来。
※
进了木樨院,三房的六个孩子排排站好了,给孟建夫妻请安。阮氏林氏再上前行礼。
程氏让其他人回去安置,却留了九娘下来。七娘一看,立刻撅起嘴,牛皮糖一样扑上去抱着程氏不撒手。
程氏只好搂着她跟九娘说话:“哥哥姐姐们知道你明天要入学,都差人送了礼来,你想好要回什么礼,来同你梅姑姑说。明日卯正时分来正屋用早饭,梅姑会送你去族学拜师,酉时一刻下了学,和姐姐们一个车回来,好好做先生留的功课。可记得清楚?”她一直担心九娘从小呆呆的,也不知道听不听得懂,记不记得住。这木樨院但凡有一个省心的孩子,她也就宽心多了。
九娘笑眯眯地点头:“娘,我记住了。卯正吃早饭,酉时一刻回来。酉正吃晚饭。”
程氏看了看她,好吧,你能记得吃,也是好事。
孟建看着这个矮矮胖胖不起眼的小女儿,心里也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意味。这孩子生得艰难,阿林疼足了八个时辰,差点命都没了。偏偏她两岁才会走路,三岁才开口说话,平时胆怯话少却又贪吃,喝水都这么胖乎乎的,稍加训斥就哭个没完,时不时就发呆,十分不讨人喜欢。上个月不舒服了三天也不说,幸好出痘没传给其他兄弟姐妹。想想都后怕,没想到却要靠她几句饿肚子,叩开了苏府的大门。
看来这个痘出得好,这还是第一次听她说顺溜话。孟建朝她招手:“九娘来爹爹这里。”
七娘又掉头扑上去抱住孟建的手臂撒娇。九娘隔了两三步站定了:“爹爹?”
孟建从案几上拿了一个大字递给她:“你二伯拟了几个字,爹爹和娘商量了给你选了这个妧字。你回去好好看好好记住自己的名字,以后你就是孟妧,孟九娘,记得吗?”
九娘接过那张纸,孟存的字体匀停秀丽,上头一个“妧”字甚是妩媚。便屈了屈膝:“记住了。谢谢爹,谢谢娘。”
孟建又吩咐女使:“去我书房里拿两支狼毫湖笔,送去听香阁给阿妧入学用。”
七娘不依了:“爹爹!你上次说要给我一支青玉紫毫笔的!现在却要给一个字不识的傻蛋两支笔!”
九娘行了礼,脚下不停出了正房。正房内传来孟建的笑声、程氏的斥责声还有七娘格格的娇笑声。
在垂花门口,值夜的婆子笑着问慈姑:“听说小娘子要入学了?”
慈姑提着灯笼点头称是。婆子又笑着问了几句话。九娘停下脚,忽然不自觉地回过头,正屋的琉璃灯格外璀璨,立春后就撤掉高丽纸的象眼窗格,挡不住那扑面而来的笑声和暖意。前世里她爹爹这个时辰总是陪着她读一些野史游记,说一些书院里学子们的糗事。娘亲在一旁给她和爹爹缝制衣物,偶尔笑着说上几句。后来变成她陪着苏瞻看邸报聊官场异闻,苏昉在旁边大声背书,背错了就被刮小鼻子。
她以为,家家户户,做爹娘的自然都会爱护自己的子女,却没想到,原来的小九娘,却这么孤单,是不是因为没有人真心爱护她,所以她才熬不过出痘?可这世上,爹娘总会离去,就算爹娘不爱护你,起码还有你自己能好生爱护自己啊。可惜她那么小,还不懂。
有那么两滴眼泪,猛然迸裂,来不及收回去,瞬间落到青青的石板地上,消失不见。
今夜无月,正屋后面的小池塘在夜色里只泛着些微光,偶尔有野鸭扑腾的水声。庑廊下,慈姑牵着九娘的小手,心里微微地钝痛着。有好些日子,没有看见过小娘子这样的眼神了。以前每次请了安,小娘子总是要在那个垂花门看着正屋的窗户,发一会儿呆。
忽地那小手用力捏了捏她,慈姑提起灯笼,那双水光盈盈的大眼睛在柔和的灯下含着笑意看着自己,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说:“我有慈姑就够了,我还有姨娘和十一弟呢。”慈姑抿了抿,用力点了点头。
第11章
孟氏族学在汴河边上白墙乌瓦围绕着七进的院落,北面五进为男学,郎君们从北角门进。南面两进为女学,小娘子们从南角门进。男女学院中间砌了道粉墙,种满带刺的蔷薇,开了一个垂花门,有四位仆从看守。男学院女学院各有十来间厢房。东厢房是学生午憩之处和先生们的休息处,西厢房是仆从歇息和厨房茶水间。
这日早间卯正三刻,孟宅的牛车从东角门驶出。
九娘正奇怪为什么六娘不和她们一个车去族学。梅姑已经笑着说:“六娘因染了风寒,这几日都不来学里,九娘可记得要等姐姐们下学了一起回来。”
七娘瞥了她一眼:“你记住了,你们丙班比我们早散学一刻钟,你别乱跑,乖乖待在课舍里等我们。要是你敢自己乱跑,走失了我们可不管你。”
丙班?难道还有乙班和甲班?
四娘抿了嘴笑:“七妹不把话说清楚,九妹听不懂。”
九娘点点头,笑着说:“我猜四姐和七姐肯定在甲班对吗?甲班一定最好吧?”
四娘的笑就有些尴尬。七娘没好气地说:“我们在乙班。不过已经是最好的了。因为甲班今年没有人,一个也没有!”
九娘一怔,甲班一个人也没有?
四娘叹息说:“去年的升级考,六妹明明考了第一,也不能升到甲班,真是不合情理。”
九娘更不明白了:“为什么呢?”
梅姑叹了口气,说到:“我们孟氏族人众多,一直有不少外地的远支来附学。因此族学设立的是甲乙丙三个班,会有不一样的先生授课。”
七娘瞥了九娘一眼:“像你这样还没开蒙的,也要考试,考过入学试,才能到丙班上课。”
四娘附和道:“九妹可要争气哦,我们孟家族学的入学试可是很难呢。不少人通不过只好去读那些普通的私塾。”
梅姑点点头,有点担心:“不要紧,九娘子,老师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应该也不会很难的。”
七娘得意地说:“你知道国子监吗?”
九娘摇摇头。
四娘说:“国子监是大赵的最高学府,国子监的分班,就是按照我们孟氏族学来的呢。”
九娘诧异道:“国子监也分甲乙丙?”
七娘说:“国子监是分成外舍、内舍、上舍。可是他们也和我们一样,每年考试一次,要成绩优异的才能升上去。”
四娘点头:“我觉得我们族学的规矩比国子监还严格,六妹和张娘子明明都考得那么好,有一两个没得到甲等,馆长就是不给她们上甲班。太过分了一些。”
七娘幸灾乐祸地笑着:“孟馆长不给上就算了,可二伯伯明明是六姐的亲爹爹,竟然也反对她们进甲班。”
梅姑正色说:“孟氏族学百年来都严于律己,怎么可能允许这种徇私的事坏了祖宗规矩。七娘子休得胡言乱语!”她转头朝九娘说:“今年只是不巧,甲班去年的五个女学生,两个进了宫做侍读,两个年纪大了回家定亲了,还有一个因为父亲外放才退学了。这才青黄不接的,等今年考试,六娘子肯定能考到甲班。”
七娘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不说就不说,反正我无所谓,我才一门课是甲。四姐才可惜呢,她好不容得了第五名,要不是二伯伯,说不定四姐也是甲班的学生了。”
四娘心里气得很,这爆仗小娘子专挑别人不爱听的话说。她笑了笑:“我倒无所谓,反正甲班只有前两名才能入宫做公主侍读,我就算进了甲班也就是那样的。”
这个九娘倒是知道的,孟氏族学素来有大赵第一族学的美名。前世她在慈宁殿也遇到过两个侍读小娘子,好像就出自孟氏族学,却都不姓孟。自从三十几年前,朝廷在南京应天府开设了国子监后,西京洛阳国子监、东京开封国子监,三大国子监设置了外舍、内舍和上舍。外舍两千人,内舍三百人,上舍一百人。原来这竟然是按照孟氏族学的分班制来设置的。怪不得礼部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逢大比之年,孟氏男学的上甲班前两名,如果不进太学,可以直接进宫任皇子侍读。
也因此大江南北的书院进入了鼎盛时期,别说著名的白鹿、岳麓、应天、嵩阳四大书院,就连前世九娘父亲王方接受的青神王氏中岩书院也人满为患。
眉州苏家和青神王家素来交好,所以苏瞻兄弟二人都在中岩书院读书。
苏昉七岁的时候,苏瞻嫌弃国子监的博士们太死板,还感叹过,若非苏程两家尴尬的关系,苏昉倒可以进孟氏族学读个几年书。
车外传来嘈杂的叫卖声,四娘和七娘眼睛发亮,悄悄掀开窗帘:“观音院到了!”
牛车沿着第一甜水巷朝南,正经过观音院,观音院门口有许多摊贩铺子,最热闹不过。不一会儿牛车朝左转,却堵在了汴河边上。前头的车马处已然拥挤不堪。不少京中官员家的马车牛车都排队侯着,也有些车上的小娘子们等不及,已带着女使们下了车。角门处一片互相问好和清脆的笑声。
梅姑看着九娘一脸的疑惑,笑着解释:“这些年,老夫人从宫里尚仪局请了一位尚仪娘子,供奉在族学里,在京中颇有名气。引来不少大人托了情将家中的小娘子们送来附学。对了,”
七娘得意地扬起下巴:“婆婆还请了尚工局的典会娘子教我们财帛出入呢,你知道吗?爹爹昨夜送给我的那枝青玉紫毫笔,是给你的那几枝笔的十倍价钱!哦,十倍你肯定也不懂,你还不会算数呢。”
四娘微笑着说:“七妹你忘记九妹还没开蒙,丙班还学不到乘除法呢。”
九娘心里默默说,你们两个功课没学好,物价也不懂,二十倍还差不多。
七娘没有耐心再等,急急拉了四娘下了车,熟络地开始和其他小娘子叽叽喳喳。九娘跟着慢吞吞地下了车。慈姑追上来仔细叮嘱连翘:“好生照顾小娘子!”连翘追着七娘的背影,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九娘拉下慈姑,在她耳边悄悄说话。慈姑一愣,赶紧从荷包里取出些铜钱,趁人不注意塞到九娘的小荷包里。
※
女学的先生们,正在面北朝南的五间正房里各自问安,说着这七天里的趣事。
其实七天的寒食假期,很多学堂都只放三天假,可这女学学馆的孟馆长,却是是一位标新立异的馆长。她不但一个月给了女学生们四天假期,但凡朝廷的节假日,也照样放假。她的理由很简单:入世好过闷头苦读。
孟馆长是孟氏现任族长的庶女,原先也是汴京很有名的才女,因丈夫婚后三年纳了三个小妾,便带着嫁妆和离归宗,两年前向族中自请来教导女学,上任才不久,就遇到了上甲班开不了课的打击,更加一心立志要恢复上甲班。她的案头,汝窑大肚瓶里插着两枝碧桃,放着三个形态迥异的黄胖,书案上物品叠放得也很随意。
外丙班的先生魏娘子,将一盒菠菜包子塞到她手里:“馆长午间尝尝,这是我家包子铺的,一早上蒸出来,新鲜得很。”
孟馆长回礼了一个小猴傀儡儿,送给魏娘子的幼弟。
内乙班的先生李娘子,送给各位先生她手抄的寒食节期间各大题壁诗集锦。这个是稀罕物,照理,书坊要到中下旬才能印制出来呢。几位女先生都凑在一起研读。
梅姑领着九娘进来,先向李先生递上了六娘的请假信,又向孟馆长递上孟存的书信和族里的入学凭证。
几位先生一看,这个胖乎乎的小娘子十分可爱,一点也不害怕,还笑眯眯的呢。
梅姑送上了束脩后,先行回去复命。
就有侍女上来摆了垫子,九娘按部就班,认认真真行了拜师大礼。
一位四方脸的女先生咦了一声,问她:“在家可有人教过你礼仪?”
九娘心里嘀咕,这孟家族学不愧是大赵顶级的私家学堂,看来想要入学,对礼仪的要求特别高呢。
九娘赶紧行了个标准的师礼,恭敬答道:“回禀先生,九娘的乳母慈姑曾随婆婆梁老夫人在宫内住过十多年,她教过九娘一些礼仪。”
女先生提了几个要求,竟然还有祭祀礼仪。九娘想到梅谷说的,先生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所以也不敢马虎,怕自己入不了学,做得一板一眼,到位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