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一重地狱,只见囚车外到处都是支起的大圆口锅,底下架着火,熊熊烧着,还没靠近,就觉高温难耐。我默默吞了口水,幽幽问:
“这是……?”
十五扯了扯嘴角,讪讪道:“油锅地狱。”
我目光呆呆地挪回来,心中苦笑,从前老听外婆说什么下油锅……这次,我是真的要下油锅了!
就在我身心紧张,绷得很紧的同时,经历过这道刑罚的杜十五还不忘给我“打气”:
“你别怕,就当是做个油炸SPA。”
我嘴角扯得酸硬,呵呵——这个比喻可一点也不好笑!
到了地方,狱头已经在等了。看起来海七已经跟他打了招呼,地方都给我们安排好了,他也不管我还带着俩“小弟”,只说先歇一天,明天开始按着卷宗上的来。
太好了,可以明天再做“油炸SPA”,感动得快要哭了。
到了住的牢房里,草垫子好像铺的比铁树地狱里的厚,味道也要好闻一些。不过因为牢房有限,我和未末挤一间。
坐一路车,颠得我浑身不舒服,刚想躺下来歇歇,却见未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好像有话跟我讲。
我翻身起来,奇怪地看着她,问:
“怎么了?”
未末犹豫了一下,看着我问:“大人,你……真的打算出于以后去投靠阴玄司?”
我没过脑子,回答:
“也不算投靠,本来就应该回去。”
谁知未末就急了,她道:
“颜大人,这怎么行呢,阴烨尘恨不得杀了你,你回去就是自投罗网。还有你在车里怎么让十五那个愣头青喊你月姑娘,您明明是——”
“我不是。”我生生打断,看向未末,却见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反抗一次,我一否定她她就又缩了回去。看着让人又无奈又生气,我知道让一个习惯于惧怕的人恢复平等交流是一件困难的事,她把我当颜臻,以为我性情恶毒会畏惧是常情。
可是我不是颜臻啊,我默认十五喊我月姑娘,就是想重新做回自己。
颜臻她夺走我的命魂,代替我的位置,那又怎么样?我有权利选择做我自己!
我看着胆怯惧怕的未末,轻声软语地说:
“未末,从进到地狱的那一刻开始,从我的魂魄经过狱井烈火的炙烤开始,我就已经重活一回。昨日种种,譬如昨ri死。我以前做过很多错事,误会我最爱的人,没有照顾好我在意的人,太高估自己的能力因此闯下许多祸……这一个多月,经历了很多,学会了许多,我真的想要重新开始了。所以,未末,请你不要把我当成从前的颜臻。”
我露出手上醒目的“月”字,告诉她:“这个字,时刻提醒我,如果想要不再被人伤害,就要变得强大。曾经颜臻害人伤己,她做了许多恶事,才会被发落到这个地方,但是只要肯醒悟,认错,然后重新捡回善良和宽容,等出狱的那一刻,就是全新的自己。”
她呆呆地看着我,困惑不解,我上前握住她的双手,道:
“我告诉过你,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带你离开这里,这句话永远有效。在地狱里,我们三个也算是相依为命了,我如何对待十五,就如何对你。你选择留下来,也相信我可以做到的,对不对?”
未末困惑着,半晌才说:“大人……您好像,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露出笑容,撇撇嘴,道:“我本来就和她——和从前不一样嘛,好了,以后,你要习惯叫我月姑娘,颜臻那是一个人的过去,我不要做她的过去,我只做我自己。”
“月姑娘。”她柔柔地喊我,我满心欢喜。
“未末!”
“月姑娘!”
……
地狱里没有明显的四季变化,每天都是阴沉沉的天,时不时还会落酸雨。已经记不太清日子的更迭,只觉得时间不再难熬,上刀山、下火海,练就剑胆和侠肠;走冰山,过血池,锤炼坚韧和沉着。越到后面,越能体会大叔说的那一番话,这并非一场刑罚,而是磨练。
命运将我推至风口浪尖,让我莫名有了一场狱中经历,体验世间苦痛,未尝不是一场修行。
月轮眉心日渐强大,远眺千里,窥人内心,我已经游刃有余。
有时候已经可以独自打开水月幻境,去看我思念的那个人。
看他时而在鬼蜮疗伤沉思,时而听凌睿汇报幽冥的事务,时而无奈地和颜臻演戏,应付一个撒泼、神经质又歇斯底里的女人。
不得不提,九哥虽然把颜臻带到了地狱里,却让元惜寸步不离地守着,很少与她独处,就算是独处,也每每回忆从前的事情。
九哥不动声色地让她明白,就算她以璃月的身份存在,就算她有我的命魂,她也永永远远,只能做一个无处不在的影子。
这才是对她,最大的折磨。
看到她痛苦郁闷,我就放心了。
魂脉虽断,但烨之匕仿佛成为我的支撑,鬼气充沛时,一个眼神施压过去,几乎没有哪个狱卒能够接得住我的眼刀。
每过一处,刑罚受过,再把混乱的牢狱制度整理整理,出来的时候,狱头都跟送阎王一样送我。这大概就是,最大的收获了吧。
期间最欢喜的,是每月和大叔在鬼蜮的品酒论道。每次畅谈,感觉我的视野都会变得更加开阔。由此他专门带回了他一直跟我念叨的千日醉,酒力揉着淡淡的清甜,一口下肚,感觉魂魄神游天外,仿佛出了这个鬼地方,去到幽冥,去到人间,回到我一直神往的家乡。
一方梦后,酣畅淋漓,真真应了那一句,“浮生一醉解千愁。”
半年时光即将过去,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初入地狱,心如死灰的璃月,地狱里无人不知“二十四桥明月”的声号,就连眷生也不得不“官方”认证我。
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十七重地狱一一走过,虽然有过苦痛难捱,但苦中作乐,收获更多的是成长和坚韧,更让我明白阴差的操守为何。
这半年,我一面修行,一面搜寻溟烈的下落,可他却像藏在地洞里的老鼠,始终不露行踪。后来也听九哥分析过,他身边跟着一个精通幽冥各路法术的灵修人才,随便设个结界,加固防御,搜寻的人的确很难找到他们。
我耐着性子等他这么久,也是有自己的打算。溟烈能沉得住气,无非是在和我们打一场消耗战,但是他也有耗不起的那一天。
我知道他最终的目的是哪里,我也知道只有每年的那一天,才有可能到达那里。
大叔是我的良师益友,半年时光,他一边教我一些法术法阵,一边告诉我一些我想知道的东西。
虽然他不好直接说,但是他很聪明,专挑一些晦涩难懂的古书卷给我读,说我想知道的都在里面。
可我认不全冥界的字啊,他就逼着我学,月轮眉心大开,学识字也就比从前快多了。就这么着,我也算多掌握了一门外语……
他这么老奸巨猾,碍着规矩不好道破天机,于是就拿古卷搪塞我,让我自己去找答案,不过,聪明的我还真找到了。
比如说,溟烈来地狱,究竟图点啥。
正文 第210章 迟来的重逢
古卷记载,幽冥始建于五千年前。仁圣大帝携天命在冥界创建幽冥地府,原本只是想建一座牢狱,用来羁押那些不守规矩、肆意破坏人间秩序的鬼神。
初建时,幽冥本是一片烈火岩浆之地,风沙肆虐,寸草不生。且四处游荡着魂灵鬼怪,一片污浊混沌。
仁圣锤炼烈火,引为流火,先是一把火将污浊之气扫荡干净,再以岩石和浓浆铸就地狱。建到第十八层,分封追随他十八鬼厉做了地狱第一任狱头,此后,地狱的雏形慢慢形成。
后来地狱渐渐壮大,仁圣发现幽冥人手不够,且政务混乱,于是在征得天庭的同意之后,才在地狱之上建了幽冥地府,仿照天庭,设官吏衙门,阴差普众,掌管阴司之事。
渐渐,幽冥地府建成,仁圣授天命掌管一方,他敬奉天命,恪尽职守,几千年来,逐渐规范阴阳轮回的秩序,让两界恢复正常的运转。
下设阎王判官,十殿阎罗,以及后来的阴玄司,都是慢慢形成,可以说,没有仁圣,就不会有幽冥这样一个特殊机构的存在。
仁圣从天池引来无根之水,扩建河道,形成忘川,忘川过阴阳结界,化为冥河与阳间相通;他铺就黄泉路,在路两旁抛洒彼岸花花种,引亡魂渡世。
幽冥能够千年持续稳定,即便于天命之乱也不崩与山前,完全是因为地狱最底层存在仁圣建城时留下的法印,以及法印当中的神卷。
传言,天命是神卷的映射,神卷不崩,天命就算错乱,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恢复正常。天命就像是一杆维持阴阳平衡的杠杆,而神卷就是那杠杆上的秤砣。
杠杆会歪斜,但只要秤砣还在,杠杆就会慢慢拨正。
所以,我很笃定,溟烈来地狱里蛰伏这半年,一定是为神卷。从半年前无意间偷听到他下属的谈话我就已经在琢磨这件事。
大家都知道,神卷就在地狱的最深一层,可是这半年,也没见溟烈下去。
他就一点也不着急?!
看的书多了,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原来十八重地狱并非我之前想得那样,一层层按空间高低垒起来的,它们其实是一个并行的空间,每层地狱之间以时间相连,而能够穿梭在地域之间的只有一种动物,就是每次我坐囚车,那个长得丑怪丑怪的动物,叫做谷遗。
这种生物古怪得很,被幽冥所用,托运行车,任劳任怨,可以穿越地狱之间的时间结界。但是不能越过第十八重和最底层,因为仁圣料定会有人打神卷的主意,早在初建地狱时,就将最深一层封死,只有每年清明这一天,结界会有薄弱。而此时谷遗受节气影响,以月轮眉心驱使,能够完成越界。
故此,我才算明白,溟烈的小算盘究竟是在算计些什么。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眷生那么忌惮我,一心想把我除掉。
这段时间,地狱看似风平浪静,但其实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我算这日子,清明的日子迫在眉睫,溟烈早晚会有行动。
就连平日里城府很深的眷生也开始坐卧不安,他甚至几次三番去找阴烨尘,明里暗里映射“璃月”的重要性,提醒他小心溟烈劫人。
可九哥看上去不为所动,他应该很早就知道我月轮眉心的秘密,很早以前就提醒我不要随便告诉别人自己的秘密,也不要随便动用魂梦的力量。而现在,待在他身边的不过是一个假璃月,也就不用担心什么。
甚至我在想,九哥故意把假璃月带下来,会不会就是想引溟烈来劫人呢?
三月已过,十八层地狱只剩最后一狱,我在幽冥的名气越来越大,大小案子也断了不少,我的行事风格也越来越像思念的那个人。
临去最后一道关卡,苦情狱之前,去见了靡初最后一面。
彼时我已经能够轻而易举看穿那层透明的结界,朝里面的人挥挥手,我将手里的酒坛子放下,等他出来。
“老远就闻到酒香,你这酿酒的手法越来越高了。”大叔笑呵呵地坐在我边上,熟悉地抱起酒坛子,灌了两口,依然是挑剔的口吻:
“啧啧,这醇厚度还是差了一些,不过也和千日醉的味道相差无几了。”
我笑笑:“你念叨千日醉都大半年了,你放心,我记着呐,等我出狱,肯定第一件事就去给你买酒。然后送到芦苇荡里越先生的墓地里去。”
他哈哈笑着,十分痛快。
“你这个丫头,越来越像话了。”
我一仰头:“当然,名师出高徒嘛。”
“可别,我可不是你师父,最多就是一个骗酒喝的怪大叔。”
他抱着酒坛子,问我:“怎么样,修行马上就要告一段落,验收成果的时候快到了,有没有什么想法?”
“唔,我还惦记着大叔你那把好剑,有了它我如虎添翼。”
他气得发笑:“你还真好意思张口,我那把剑可是神器,你使得惯吗?我看你平常烨之匕用的也挺溜的,怎么,还惦记我的宝贝!”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大叔,你也知道,烨之匕现在可真是我的命根子,没了它我可就玩完了。都说宝剑赠英雄,你就送给我呗。”
他冷哼两声,毫不客气地说:
“那就等你成了英雄再说。我这把四方剑傲气得很,你现在可驾驭不了它。这半年,我能教你的都教你了,丫头,剩下的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了。”
他这是在跟我道别,我有点不舍,忍不住抱住他的胳膊,撒娇道:
“大叔,你教会我这么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他嫌弃地撇开我,躲得远远的:“少肉麻了,又不是以后不会再见了。”
我收起不舍的心思,郑重道:
“嗯,我知道。你放心,我已经知道溟烈的目的,也知道该怎么阻止他。天命守护也是我的责任,身为阴差,我从没有忘记自己身上的责任。”
他欣慰地看着我,拍拍我的肩膀,什么话也没说。
我觉得气氛有些沉闷,故作轻松道:“师父,我给你练段剑吧,等到地狱的事情结束,咱们再见面,你得给我新创的招数取个名字。”
“成啊,来吧。”
烨之匕自心口亮出,鬼气横行,气势磅礴。
前段轻舞曼妙,手腕轻轻舞动,腕口间浅浅的伤痕好似一道道曾经的回忆,好似青涩的少女时光。
匕首流动着青光,由慢及快,刀尖带着风声,闪电般快速闪动,嘶嘶破风,寸寸断发。
我足尖轻点,胸口沉下口气,扶摇而上,一飞冲天,仿佛与匕首身心合一,升到最高处,暂停一瞬,腰身忽扭直下,一道青光自半空劈下,落石纷崩。
横扫大地,惊起烈风阵阵,再不似最初的少女情怀。手腕间如同沉着一片大海,包容万物。剑气间有杀气腾腾,也有剑胆琴心,柔中带刚。
少顷,收剑,敛气,动作一气呵成,再转身时,却看到靡初笑眯眯的赞许目光,以及——一丝揶揄的坏笑。
我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一侧远远地传来一阵清脆的鼓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