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去看身后人是何等的表情,云樱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凉亭。
仿佛完成了一件无可避免的任务,压在心上的沉重感消散,走出云府大门,云樱紧绷的肩膀立刻放松下来。
话说得如此明显,骄傲如他,应该不会做出有失身份纠缠不清的事,此事就算告一段落。
经穆流芳这么一折腾,她倒是险些忘了皇上这个隐患。
云樱停下脚步,秋季的河面染了一抹凄然,粼粼波光尽显冷意,却莫名地让人感到安心。
竟然又来到这里……
白桜河畔,盛夏之夜,初秋晚霞。
大概是因为,在此有过美好的回忆,所以惶然不安时、茫然无措时,潜意识里便想来这里寻求一丝慰藉吧。
又或者,是在期待着再次遇见谁。
她在河边坐下,捡了石子儿打水漂。
水花轻溅的细小声响中,头顶传来谁的温和的话语:“有力气玩,说明没事,那我便安心了。”
身旁锦衣华服的贵公子含笑看着他,逆光中,他的面庞被烘出柔和的白光,让人一瞬间就卸下防备。
云樱并没有马上起身,而是望回河川,又投了好几块石子儿,这才开口,尾音绵长似叹息:“若是没事,我也不会在这里投石子儿撒气了。皇上那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我炸个粉身碎骨。退一万步说,我这个小人物不劳他惦记,很快把我给忘了,可宋芸煕呢?季鸿呢?他们俩若是有事,我也难以安心。”
叶淮风朝她递过手,掌心如玉,虽只带一枚翡翠扳指,却也教人看出与生俱来的贵气。
“给我一颗。”他温声道,音似和煦的风,暖得不成样子。
“想不到男神也这玩这种幼稚东西。”云樱打趣着摊开攥满石子儿的手,仰头望向他。
他俯身拾起一颗:“看好了!”
灰色的石子在水上连连激起五道水花,最后才不甘地沉入水底。
“没想到你还有这手!”云樱眼眸晶亮,旋即垂下脑袋,闷闷道,“男神就是男神,开了挂的人生,连打个水漂都比我厉害。”
见她失落,叶淮风抿了抿唇,提议道:“这个不难,我教你。”他犹豫一瞬,还是走到她身后,轻道,“你起来,我告诉你诀窍。”
同窗三年,却是头一回和她离得这般近。叶淮风微微低头便能嗅到她发间淡淡的香,嗯,今日熏的是桂花香。
忍不住失神片刻,惹来云樱诧异的回眸:“要怎么做?”
他忙回神,指点她动作,温热的呼吸缭绕在她耳畔,远远望去,就像是从后面拥住她一般。
“那不是叶淮风吗?”一辆马车驶过,撩开的窗帘后面,是严浩不动声色的脸,他打量一眼蒋雪的表情,见她立刻起身至窗边,妒火顷刻间烧起来。
他故意道:“那不是云樱吗?两人看上去好像很亲密,该不会是在一起了吧?”他说得煞有介事,还举出一些看似合理的依据,“刚来那会儿就经常看到他们几个一起玩,日久生情很正常。再说云樱和叶淮风身份相当,虽说一士一商,但夜央重经济,倒也不是轻贱商人的朝代,加之皇商嫡孙的身份,娶云樱绰绰有余。”
像是怕蒋雪受的刺激不够似的,他又补了一句:“叶淮风明年及弱冠,应该很快就能喝到他们俩的喜酒了。”
“别胡说!”蒋雪打断他,“云樱跟叶淮风不算熟,两人是因为沈炎才玩到一起,交流甚少,估计只是一道商量宋芸煕的事吧。”
“商量事情也不至于搂搂抱抱吧?”严浩眼神阴翳地盯着叶淮风的背影。
他倒是好运气,无论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都生了这么副招女子喜欢的皮囊。不过区区皇商,和他内阁首辅相比,当真是云泥之别。如今的叶淮风,还有什么能力护住孤苦无依的蒋雪?
严浩不屑地拉上窗帘,挡住蒋雪的视线:“风大,别看了。”
马车渐渐远去,蒋雪的心却还留在河畔,心绪复杂。
与她同样百感交集的,还有一个人。
河畔不远处的马车上,一双凤目闪烁不定,玄色锦衣衬得眸色越发幽暗。
他绷着脸看了许久,同车的向燕忍不住顺势望,在瞧见云樱的身影后,对她的同情又加深几分。被世子爷给盯上了,跟别的公子打个水漂后背都能被盯穿。
哗啦。
缟色锦缎帘布被硬生生扯下来。
向燕腹诽:这么生气,你倒是上啊!
下一秒,那双寒光微闪的凤目看过来,惊得他心头一跳,主子该不会有读心术吧?不然为何,会在他腹诽后立马就说有事要办,然后风风火火下了车,直奔河畔?
向燕叫车夫启程回府,离开前不经意地往那边瞥一眼,顿时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离河畔不远处的树上,他家主子正猥琐地猫在那里,这架势,近距离释放眼刀?还能不能有点出息了!
向燕恨铁不成钢地望着那抹渐渐缩小成黑点的身影,叹道:主子,您这样是追不到姑娘的!
第40章
“会了吗?来试试。”叶淮风松开云樱, 站离两步, 含笑等着她大显身手。
云樱却攥着石子儿在原地踟蹰着,眉目隐约带了不安神色, 他忙问:“怎么了?”
云樱压低了下巴,难为情地说:“我、我要是还玩不好, 你可别笑。”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
叶淮风忍俊不禁:“不过消遣的游戏,玩得不好谁又会笑你。”
云樱试着抛出一块石子儿, 结果力道没控制好,噗通一声沉入河里,她尴尬地看了叶淮风一眼, 见他表情平静, 并未流露任何嘲笑之意, 这才松口气。
“你是不知道,沈炎连我拧不开瓶盖儿都要笑!所以我才会担心你也笑我。”
闻见沈炎的名字, 叶淮风眼神微顿, 良久才道一句:“他是他, 我是我。”
声音极低, 云樱没听见,又朝河面投了一粒石子儿。
哗哗哗, 三朵水花溅开。
这一次,倒是长进许多, 她满意地拍拍手上的灰,扭头笑道:“他那个人超级幼稚!跟你关系好,也不见学几分成熟稳重。”
叶淮风低眉看去, 少女乌黑的眼仁蒙一丝清亮的光,唇角微微上扬,语气里听不出丝毫的嫌弃,反倒流露出了几分怀念。
她和沈炎是从文理分班后才认识的,却很快熟络起来。
明明他们认识得更早……
目光在她发间那朵珠花上凝住,渐渐失神。
等在一旁的小厮跑来催他回去,说是约了谈生意的时间快到了,不能再耽搁。
“你原来有事啊?那快去!”云樱推他一把,暗暗自责,“耽误你时间了…怪我,讨教什么打水漂。”
“无碍,我有点担心你便下车看看。那件事,你也别太担心,我…大家会想办法。”叶淮风被她推搡,脚下却未挪动半寸,嘱咐完这话,才掀开车帘上了车。
月白帘布很快被他撩开,如玉面庞再次探出来,险些忘了重要事。
“过些日子我打算去香山赏红叶,要不要一起去?”
“可以啊,待会儿我去小群里跟大家说说,看约个什么时间比较好。”她扬着脸,眼眸干净,看不出丝毫旁的心思。
叶淮风手指微收,在帘布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他颔首,语气依然平和,同她道别后帘布垂落,光线黯淡下来,将他的神色一并掩没。
……
叶淮风一走,云樱又坐回河边发呆,起风时,吹得发间珠花身姿轻颤。
这时,一颗石子儿从天而降,在河面连连击起七道水花,惊得她目瞪口呆。
回头想看看是何方神圣,却只觉一阵风过,尘沙飞扬中,有人在她身侧坐下,玄色锦衣的衣摆铺开,动作流畅到一气呵成。
清隽面庞侧过来,只吐出三个字:“我也会。”
“嗯?”云樱迷惑,会什么?
他却是紧抿了唇,别过脸去,冰雕雪塑的侧颜,染了几分别扭之色。
再次于河畔相遇,像是迎合了她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云樱眉心的忧愁化开,唇角略略上扬,同他打招呼。
“小贱客,你也来散心?”
散心?
他只是路过……
却瞧见她和别人,甚是亲密……
不过是些小把戏,竟也能逗得她眉欢眼笑。心里堵着一口气,禁不住又抓了一块石子儿,抬手投掷河面。
白色水花四溅在眼底般,二人相视的眸中,点开圈圈涟漪。
他唇轻动,固执地又说了一遍:“我也会。”
这下云樱总算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憋不住地笑起来。
薄御被笑得耳根发红,羞恼地竖眉,扬声问:“笑什么?!”
云樱捂住肚子缓了缓,问:“你刚才一直躲在暗处?看了多久?”
被当面拆穿,薄御羞愤难耐,猛然起身就要走,衣摆被她伸手拽住,这力量如此微小,根本不足以牵绊他的脚步,却还是轻易地将他锁住。
女子的声音透着俏皮的笑,带了半分诱哄,自脚边传来:“我不笑了,别生气。”
薄御抬了抬下巴,也不看她,只扯谎解释道:“我路过时偶然撞见罢了,并未躲在暗处专程看你。”
云樱嗯一声,也跟着站起来,从荷包里掏出一叠银票递给他。
薄御抬眸看她,并不接。
倒是云樱抓过他的手,把银票拍到他掌心,又替他扣牢五指,笑盈盈道:“首饰我找刘叔退了,银票我一出门便放在身上,想着若是遇见也好还你,这下刚好!”
忽有想到什么,托着他的那只手轻轻一颤,唇角笑意滞住,她的声音低下去,似绵长的叹惋,“真怕再过些时日就没机会还你了。”
到底是个藏不住心事的,薄御只一眼便捕捉到她眼底的不安和惧怕。
骨节分明的手张开,银票落叶般坠地,他看也不看,只紧握住她,一时间竟忘却了紧张和赧然,满心都是焦急,脱口便问:“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
被当今皇上盯上,不知何时遭受报复。
云樱缄默,他也不过刀头舐血的剑客,跟他说这些意义何在?
她低下头,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被他握在掌心,略高于她的体温自指尖传来,熏得人脸有些发热。
忙往后抽了抽,力道不大,却惊得薄御猛然间回过神来,当下便松开她,难为情地别过头去。
瞧见他这幅模样,云樱心跳也不觉加快几分,两人互不相看,呼吸却纠缠在一起,难以忽视。
被握一下手居然也能紧张成这样!她真是丢了现代人的脸!
云樱暗自懊恼,遂清了清嗓子,打破这令人无措的沉默。
“惹了不该惹的人,前途未卜。”她说着,又轻笑一声,自我安慰道,“不过万一他忙起来把我给忘了呢?我既能死里逃生,必定也能躲过这次灾祸吧……”
不想再谈此事,云樱俯身拾起散在地上的银票,小心叠好,怕他又给随手扔掉,索性塞回自己包里,将荷包取下来。
葱白指尖抚过荷包上的那朵白桜,绣得并不好看,虽说有原身的记忆,可她手笨,怎么也不似这些古代女子绣的图案栩栩如生。
迟疑了一瞬,她试探着把荷包系上他的腰间,见他没有拒绝,心里松口气,将线系紧,手边就是他的荷包,玄底金纹,绣着极其逼真的睚眦,龙眼灼灼,威严气派。
这一对比,云樱便觉汗颜:“我不擅女红,绣得不好,回头把里面的银票点出来,荷包便扔了吧。”
薄御没说话,只低眉问:“首饰…不喜欢?”
“当然不是。”天价翡翠首饰,自然漂亮得惊人,可那毕竟是小贱客的血汗钱,怎能无缘无故收下?便道,“你我萍水相逢,如此贵重之物,我收着怕是不妥。”
“是我唐突了。”广袖下的手紧了紧,第一次送姑娘首饰,却被退还,薄御心里难免失落,却又没有任何立场要求她必须收下。
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僵冷,云樱见他绷着脸,终于还是忍不住补上一句:“你拿命换来的钱,好好攒着,别再这般没头没脑地花,老了饿死街头可没人管。”
她倒是想得远!
薄御失笑,这点银子,不过私库的冰山一角,他都没担心,她却是替他想得周全。
低落的情绪散了几分,薄御记挂着她方才的话,敛眸正色问:“你到底惹了什么人?”
透过那双凤目里闪烁的灼灼碎光,能瞧见他藏不住的担忧,想到初见时他凌厉眉眼,两人的关系当真是拉近了许多,云樱便忍不住摇头浅笑:“不说也罢。”
他拧眉,样子有些急。
暖意自心上淌过,云樱抬头,眼眸映照天边流云,教人看不真切那里面暗含的神色。
在触到那点莹莹水光后,薄御呼吸一滞,头脑空白了一瞬,无措地开口:“无论是朝堂权贵或是江湖门派,你皆可说予我。”
但见她樱唇微启,却还是没肯告诉他,只感慨:“你我初识那会儿相看两厌,没想到现在却能心平气和地在此说话,当真是不可思议。如今细细回想,你看似不近人情,却是温柔之人,虽然当初被你那一剑吓得不轻,可我却不后悔选择救下你。”
“小贱客!”她突然扬声,弯起的眉眼,光影细碎,“好好活着,我也会打起精神去应对一切。希望香山被秋叶染红之时,还能再遇见你。”
这话听着像是诀别之言,薄御不死心地问:“真不愿意说?”
“不是不告诉你,而是…不想把你也牵扯进来。”云樱含糊过去,转移话题,“刚才只顾着笑,忘了说,你水上漂玩得很厉害!”
她仰头看过来,眸似晚照般流光溢彩,噙满真诚。
薄御压着的唇角便不自觉地弯出愉悦的弧度,他轻咳一声,淡声道:“一点小把戏,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