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椅上的人似乎轻笑一声,起身时,有睥睨众生的傲气:“抵御不了又如何?这是朕的江山,脚下都是朕的子民,大难当头,岂可弃城而逃?就是死,也要战到最后一刻,才不愧对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严浩内心触动,恍惚中,仿佛瞧见有金色的飞龙缠绕其身,那样绚丽,那样壮烈......
他转身,走出大殿。
繁星高远,静静注视着这片土地。
这个时代,将会如何?
……
夜寂寥。
亲王府的别院里传来争吵。
云樱坚持要薄御离开,薄御却坚持要她离开。二人对峙,谁也不肯让步。
“师傅传授我武功,为的是救世而非逃命,沈炎今晚就要攻城,我怕他滥杀无辜,必须得留下来阻止他。”
“听话,现在立刻出城,相信我,可以应付。”温热的手揽过她,薄御低眉,额头轻轻抵着她的,“我什么都能失去,唯独你,我不敢冒一丝一毫的险,算我求你,现在出城还不晚。”
“你才刚根除蛊毒!你拿什么跟沈炎拼?”云樱吸了吸鼻子,眼底蒙上水光,尾音带了一丝委屈的颤抖,“你只知不能失去我,却不知我同样不能失去你。”
知道劝不走他,她做出让步,“阿御,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你不要赶我。”
曾经的她那样弱小,只能苦苦等待希望降临,如今的她终于变强,又为何要继续躲在谁的身后寻求庇护?
强者,不是为保护弱者而生的么?
所以——
“这一回,换我来保护你。”
骨节分明的手自她如雪的面颊上拂过,眷恋不舍。
就在午后,白桜河畔,他已偷偷设想过二人的未来:她不愿被困后宅,那他便带她云游四海,她想要的那座水天相依的庭院,早在她离开前,他已命人于南州着手修建,她若是玩累了,想歇一歇,便可在此停留。
她的一切要求,他皆可满足。
唯独这一次……
“对不起。”
他的一记手刀,让毫无防备的她软软跌进怀里。
薄御嘱咐向燕:“带她出城,召集京州所在的鬼岛人马,速去速回。”
“属下听令!”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无边夜色中,薄御眼底的眷恋也渐渐冷却。白色长衫坠地,打开门的时候,他已换上玄色劲装,腰间佩剑划过凛冽寒光。
守护莲国,是皇家子孙的职责,从出生那一刻起便不可推卸。
无论云樱口中的沈炎究竟有多强大,准备了何等不可抵御的武器,他都要堂堂正正,凛然面对!
……
夜深。
万家灯火熄灭,龙城陷入绵长的沉睡。
浓墨般的黑夜,城门之上却燃起火把,将士们搭起箭,静候敌军到来。
沈炎悠闲地坐在马背上,看着越来越近的城门,讽笑道:“知道我要攻城的消息又如何?真以为这些破箭能伤我毫厘?愚蠢的古人!”
身旁的季鸿脸色凝重,运筹帷幄等来这一日,压在心上的巨石却并未轻松几分。
沈炎拍拍他的肩膀:“开心点儿,看哥为你打下江山。”
他回头,扬声,一字一顿:“攻城!”
一排排大炮推去前排,黑洞洞的窟窿对准城门之上的弓箭手,好似一张张大笑着的嘴,充满嘲讽。
哄——
一瞬间,天摇地晃。
坚固的城墙顷刻间残缺不全,朱红色的硕大城门破败着倒塌。
正对着城门的季鸿,和城门后的季将军对上视线。
父子相望,彼此心底都泛起波澜。
苍老的手攥紧□□,直指季鸿眉心:“狗贼!我季家世世代代效忠君王,绝不允许你来败坏我季家名声!”
他骑马奔来,季鸿迎面而上。
□□与剑,擦出隐约火光。
相似的眉目,同样挣扎心痛的表情。
“不孝子!我季云天为国卖命,怎养出你这等狗贼!简直是我季家耻辱!”
“季家季家季家!成天就是季家!我受够了季家少将军的身份!我根本就不是你儿子!我也无需因此感到羞辱!你儿子早死了!死在三年前的暑月!死在多年的愧疚自责中!我是季鸿!我是21世纪的季鸿!我不是你儿子!”
积攒了多年的情绪,似决堤洪流,浩浩荡荡涌出来。
“我爹是季盛,我娘是舒柔,根本不是什么季云天李碧珠,我受够了!受够这一切了!什么君臣什么责任,都是狗屁!到头来连心爱的女人都失去了,我他妈还怕失去什么?!”
他从腰间抽出火铳,直指季云天的心口,只要扣下扳机,他就能彻底从季家少将军的身份中逃离。
可为什么,面前却闪过父亲温淡却慈爱的笑,母亲满是暖意的眼。
为什么…下不去手?
明明是如此简单的事。
额角渗出细细的汗,季鸿紧咬牙关,食指颤抖得厉害。
季云天眼底掠过一丝痛楚,但责任大于天,他坐上将军的位置,就要为全天下的百姓考虑,他没有犹豫地,用□□狠狠将季鸿扫下马。
“季公子!”
混乱中,有谁拉了他一把,旋即一声枪响在耳边炸开。
他惊惶地看过去,马背上的人被震下去,却死握□□,不肯放手。
季云天的肩头是迅速漫开的血窟窿,□□置地,他艰难地站起身,宛若永不倒下的高塔:“不管你使的什么把戏,我季云天都不会放你们过去!”
炮声和枪声四起。
火光似要燃到天幕深处去。
无数次地扣动扳机,无数次地看血花坠地,季鸿的那双眼,已近乎麻木。
一直端坐后方的沈炎,见状并未阻止。
他知道,季鸿需要一个发泄的途径,而这场战争,或是让他彻底放下那份纠结,或是让他沉入痛苦的深渊,永远挣扎。
那是他心里的魔,只能他自己来抗。
……
“城门失守!城门失守!城门失守!”
层叠的尸体里,季云天强撑着不肯倒下,他半跪在地上,掀起满是血迹的眼帘,看向一脸冷酷的儿子,心口不住绞痛。
从何时起,季鸿再不是那个顽皮明朗的少年,眼底只有挣扎、痛苦,和洗不掉的绝望。
最疼爱的小儿子不再快乐、误入歧途,都是他做父亲的失职,是他的错。
他咳嗽一声,血溅在走近的黑色皮靴上,视线开始模糊不清,耳畔轰鸣作响。
季云天颤抖着手,拉住他的衣角,艰难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没能,及时发现......
季鸿,你能原谅爹吗?
曾经屹立不倒的神话,终于破灭。
季鸿立在原地,脑后玄黑色的发带随风翻飞,火光中掠过鸦羽般的影。他忽然伸手,长剑毫不犹豫地斩断这一头长发,发丝翩翩跌落,坠在季云天身畔——那染满鲜血的指间。
他开口,声音决然冷酷:“那句对不起,到了底下再说吧,我不是你的儿子,我只是季鸿。”
说完,黑色皮靴没有迟疑地越过他温热的尸体,踏进城门。
清爽的短发,紧握的炙热火铳。
他在火光中回头,漆黑眼眸里燃着熊熊烈火,似乎终于找回了自己,他的唇角有释然的浅笑,冲着身后将士高喊一句:“攻!”
“喏!”
无数双手举起,整齐的吼声响彻云霄。
……
寂静的夜,被火光熏染成白昼。
炮火声声,龙城繁华的街道如今只剩破败的碎瓦、无助的哭喊、惊恐的尖叫,血铺了一地,被火光照得雪亮。被风卷去城内各个角落的白桜花瓣,浸出妖娆的红,纷飞着散去。
街上民众四下逃窜,却不及炮火摧毁一切的速度。
军队一步步朝皇宫逼近,所过之处遍地尸首。
沈炎高抬着下巴,目不斜视而过,在街口与另一对人马狭路相逢时,表情微变。
硝烟弥漫中,他看见对面那人一袭玄黑劲装,脑后的发带翻飞,带出紫阳花的图案。此时他正手握长剑,眸光凛冽清寒,察觉到沈炎的目光,他举起剑,剑端寒光一闪而过。
“众将士听令,死守长街,绝不放任何一个人过去!……上!”
一声令下,身后将士如离弦之箭冲了过去。
两兵相交,血气冲天。
死亡的气味如此浓重,将皎洁月牙都蒙上一层血红。
沈炎从马背上飞身而出,这是战争打响后,他第一次动手——
“不过愚昧无知的蠢货,竟也敢跟我抢女人!今日我要割下你项上人头,解我心头之恨!”
薄御跃身离马,迎面而上。
月光将他的眼眸映照得流光溢彩,冰雕雪塑的容颜,有睥睨众生的傲气。
“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是流传千年的纯正血统,骨子里印着上古先祖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尊荣与气魄,那等浑然天成,是沈炎学不来的雍容。
上次交手,薄御步步退让,未曾展露势力。这一次,为了莲国的江山社稷,为了这片土地的宁静,他都不允许自己再退让丝毫。
他一招一式,如游龙般精妙绝伦,气势迫人,几番对决,沈炎竟有些招架不住。
“操!”
沈炎低骂一句,收了剑,拔出腰间火铳。
他看向薄御,唇角轻动,吐出三个字,“永别了。”
食指紧扣扳机,子弹精准无误地朝薄御心脏飞射而去……
第90章
清晨的第一缕光刺破云层, 再次照耀大地。
枣色烈马飞驰在羊肠小道上, 马端女子脸色铁青, 难掩焦灼。
云樱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睡在陌生的客栈里,想到昏倒前的那一幕,她心头一紧, 翻身便下了榻。
客栈的大堂里, 有人在说着昨夜的战事——
“太可怕了, 从没听见过那样的声音,比雷鸣还可怕!”
“城门开着, 却再没见到有谁出来。”
“轰响了一夜, 今早刚安静下来, □□静了, 像座死城。”
已经太迟了吗?
她来到城门口,尸横遍野,破败不堪。
空荡荡的城门, 有雾似的白烟弥漫着, 看不清前方的景象, 却也能够从空气里凝重的血气里想象出那里的惨状。
她拉紧缰绳,浑身的血液降至冰点:沈炎到底做了些什么?
她定了定神,咬牙继续前行。
悠长的街道,空无一人,她心下害怕,冲着四处大声喊道:“有人吗?”
还有人…活着吗?
有吗?
越往深处走,心里的光越发微弱黯淡, 这座城在炮火的摧残下俨然沦为一座破败的死城,昔日的繁荣景象早已成为泡影,乌鸦盘旋在上空,掠过层层烟雾,分解着这场战争残留下的悲痛。
这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茫然地奔走在无尽的死亡之中。
“薄御!”她高喊。
“薄御!”声音轻颤。
“薄御!”唇失了血色,只剩苍白。
“薄...御…”她低头,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泣不成声。
——“你我相遇虽晚,但我会比他做得更好,绝不会让你伤心难过。你可以相信我!”
“骗子!骗子!薄御你这个骗子!”
天下起连绵细雨,她在雨中孑然而立,模糊的视线被热泪充满,再看不清前方的路了。
——“对不起……”
最后的画面,是他隐忍的目光,温热的指腹好似要将一生的情都用尽,那份炙热,烙印进肌肤里,眷恋着不肯离去。
“薄御…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她啜泣着继续寻找他的足迹,横七竖八的尸体混在一起,早就面目全非。
她是那样渴望快点找到他,却又是那样害怕找到他。
“你要活着,我要你活着......”
低喃的自语,徘徊在空寂的长街深处。
终于,在七夕夜舞狮的街口——她在灯火阑珊处遇见他的街口——她看见,一条染血的紫阳花发带。
一阵头晕目眩,让她直接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雨水混着血,自她膝边流淌而过。
她抖着手拾起那条发带,眼底通红一片。
她也很想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那不过是相似的发带罢了!可她骗不了自己,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东西,怎么可能会认错!
错不了了,昨日是她亲手为他系的发带——那条他摩挲了三年的发带,边角起了毛,她说给他换个崭新的,他偏不肯,贫嘴说“夫人给我绣的,便是全天下最好的,我要日日系着”。
“阿御……”
她拼命地翻找他的尸首,却只翻到一堆残缺不全的烂肉,再也拼不出她心爱的小贱客了。
她握紧发带,大哭起来。
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失去了......
她要杀了沈炎!杀了那个禽.兽!
将发带系在脑后,她握紧剑,翻身上马。
眼泪虽然还止不住,眼底的脆弱却已慢慢被勇气替代。她要亲手替薄御报仇,替这片土地上冤死的亡魂们复仇。
马蹄踏过血染的长街,直奔皇宫。
风在她耳边喧嚣,火红裙摆撩过她纤细的脚踝,衬得她肤白盛雪。
这样柔弱的身躯,却承载着满腔愤怒,如烈焰般烧过充满悲伤的大地。
她越过宫门,踏过染血的象牙白石阶,在大殿之上,与那人狭路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