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妃君子——风储黛
时间:2017-11-19 16:35:32

  “我想让你帮的人,是她。”白慕熙转过身,梧桐树下立着那道清隽的身影,冰姿玉骨,犹如揉入夜雨里的淋漓墨画。
  韩诀是从来没见过他低下语气求人,何况是自己,那时候他就知道了,他又没办法了,这个恼人的表弟,他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韩诀摇摇头,“你要知道,她要追踪的东西,是多年前的旧案。那件案子,很有可能与天家,与皇上有关,如果她是柳家什么人,和你——”
  白慕熙知道,也清楚,因为这件事很可能让她与他决裂,但是——他俯下温柔跌宕的目光,袖口下一枚青龙玉佩被捂出了暖意,“总不能让她一辈子,都不能得偿心愿。”
  对他而言,真正可怕的,是他但凡提到柳家那灭门的案子,心底里那不忍放过的愧疚和遗憾,渐涌如潮。
  他潜意识里在抗拒什么,这些使白慕熙深信,如果找回他的记忆,他也许便能想得起来了。
  韩诀是答应了白慕熙照顾柳行素,不揭穿她,替她隐瞒,也帮她找线索,但这一切是有条件的,“我可以答应帮他,但我也有一个条件。”
  “你说。”
  “我要你,不再调查这桩旧案。”韩诀对这件事极为坚决。
  “好。”
  白慕熙是一言九鼎的人,韩诀总算放了心,任由他去了河西。但韩诀没想到,偶尔地,这位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也不想墨守成规,他既然不调查,当然还有别人替他查,要他彻底置身事外,却是不能。
  皇帝因为今日里接二连三地收到睿王家书,早就乐以忘忧,待北疆战局一稳定之后,他立即便想起了韩诀,韩诀称案子有了眉目,已经追回了遗失的记载,并且抓到了疑犯。
  疑犯是个江湖客,一口咬定东西是他偷的,皇帝本来有疑心,但韩诀私下里早已打点了一切,卷宗室里的书“丢”了不止泰和元年的记载这一本书,还有别的,前前后后丢了六本,疑犯说自己只是偷些东西卖,并不晓得偷了哪些,皇帝便皱了皱眉,将疑犯关入了死牢。
  “陛下勿忧,既然此事同太子殿下无关,陛下应该宽慰才是。”近侍的臂弯里靠着一柄拂尘,弯腰奉上了一杯清茶。
  皇帝摇头,“朕总觉得,韩诀这人,不简单。”
  韩诀一面是与太子不和,一面又是支持储君的势力之一,仿佛是在明白告诉他这个皇帝,即便太子与他不对付,也是正统嫡出,德行远过睿王,韩诀本人虽然锱铢必较,记仇,但也不会为此有所偏私。
  其实皇帝何尝不知道,太子为储君,怜悯众生,睿王嚣张好杀,他治下的大周,是河清海晏的盛世,交给太子是最为稳妥的。可皇帝这颗心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已经完全偏给了自己的小儿子。
  睿王妃近几日收敛了,日日待在睿王府,皇帝不宣召,她便不入宫,安逸地与两个儿子同处。皇帝隔不了几日,便要小世子入宫陪他游玩御花园,小世子白承佑出生在灵州,自是从来不曾见过御花园巧夺天工的园林花卉、假山亭榭,新奇地拉着皇爷爷的手在花苑之中穿行,这一来,皇帝的身子骨架不住了,兼之不久前又感染了风寒,便躺在长生殿养神休憩,几日不曾上朝。
  “柳行素,我有件东西想给你看。”
  韩诀终于不再为难柳行素,他也知道自己拖不了太久,要是白慕熙问起来,得知他不守信,又要与自己为难,韩诀索性将东西取了出来,此时整间耳房内只有他们两人,南窗被拉开了,十月暮秋,晚风萧然。
  柳行素抽出手中的锦盒,里头放了一支金色的羽箭。
  她的目光冷了下来,这支箭的箭头是寒铁铸造的,箭头粗糙,但棱角锋利,比起她族人身上的箭又别是一副装饰,末端用的是金色的鸟类尾羽,这种山鸠,应该栖息在贺兰山以北,如果猜得不错,这支才是真正的突厥人用的箭。
  韩诀见她颦眉不语,负手走到窗边,“你想得不错,这支箭,是突厥骑兵惯用的,你晓得,我这个人喜好收藏,连喉结珠这种东西我都弄得到,一支突厥人用的箭当然不在话下。”
  柳行素把箭放回锦盒,合上了盖,“你想告诉我什么?”
  韩诀的手掌抚过窗棂,微挑的眼看起来有一丝邪狷,“禁卫军从胜州生还的人尚有百人,这支箭是一个伤者身上拔下来送给我的,他们确实曾遇到过突厥人的袭击。不过,你如果不信,以为是什么障眼法,那也不是没有道理。”
  他靠着窗,在柳行素的心跳加疾之时,面不改色地将身子微微后仰,“你怀疑陛下。”
  柳行素懂了他的意思,“韩大人想打消我的怀疑。”
  “不,我是就事论事。”韩诀摸了摸下巴,“我想知道,如果,杀了柳氏满门的人真是陛下,那么,你是想是冤有头债有主,还是想父债子偿呢?”
  原来韩诀指东打西一番,目的在此。
  柳行素一时无话。
  风从红翻翠骈的院落外穿入耳房里,沙漏细腻的声音犹如不绝如缕的道道跫音。
  韩诀的手指已经扣住了窗棂,他阴柔而俊美的一张脸上全是急不可耐的仓促和不满。
  柳行素微微一笑,“大人,如果凶手,下官是说如果,真的是皇上,下官不能把太子怎么样,更不能把皇上怎么样。下官势单力薄,也不过是个小女子而已,就算侥幸中了科举入了朝堂进了中书省,也还是一个人,涸辙之鲋,又能有什么作为?大人你实在是杞人忧天。”
  韩诀摇头,“我当然相信不能对太子做甚么,但我想知道的是,柳家对你是否重要到,你会为此和太子决裂,甚至,恨他。”
  他表弟好不容易看上一个人,要是中间隔了一段血海深仇,真是泼天一盆狗血了,韩诀本来还想从中作梗,现在却只觉得他表弟可怜。
  柳行素将锦盒放在他的博古架上,绣着朵朵富丽娇艳牡丹的细绸屏风,珍禽描画在上边,仰着脖子,收了羽毛,犹如困于死牢的囚徒,她将手藏回袖子里,“韩大人想多了,事情和太子无关,我最不喜欢牵连无辜。”
  否则凭她早有怀疑,也不会和白慕熙走得那样近。
  韩诀点头,眸底有欣慰的笑意,“既然如此,我再给你看样东西。”
  柳行素不知道韩诀这个有收藏癖的人还存了什么东西,倒有几分好奇,韩诀走过来,从他那排紫檀木的博古架上取了一只香炉,“柳家上下被葬在阴山附近,但很少有人知道,大部分都只立了衣冠冢,有不少尸体,早就失踪了。”
  “你说什么?”柳行素握紧了拳,她一直以为,爹娘已经被葬在了阴山,去年启程要来上京,她还曾经带着柳承徽去拜祭过爷娘。
  韩诀解开鎏金香炉的盖,取出了半片残甲,漆红已褪,只剩下雕刻的虎兽花纹还尚有轮廓,摸上去有点咯手,“据说,这是柳老将军的玄金宝铠,我也是托了人从军营里弄来的,不过很可惜成色已经不如先前好了。”
  柳行素手里握着那片铠甲,指尖微微用力,脸色一片惨白。
  爹的铠甲刀枪不入,是什么神兵利器,竟能削下这么一块残片?不,不对,柳行素摸了摸断口,并不平整,并不像是被利器砍断的,反而有些腐蚀的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  一般来说,最显而易见的,都不会是真相。这不是身悬疑破案,只是稍微有点内情。
在上卷中,这桩案子会有一个结果,但可能并不会有一个答案。(我又剧透了。)
PS:太子殿下回朝不远了,离恢复记忆也就不会远了(*  ̄3)(ε ̄ *)
 
  ☆、第47章 内里有乾坤
 
  “当时胜州郊外的燕回山有上百伤亡,但尸首却不多, 也不知是谁杀了人, 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所找到的除了柳老将军的盔甲残片之外, 只剩下他随身的剑穗,宝剑却也不见了, 柳将军的佩剑斩杀敌将无数, 是口削金断玉的名剑,约莫被人偷走了。”
  那把剑后来师兄带回了贺兰山, 柳行素见到的时候,只剩下剑柄和半截剑刃, 缺口也很奇怪,不像是被利刃砍断的, 师父后来将剑熔了, 重铸了一柄短匕,现在这柄匕首正安然无恙地贴着柳行素的小腿骨。
  甚至,她还能感觉到剑上寒意。
  “柳行素, 你怎么了?”韩诀见她脸色古怪, 茫然地握住了手里的盔甲, 有点惊奇。
  柳行素收回目光,将东西放回他的香炉里, “你为什么将盔甲放在这里边?”
  韩诀将盔甲翻过来,上面有一排淡青色的印痕,像水流淌过的痕迹, 他指着那一路蜿蜒错乱的纹理给她看,“这东西有些古怪,我喜好收藏是真,但也不喜欢不洁的东西,这块盔甲我当年收集来的时候,上面有异味,我将它放入香炉蒸了三日,才消散了,后来索性就没有取出来。”
  柳行素眉梢一动,“是食物腐臭的那种臭味么?”
  “你怎么知道?”
  韩诀想到那味道便恶寒地抖了抖肩膀,忙阖上香炉的盖,将东西放回了博古架,“的确是有,我嫌那味道难闻,又舍不得这块宝铠的碎片,因此一直没拿出来,在香炉里放了许久了,现在你可闻不到了。”
  “多谢。”柳行素心中的疑惑得到了证实。
  可她心中的悲哀和痛楚,没有人知道,师父曾经说过,剑刃上的腐臭味,是一种特殊的药酒洒在上面留下的,传闻说,这种东西可以腐化尸体甚至融化兵刃,爹爹的剑和盔甲,都是在这种药酒下腐化无形的,所以,就连他们的尸体都……
  柳行素痛苦地咬紧了唇肉,但还不能,不能让韩诀发觉,她走到窗边吹了点风,头脑清醒了下,攥住地拳才在袖下缓慢地恢复。
  韩诀愣了一会儿神,才想到,柳行素与阴山柳老将军一家,她说有亲,只怕不假。要不是为了这点亲缘关系,柳行素犯不着为了不相干的人,冒着得罪皇帝的危险,以女子之身孤身闯入上京,夺取探花,官封侍郎。
  她这么一个有情有义的奇女子,不怪表弟动了凡心,这么多年来,除了柳潺还从来见过他着紧过谁。
  等等,柳潺……
  韩诀的眼色慢慢变了。他不动声色地靠住了屏风,余光里,那缕清瘦的青衫影子,被拉扯出夕阳古旧的橙黄,柳行素转身,见他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不禁问:“你发现什么了?”
  “那倒没有。”韩诀指了指窗外,“只是天色不早了,不如,我让人送你出府。”
  “多谢。”
  柳行素低头道了谢,澎湃的心潮却不能平复,走出了韩诀的府门,望了望气派的两尊石狮子,清秀的一双月牙眉折了道褶痕,她俯身走入熙攘的街道,任由身后的车马凌乱在耳中肆意嚣张。
  韩诀有意帮她,为她提供了一条新的线索。但是能化去人尸体的药酒太过独特,师父云游多年,与西域人也打过交道,都是无功而返,这种东西,连同柳氏族人身上的羽箭,都不是一般人能弄到的。
  背后的势力,真是可怕而阴暗。她担心太早暴露了自己,敌暗己明,自己的行动会受到掣肘,又担心如果不能进一步,彻底摸清其中底细,只怕还要像现在这样,始终都留在原地,线索一断再断。
  “突厥王阿史那野整顿旗鼓,卷土重来,吾儿慕泽与突厥厮杀于河西赤马山下,绞杀突厥王精兵三千,但太子有意阻挠,不准睿王乘胜追击,反而要鸣金回城,睿王请示于朕,要朕拿主意。众位卿家,你们怎么看?”
  皇帝还没问完,一群人已经冷汗涔涔了。
  第一,这信传到上京,路途遥遥便是几日,依照睿王那脾气,太子哪里拦得住他,又是连战连胜,少年意气风发,只怕早就耐不住性子已经出兵了。
  第二,皇帝一口“吾儿慕泽”,一口“太子”,孰亲孰远,同意谁不是已经昭然若揭了?
  太子是仁义之君,但他从没有行军打仗,战场上的将士,听命于睿王,听命于虎符,但不会受太子调遣,睿王寄信回来,既是有十足的把握皇帝不会同意太子,也是彰显了自己对兄长的尊敬。
  何谦益从百官之中走了出来,“陛下,臣以为,上京距离战场毕竟浩浩百里之远,战场战机瞬息万变,臣等即便殚精竭虑,也没有未卜先知之能,不知道孰是孰非。”
  “此言也有理,那便等着看吧。”
  柳行素听这些话不痛不痒,下朝时掏了掏耳朵,有点意兴阑珊。
  巍峨的皇宫上,金碧辉煌的琉璃瓦、犀牛檐,上有百丈层云翻卷如洪涛,沃日吞天的巨浪,将恢弘之上积压数日的阴霾洗涤一空,显出无边的高旷澄净。
  她等着睿王兵败,最好,睿王被生擒。
  皇帝太宠一个儿子,表现得毫无收敛,很可能会宠坏一个儿子,睿王哪里不晓得上京的情况,他的儿子刚被封了世子,而太子膝下无所出,想必正欣欣然要大展拳脚,要一鼓作气拿下彻底拿下皇帝的信任……可惜,贪功冒进了一点。
  她在贺兰山生活了近六年,往北便是突厥草原,他们的王廷政治、部落生活,她一清二楚,至于那个突厥王阿史那野,他率兵几度入侵中原,战略谋事,她也一清二楚。
  睿王这厢只怕讨不到便宜。
  “大人,那睿王殿下也真是嚣张,”小春替她除衣,将脱下来的官府折好了放到一旁,正好肩头破了一道口,小春取了针线来一面缝补一面想,“要是太子挫他锐气就好了,听说他又残暴又喜欢杀戮的,我还是希望他不回来,要不然,一准成了大人的绊脚石。”
  “未必吧。”柳行素失笑。
  小春歪了歪头,“反正,太子什么都强过他的。”
  她又没见过睿王,当年睿王在上京连断了十一个纨绔膏粱的胳膊,名声大噪的时候,小春还在街头跟着她阿爹推车卖萝卜,这到底是何来的信心?柳行素哭笑不得。
  小春微笑,“我可以想想徽儿,他那么聪明,一定不是学的大人。”
  “……”
  天气越发寒冷,柳行素正为了着手调查药酒的事一筹莫展,徐义理和王述那边又对她守口如瓶避而远之,她只能暂且慢下来,韩诀喜欢收集古物,手底有一本《奇闻杂录》,倒是有些信息,其中记载了一种草本,传说将这种草捣烂了取出汁液,对人的肌肤有腐蚀作用,过去常用来以毒攻毒,产自西域,后来经商客带到大周,不过现在已经罕有种植,很难见到了。
  “对了,北疆传来战报了。”韩诀见她趴在桌上研究草药,信口便提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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