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承徽噙了两眼的水花,一笔一划地写了三个字。
“柳姓?”身后的人沉吟着道,“好名字。”
被好看叔叔表扬了,柳承徽有点不好意思,身后的人捉住他的小手,“不过,你握笔的姿势不太对,所以下笔不稳,横不平竖不直。”他极有耐心的把他的食指推了上去,温热的手掌紧握着柳承徽柔嫩的白糖花般的小手,日色薄淡,将宣纸映出阳光的晴暖的色泽,柳承徽半截身子沐浴在日头里,全身暖洋洋的,再也没有昨晚寒毒发作时的剧痛难忍了。
“好看叔叔,为什么我写的和你写的不一样?”柳承徽仔细观察自己写的字,和好看叔叔写的字,总觉得叔叔画的是符咒。
他轻笑着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我写的,是小篆。”
“什么是小篆?”
“就是——”
“公子。”门外传来敲门声,是阿七的声音。
他低垂眉眼,“进来。”
阿七推门而入,一眼便见到这和谐的一幕,不由得尴尬吐了吐气,柳承徽则是一见到他便害怕,往好看叔叔怀里缩,他有点惊讶这孩子的反应,将他的背按住了,挑了眉眼,“怎么了?”
阿七道:“属下等人查到是何人下的毒了。”
“是谁?”
“账房那位算账的先生,他的胸口有突厥的狼印,我们把他押下去盘问了一个时辰,虽然未曾问出背后主使,但属下敢断定,这是栽赃嫁祸。”阿七肃容弓腰,几乎便没有立起来过,这令小孩儿既新奇又解气,原来好看叔叔这么厉害啊,这个大坏蛋在叔叔面前大气儿都不敢通一声。
男人的笑容发凉,“真有出息。”
阿七知道他说的是谁,便没有多言。
“凉州战报,周军大捷,想必他们班师回朝不远了。”他将放在一旁的宣纸卷起来,“这封信,你带人秘密送入上京城,交给魏太师。还有,我需要在三日之内动身前往上京,你让衡阳城埋伏的影卫提着剑,我们需要打一场硬仗了。”
这大周的天,无论如何变,一定不能被黑云笼盖。
他一只手虽然无法搅弄风云,但鱼死网破,也不是那么难。
怀里的小家伙将他的衣襟拉了一下,他低下头,正对上一双清澈水润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慧黠剔透。这个神情真的是,像极了某个女人,一般这个时候,她会打些什么坏主意?
“你说。”
柳承徽仰起小脸,“好看叔叔,我能跟你一起走吗?”
没等他说话,阿七突然发出一个惊疑的声音:“好看叔叔?”
凭什么他私底下骂他们“笑面虎”、“凶鬼”,对公子就这么谄媚巴结,一口一个“好看叔叔”,阿七抖了抖鸡皮疙瘩,还是被恶了恶。
他捏捏柳承徽的鼻子,“不可以。”
在他的小脸彻底垮下来之前,男人握住了他的手,“告诉我,你家里人都在哪儿,叔叔派人送你回家。”
柳承徽脸色一苦,哇哇惨叫起来,“哇,他们都不要我了!我娘找了后爹,我爹找了后娘,都不要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包子跟他妈一样是戏精。
下一章让男女主撞上?话说他们好久没见了。
☆、第74章 兵荒终能逢
“公子,这……”阿七深觉这小孩儿三句必有一假, 明明是只小狐狸, 在公子面前却乖得像只兔子,要说他没有图谋, 阿七都不信,若不是为了昨日他中毒, 阿七说什么也要劝公子让他把这小孩拉下来严加审问。
男人抱着柳承徽, 手臂松了少许,柳承徽沿着他的膝盖滑下来了, 抹了抹小眼睛,“我就知道, 阿娘不要我,叔叔也不要我。呜呜呜……”
他皱眉, 握住笔的手微微一顿, 只见柳承徽趴在桌头嘤嘤抽泣,他没来由心头不悦,“中毒疼成那副样子都不哭, 不是说自己是男子汉么?”
“呜呜呜——”他反倒来劲儿, 哭得更大声了。
“公子, 要不属下——”
他如墨似画的峻眉沉然蹙起一波褶痕,“下去。”
阿七走了之后, 柳承徽立马不哭了,甚至可以说笑吟吟地举着一张小脸,凑近, 再凑近,他临窗而坐,身后风吹帘动,苦楝树满树的叶誊在紫影之上,婆娑起来,这么近,可以看清小孩儿浓密的睫毛,精致小巧,婴儿肥的脸蛋挂着两串泪痕,我见犹怜地爬过来,把脸他的怀里拱。
“这么怕他?他走了就不哭了?”
小手忽然爬上来,抓住了他的袖子,他微怔,只听见怀里传来一个委屈的瓮声瓮气的童音:“好看叔叔,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没有爹爹。”
才这么小,便没有亲生父亲……相比之下,他竟比他幸运。他莫名地涌上一缕怅然,弯腰将小孩抱起来,“叔叔要做的事,很危险。”
“嗯?”柳承徽像是不明白,危险是什么意思。
他抓住他的小手,淡淡的血腥气从喉腔肆无忌惮涌出,他苦笑地敛唇,“而且,叔叔也没办法,陪你一辈子。”
“你才这么小,人的一生,有很长的路要走。你和我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他俯下目光,清沉的眸倒影窗外的树影日色,温然倜傥,柳承徽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这么说话便觉得不高兴,耍无赖一样赖着,干脆装作听不到,他把他堵在耳朵上的小手拿下来,“听着,唯天下至诚,方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你和我有缘,我希望你诚意立身,盗窃的事,日后便不要再做了。你没有爹爹教你,这句话我教给你,你要永远记得。”
“我记得了……”柳承徽眼巴巴地扬起头,却只能看到一截下巴。
好看叔叔长得真的无可挑剔,比他们家最好的玉件还要剔透无暇,还要好看千千万万倍。柳承徽像流萤般的眼睛眨了眨,有些话他现在听不懂,但是叔叔说的,他一定都会记得。
……
韩诀在客栈睡了一宿,第二日起来后背便起了疹子,房间有股潮湿气,夜里还有不知名的花香,熏得他整个人不自在,韩诀吩咐下人去药铺抓药,正同柳行素和沈轻舟用膳,回来的人告诉他,“大人,城里所有药铺商埠,都被别人控住了,寻常药材我们能买得到,但你说的那个天香白玉膏,那几个掌柜的分明有,却硬是不能给。”
韩诀忍气,冷声道:“那小孩呢,丐帮的人到哪儿了?”
这才是沈轻舟和柳行素关心的,岂料这人却摇了摇头,“街头巷尾的叫花子我们都打听了,只有一个人是丐帮的人,他说前几日的确帮里有个小叫花子,但他性子野,不受帮规管束,一直偷东西吃,帮里的人便将他逐出了门墙。”
护短的韩大人容不得小崽子受到一点轻视,怒火隐然地站起来,“这帮人欺负一个孩子,也不看是谁的孩子,胆大妄为!”
那手下心道,这个小孩儿偷吃坏了人家规矩,也不算人家有错……但是韩大人让他把这话死死地咽了回去。
柳行素将筷子放下了,“师兄,我们亲自去问吧。”
“也好。”
韩诀见他们一问一答,竟完全无视了自己,忍不住咬牙,阴沉沉冷笑。
沈轻舟事先没想过韩诀一个男人,竟然是个比女人还娇贵多事的主儿,不过是寻个落脚的地方,他提了一大堆几乎不可能做到的要求不说,一点小病小痛,不单他,手底下的人一个个当他是个瓷瓶子一碰便碎了,急得犹如热锅上打转的蚂蚁。几番相处下来,沈轻舟对这个上京城养尊处优的韩大人生了几分鄙夷。
落霞酒楼外停了一辆马车,并十几匹骏马,马匹矫健神骏,毛色都是一般的枣红如血。
“公子。”阿七提醒他脚下的台阶,他颔首,将帷面放了下来。
不过几步路,便走上了马车。
身后的人也翻身上马,待阿七发号施令,一行人便要启程。
柳承徽一颠一跳地跑出来,却被两个黑衣人拦下来了,他摇着小手在身后大喊,“你不要徽儿了!”
“连你都不要徽儿了么?”
这街道上还有行人,有些惊怪地望过来。
柳承徽扒着两个黑衣人的手背,眉头一皱,忽然扯着大嗓门,用北方人独有的豪放大喊:“爹爹!你不要徽儿了吗?爹爹!”
拦住他的黑衣青年抖了抖。
柳承徽趁机矮下一截身子,从两人的胁下钻了出去,飞奔马车而去。
阿七也傻了眼,让人停下来,他策马徐徐靠近马车,“公子?这?”
路上的行人开始指点起来,道路以目。
“这是要抛妻弃子到哪儿去?”
“小孩儿真可怜……”
阿七:“……”
柳承徽已经跑到了马车前面,隔着一扇精致的雕花木门,他小手扒着车辕,愁眉苦脸地问:“叔叔,你真不好,你骗徽儿。”
阿七下马,将他往后拽了一把,语调凶恶,“我公子与你非亲非故,当然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你回你家去。”
被他一凶,车里人还没有什么动静,柳承徽登时委屈地泪下,在此扯嗓子哭喊:“爹爹,你不要抛弃我和娘亲!徽儿保证会很听话很听话,会好好侍奉你和二娘的!”
“我算听明白了,原来这男人找了新欢,连孩子都不要了。”
“世风日下,真是什么人都有!”
阿七:“……”
“臭小子,你看我不揍你!”
阿七说着将柳承徽抱了起来,马车里,他才缓缓睁开眼,帷面下脸色苍白得看不见血色,他听到了柳承徽稚嫩的童音,听到阿七说要教训他,才哑然出声,制止他,“不可耽误行程,放了他。”
“爹爹,你别走……”柳承徽抹了抹眼睛,委屈巴巴地望着车门。
阿七气恼地将他放下来,在他脸上掐了一把,“你还演来劲了?”
柳承徽正要冲进马车,忽然身后传来一个惊疑的女人的声音:“徽儿?”
一众人回眸望去,只见一个云鬓高挽、婉如清扬的美妇,她犹如披着一身霞绮而来,既担忧又失而复得地扑入人群中。
他原本靠在车壁上休憩,在这个女子出声的那瞬间,那双修长的手蓦地细微地颤动了起来。
甲兵愣了愣,只听身后闹事的令人头疼不已的小孩,忽然大喊了一声:“娘亲!”
所有人都傻了。
阿七更是按住了脸背过了身,卫六也惊慌失措地从屋顶背面翻过去了。
柳承徽撒开丫子冲出了重重包围圈,直奔他娘亲而去,“娘亲,你找到我了!”
看客纷纷唏嘘,原配也来了,这会儿负心汉大概走不了了。
那个女人……竟然是徽儿的娘。他竟然到此时才知道,他紧紧抿了薄唇,几乎毫无血色的唇,扯出淡淡的涩意。风一吹,便鼓噪起来。是她么?真的是她?
柳行素弯腰抱住扑过来的柳承徽,“啊,你慢点。”
她张开双臂抱住儿子,摸了摸他白嫩的脸蛋,这些日子以来的忡忡忧心一扫而空,情不自禁沁出了眼泪,“臭小子!你敢从贺兰山跑到衡阳来!你、你再……我就打得你再也跑不得路。”
知道他娘嘴硬心软,柳承徽吐了吐舌头。
车中的人忽然咬住了嘴唇,将喉尖奔腾的血气咽了下去,从衣襟中取出梅先生给的药服下了,才堪堪压制得住这股血腥。这道清幽的柔软的女人声音,他梦中、心中,六年不休地无数次响起,怎么能忘记?
“承徽。”
柳承徽从娘亲怀里仰起小脸,只见沈师伯也来了,他一向对他最不友善了,又严苛,还不像好看叔叔那样和颜悦色地讲道理,每次他听到一半就不耐烦了。但是这次他和娘亲一起出现,他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徽儿,你怎么会在这儿?还有,你不是去了丐帮么?怎么这身衣服……”柳行素上上下下地看自己的儿子,看他哪儿受伤,哪儿留了疤痕,还好什么都没发现,就是养得白胖了一些,看来偷吃的不是一点半点。
柳行素又气又好笑,“你是不是欺负人家了?”
“没有没有。”柳承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回头,小手往远处的马车一指,“娘亲,好看叔叔收留我了。我本来还想偷吃他的,但是他都不怪我,还把好吃的分给我吃,虽然……嘿嘿,吃中毒了。”
“什么?”沈轻舟是个嫉恶如仇的急脾气,哪里听得这个,听说小孩儿中毒,登时提着剑便冲了上去。
“何故陷害承徽?”
他长剑利落直指出,逼近马车。
阿七挥剑迎上。
柳行素听儿子说完才觉是个误会,拉着柳承徽的小手便跟了上来,“师兄住手。”
沈轻舟微愣,“师妹?”
她笃定坚毅地牵着儿子的手,在重重剑影之间,她轻盈地宛如一朵绿云。她看不清马车里的情状,那个男人,此时眼睫微垂,指尖抚着车窗,微微颤抖。
她低声说:“多谢公子对我儿照拂之情,衡阳与北地万里之遥,但将来如有难处,小妇人一定倾尽所能相帮。”
作者有话要说: 戏精母子一齐上线~
柳柳现在人有点沉郁,因为她爱的人死了,不过满血复活之后就不知道会咋样了,毕竟柳潺还是那个柳潺。
☆、第75章 身在情长在
他的指放在膝头,将雪白的长袍捏出了深如水浪般的纹理。
车里除了淡淡的呼吸声, 没有任何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