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欠我的酒这辈子我定要你还上。”梅先生横了他一眼,“我记仇得很,别以为你是主公,我就会事事依从你,在我眼底,你还不如一个毛孩子。”
“……”白慕熙叹息。
柳行素抓着他的手给梅先生诊脉,靠着车坐下,手放在车辕上,下边垫了一个枕头,柳行素见梅先生眉目紧拧,对这群人有些传情达意的心思,便道:“先生不用顾虑,我要知道全部。”
“好看叔叔,你是不是病了?”柳承徽摇摇摆摆地过来,小手背搭住了他的额头,有点担忧。孩子的担忧是最真诚的,白慕熙敛唇,心中却泛起了暖意。
柳行素才想起来,拉住儿子,“你叫他,好看叔叔?为什么?”
“因为他好看嘛。”小孩儿坦荡荡地回道。
“……”看脸这方面,柳承徽简直有十成像她。
面纱底下隐隐约约有些笑音,不知道他是不是默契地同她想到了一个问题。
梅先生收了手掌,正色道:“公子想阻止睿王弑父夺|权,将势力北移主掌大权,在下拦不住,但是,需要让在下一路同行。”
“先生是世外高人,不必为了……”
梅先生皱眉,“这件事,你没有同我争论的权力。”
他竟是一句话就堵得所有人都哑口无言,的确白慕熙现在的身体,随时有可能会倒下,如果不随行带着大夫,日后会多太多令人措手不防的事端。
柳行素:“很严重么?危及性命么?”
梅先生看了她一眼,“他这条命,本来就是从阎王那儿抢来的,有多少时间连阎王都掐不准。那杯毒酒,真真是要了他的命。”
“我……”
白慕熙抿唇,“潺潺。”
他这会儿不装不认识她了?柳行素有些仓皇,因为他们隔得这么近,可中间却有越不过的生死之劫,还有太多没解开的困惑和疑虑,可是她此时完全无法静心思考这些,她倾身上来,紧紧地抱住他,“你说。”
“我有些话,想单独同你说。”他的指尖从她的青丝上滑落。
“好。”柳行素将他扶起来,柳承徽扭着小脑袋,仰着目光看着娘亲和好看叔叔,他们两个人沿着淙淙清溪而下,临着河边一块大青石,娘亲温柔地扶着好看叔叔坐了下来,两个人好像在抱抱,好像还不止抱抱。
阿七上来捂住他的眼睛,“小公子,非礼勿视。”
“哦。”不让看就不让看嘛,他还没意识到阿七对自己已经变得极为恭敬,心底对这个坏叔叔还有点儿怕,缩了缩脖子,退到梅先生身边去了。
另一架马车外,韩诀同沈轻舟再度交上了手,百余招了尚且还没分出胜负,但一个傲骨铮铮,一个目下无尘,谁也不肯服谁的软,又互相看不惯,只能在手底下分出胜负。
溪边,柳行素靠着他坐了过来,清风如许,水面上泛起一波一波的银光。
落日晚霞映入溪水底,翻出无数的红浪来。
柳行素指着水问:“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嗯,好像已经不足道了,和我师兄经常干的那些事儿没什么不同,也是英雄救美的烂桥段,但我就记得你从车上下来的样子,那时候我还深陷虎口,我就想嫁给救我的英雄了。那也是在小河边。后来,我总是去魏爷爷家蹭饭,其实蹭饭是假,见你才是真的。我喜欢的人,是储君殿下,可是我又没什么配得上殿下的,只能死缠烂打了,你一定很烦我?”
他说:“没有。”
“真的?”
白慕熙侧过目光来,薄唇微翕,“我也不知道,怎么接近喜欢的姑娘,所以等她像只蝴蝶自投罗网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份喜悦和幸福,我只是,不敢回应。”
“嗯,原来你那时候就喜欢我了。”柳行素讶然,她竟然到今天从他嘴里听到,觉得不可思议,她误会了那么多年,以为他最初只是以兄长身份照顾妹妹那般的喜欢,却原来是,情根早种,泥足深陷,从来不止她一个人。
原来,她以为自己唱了一场从头到尾的独角戏,才是一场自作多情。
作者有话要说: 女流氓的攻势……太子殿下还是纯情小男生的时候就挡不住。
当然,喜中有悲,糖里有渣作者君都知道,真正甜的还没有来23333
☆、第76章 笙磬且同音
“你从来不说,倘若我不是为了寻徽儿到衡阳, 遇上华婆婆和梅先生, 是不是永远都不知道了?”
说到这儿,柳行素感慨地看了眼在远处嬉戏的无忧无愁的傻儿子, “还是徽儿同你有缘,竟然正好能找到衡阳来。”
白慕熙的目光也微微一错, 徽儿趴在地上拔草, 揪的草根便拿给马儿吃,马儿哪里是真想吃草, 只是嘴巴无聊拿来蹭蹭大地,表示亲昵。他的薄唇弯了弯, “徽儿被保护得很好,有很多事, 他还不知道。”
“嗯。”柳行素表示认同。
白慕熙低头, 笑了笑,“既然已经瞒了这么久了,那便永远不要让他知道罢。”
柳行素一怔, 手拉住了他的广袖衫, 拽住了一幅绣描山水的暗纹, “你真要让他,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么?”
“潺潺, 这是我想同你说的。”他再没有顾忌和无奈,也没有纵容可以给她,因为横亘在他们眼前的, 并不是爱恨情仇,而是生离死别,这是上天的安排,他将她的手放在心口最珍贵的空门,“我早该在地牢里便死了。原本,我也没有打算告诉你我还活着,只是希望,柳家的案子到了这里可以终结,我不希望你被仇恨困囿一辈子。我最后还是会死,但会在一个,你永远看不到的角落安静离开,你可以当做我从来没有回来过,不曾出现过。徽儿,还有没出世的孩子,他们都需要一个父亲,但那个人永远不可能是我了。潺潺,你还,年华尚在。”
“你说这些违心的话,这里不痛么?”柳行素的拇指和食指抵住他的胸口,又气又悲地咬牙,“徽儿只有一个父亲,我也,只有一个你啊。”
他侧过目光,没有说话。
清风席卷,将他帷帽下的白纱吹开,风一抖,那顶帽子被彻底地掀入了水底。
柳行素看到他雪白的脸色,憔悴的眉眼,胸口闷痛起来。
白慕熙淡淡地启唇,“潺潺,你该懂了。”
可是他太了解她,十年前就知道,她固执倔强、爱逞强却又脆弱,有些话即便挑明了,告诉她,让她明白,她也不会听。所以他根本就不打算让她知道,他又活过一次,让她以为他在地牢里死了也好。
柳行素的笑声听起来反倒像在哭,“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因为这些事感激你,对你愧疚呢?我告诉你,你就这么死了,我不会记你一辈子。”
“我知道你不会。”白慕熙沉静而优雅的眉眼,宛如水之湄一抹横堤,一道长烟。薄唇微微向上一勾,他轻声道,“我从没想要你的感激和歉疚。潺潺,虽然不该,但有些话我想告诉你,我不想你报仇。无论是我的父皇,还是突厥人,这些人动一下,对社稷和百姓来说,都是无可预估的灾难。更何况,大周天子和突厥,凭你一人,能做到什么?最后也许还是一身是伤,将你的性命都送进去。我明白你心里的恨,如果恨,我但愿你恨的人,永远是我。”
这才是,你冒死也不反驳,任由皇帝将你打入地牢的原因么?柳行素张了张口,发觉自己竟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最终她把眉拧成了结,“你说皇帝,因为他生性多疑和刚愎自用,我柳家满门诛灭,深仇大恨,我怎么能轻易放下?如果我死在六年前,恩仇尽消,不会有人来寻你们白家的仇,可是我活下来,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夜晚,都没有忘了家仇,我做不到。”
“我一命,也不够么。”他喃喃。
“不够!”柳行素有些恼火,“他下令诛我家人,还害得你……我跟他了结不了。”
“你身后,所有人知道我是柳潺,你是我的男人。”她平复着呼吸,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腕,“我们阴山一脉,不像你们周人扭捏,也不像你们连三妻四妾都觉得是平常事,我承袭家训长大,一生只对丈夫忠贞,之死靡它。不说你的病能不能治好,就算不能,从今以后你活着的每一日都是我的,否则我把你的身份全告诉徽儿,教他知道他爹抛妻弃子,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渣。我这个人霸道自私又小气,还十分不讲道理,你是知道的。”
“潺潺……”他总是说不动她,只能无奈地低着头,唇角溢出一缕轻叹。
风乍起,吹皱一溪轻雾。
柳行素心疼得要命,就因为他的死脑筋又不干脆,她总是被他逼得亮出一些下流招。她去溪边将他的帷帽拾起来,竹笠已经湿了,她干脆将还干净的面纱撕下来,走回来,替他蒙上,“公子大人,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没有?”
他愣了一下,觉得日色有些刺眼,他眼前凝眸含睇的女子肤光绚烂如锦。他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掌。
柳行素“嗯”了一声,歪头道:“没有了?”
“没有了。”面纱轻薄,白慕熙的脸透出淡淡的红。她狐疑地看了他很久,直到他转过目光,眼神不自然地落到了潺潺溪水上。
“娘亲,你和好看叔叔说了什么?”柳承徽仰着小脸拉住她的下裳。
柳行素蹲下来抱住他,“嗯?”
“娘亲好久没抱徽儿了,为什么抱了叔叔?”
“嗯……这个问题……”她眼睛晶莹地扬起头,只见某人已经十分镇定自若地咳嗽了一声,然后上车了。
“娘亲,徽儿不要和师伯大伯一车,他们好可怕,在车上打来打去的。”还是娘亲和好看叔叔好啊,柳承徽嘟起小嘴儿可耻地卖乖。
柳行素心肠一软,“好。”
车里是她深爱的人,虽然他也许命不久长,可她说要霸着他剩余所有日子那些话,她不可能真正做得到,那就……分一点儿给徽儿吧。
小家伙爬上了车,柳行素见一旁梅先生还在低头琢磨着一本杏林经书,走了上前,“先生。”
梅先生抬起头,“你想知道,他的病?”
“嗯。”她坦诚不讳。
梅先生阖上手中的医书,从容道:“那不是病。但也可称之为病。去年他去河西那一节想必没有对你说。他自幼便身子便畏寒,到了北方,虽然坐镇军帐,但时而也会遇上突厥人的强攻,偶然地被兵器划了一刀,本来只是小伤,却因为西北环境恶劣,染上了伤寒。这病难治得紧,军医替他稳了病情,回到上京时一切如常,想必也没有人在意吧。直到时隔没多久,他再度进入湿寒的地牢……原本也只是病,但再加上那碗毒酒,便让他的身体再也熬不住了。”
“病与寒毒,两者相成,医治起来便十分麻烦。”
柳行素抢上来一步,“梅先生,那还有得治么?”
梅先生将医书放入了药箱最底层,抚了抚手掌,“也许有。但我现在尚且不敢肯定,只能暂时跟着他,用银针和药草暂且封住毒性蔓延,等在下找到了药引,必然迎刃而解。”
原来也并不是完全无医,柳行素萌生希冀,眼波清亮地弯腰行了一礼,“多谢,有劳梅先生。”
再回到车里的时候,柳承徽已经睡着了,小小的一只软软地将头枕在白慕熙的腿上,睡得好梦酣甜,流了一嘴儿的口水。柳行素见他目光有些无奈,好笑地上来,用绣帕替儿子把口水擦了,顺手摸了摸他婴儿肥的小脸,慢慢地感叹:“要是眼睛也像你,长大了不知道要祸害多少少女。”
他装作听不懂的模样,偏过了头。
明明就是十分受用,偏偏要端着架子,柳行素笑着,在儿子小嘴上偷亲了一下,低声道:“你父王是个别扭鬼。”
“……”这句,他当然也听到了。
出衡阳到上京,千里迢迢,柳行素不明白他为何不留在衡阳养病,等了许久不闻回音,柳行素也岔开了目光,望着窗外的平原沃野,湘水在身后滔滔不绝,一碧万顷的良田,在四野下有种独具韵味的安宁和纯净。
如果当年,没有柳家的事,他们也许便在山林沃野,与华婆婆她们活在一起一辈子了。可惜事与愿违,不如意的常有八|九,天道无情不可预测。
这场博弈里,已经没有谁可以说自己是无辜的人。
柳行素听到身后的响起的声音:“衡阳已经被睿王知道了,并不安全。”
她回头,“那你想阻止睿王逼宫么?”
“还是,只是想阻止突厥人的进攻,防止生灵涂炭?”说到这儿,柳行素便有些歉然,如果不是她,也许他还应该在上京城,在繁华威严处,指挥若定,一坐皆惊。
他看出了她的心思,敛唇道:“突厥太后和丁零王,是睿王迎回朝的。突厥大乱不过是突厥阏氏撕毁了与睿王的协定,她决意自己讨回河西走廊,甚至攻克安西都护。”
“我了解睿王,他虽然好杀,也晓得利害之处,一定会先击退了突厥才回京夺|权。毕竟他的野心,是完整的大周河山,而不是丢下祖宗基业于不顾,拱手让人。”
想必突厥太后也是看出了睿王殿下人心不足蛇吞象,这才撕毁约定,举兵犯境。但睿王骁勇善战,突厥人并讨不到便宜,不过是争的这口气罢了。
柳行素道:“所以你的目标不是突厥?”
“当然是。”他微微扬起双眸,“潺潺,你的仇,我替你报。”
突厥的仇,他替她报,皇帝的仇,他拿自己偿还。原来他一直是这么打算的。真是……柳行素突然咬牙切齿,“这么危险的事,我不许你做,你听着,你给我把病养好,只要这样,我就考虑,跟白家的恩怨一笔勾销。”
他怔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还能——勾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