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头失笑,若能一直陪着他们母子,那该是上天对他何等的眷顾。
信上事无巨细地说了言官论柳家阴谋祸害朝纲社稷的重罪,他皱着眉头耐心地读完,“原来如此。”
阴山柳氏是柳行素心中最大的软肋和妥协,也是她最坚持、最不可侵犯的净土和后盾。他凝神下来,握笔写了一封信,交给远在上京的莫玉麒。
柳行素睡得浅,几乎是他一动,她就睁开了眼睛。
月光和烛火簇拥着的人,在灯下写信,侧脸隐没在蜜蜡般的柔色里,斫玉般巧夺天工的侧影,在摇摆微明的天幕和江水之中,只有他……
这几日的陪伴,和儿子在一起玩笑的点滴,还有烈火过后的往事一幕幕都涌上心头。可只有想到他们一家三口的画面,才会觉得温暖,会对这个原本待她并不友善的人世间充满善意和期望。
阿熙,若你能好起来,若你能……我愿意不惜任何代价。真的。
……
皇帝这一觉睡得十分不安稳,夜里响了几个春雷,跟着便是绵密的细雨,从九天宫阙之上摇下,整座皇城都围困在缠绵微霏的春雨之中。
他龙目一缩,只见飘曳着纱帘香幔处,影影绰绰立着一个人,既含睇兮又宜笑,手挽着一条雪白的绫罗,青丝和衣袂随着吹入大殿的长风,一起走入红毯,烛火齐齐熄灭。皇帝惊恐地望着这人,女人肌肤如雪,但毫无人色,只见十指上修长如刀的指甲,齐齐抓过来。
“陛下。”
她巧笑嫣然,宛如带雨寒梅,一股冷意逼得皇帝直哆嗦。
“皇后?不、不可能,你已经死了,怎么会出现在此处?”皇帝一面安慰自己,一面惧怕地往龙床后边缩,他想张口喊人,可是才张开嘴,便发觉自己出不了声音了。他只能看着她越来越近,那飘逸的白绫拂到了他的脸上,他随手一抓,震惊地发觉,这正是他勒死她的那一条。
皇帝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如山倒,“不,皇后,你怎么会来?”
“陛下,”女子的眼眸哀怨而狠毒,“陛下,你误会我心有他人,用白绫杀了我,我可曾怪过你,可熙儿是我们的孩子,是我唯一的儿子,你为什么要逼死他?你尽过做父亲的责任么?”
“黄泉路长,我一个人终究是寂寞,陛下为何不来陪我?”
皇帝恐慌,用手死命挥开不断扑到自己脸上的白绫,歇斯底里地大吼,“不!朕不去!朕不去!”
白绫飘来,皇后的脸猛然近在眼前,皇帝只觉得喉咙一阵紧,白绫已经缠住了脖子,不留余地地勒紧,皇后的脸尤在咫尺,他想逃却又被她拽住衣袂,用力拉回来,皇后苍白的没有一丝血气的唇,扬起笑容,忽然,那双眼睛又狠戾下来,“白沧远,你活够了。”
“不!”
白绫用力一拉,皇帝从噩梦中进行,冷汗涔涔,他的手还放在自己脖子上,原来所谓的窒息感是他强加给自己的。原来只是一场梦。
皇帝正要镇定下来,此时长生殿外传来缠绵凄清的笛声,正是皇后最爱的那首《吹梅曲》,昔年如怨如慕的情歌小调,此时隔着萧疏雨帘,犹如一柄削铁如泥的利剑,将皇帝的胸膛狠狠地剖开,那股上天入路入地无门的凄怆更有如洪水滔滔,一时间,他的头痛得无以复加。
因为先前一剑斩杀了跟了他十几年的近侍,后来再没有人敢未经传唤入殿,空寂的殿中,只剩下破出窗扉的风声,大作的雨声,齐鸣的春雷。
“太子……”皇帝喃喃一声,蓦地颓唐地坐倒在地上。
他竟下令处死了自己的长子。
他竟然处死了自己引以为傲的长子。
风雨如晦。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飒沓,就在这个风雨凄凄的寒夜里,突兀地以无人能阻的姿态闯入了上京城。
过半的朝臣已被睿王收编,先前太子一党也随着太子薨逝而树倒猢狲散,有气节的泰半选择了归隐山林,没有气节的纷纷倒戈相向,但无一例外,都对这个皇帝寒了心。睿王手掌兵马,在边境履立战功,更是如今太子位的不二人选,这大周天子,终究是要被拉下王座了。
皇帝被闯入宫闱的人惊醒,五万亲卫控制京畿,一万禁军攻入了皇宫。
原来噩梦成真时,会是如此模样,提剑而来的不是太子,而是他早看出拥有虎狼之心的小儿子睿王,他就是明知他野心勃勃,也要偏疼他损害太子利益,如今换来如此局面。
甲胄下,睿王身形魁梧,剑挂在腰间,头盔上的红缨,滴下一串冰凉的雨水。
寒光照入长生殿,皇帝的瞳孔犹如被刺,但他已经外强中干,身体亏虚得厉害,中气不足:“睿王?你敢提剑入宫?”
“父皇好像还不相信事实?”一声令下,宫外传来数道宫人的惨叫声。
“你,你……”没想到噩梦尽处,是另一个噩梦,皇帝心道果真天要亡我,他手指颤抖地抬起来,“你要弑父杀君么?”
睿王阴冷嘲笑,“弑父不敢,但你这个君,还是趁早下来吧。”
“我心底,从不认你为君!”
他母妃被鹤顶红毒死的那天,他在殿外苦苦哀求他放母妃一条活路,这个皇帝却抱着他的太子在无极殿传书习字。书声琅琅。
那日,后宫传来他母妃死讯的时候,书声也没有停下。
“这些年你加诸给我的一切痛楚,从今往后,我会一点一点地还给你,让你这么死了,太轻巧了,我的父皇。”睿王将长剑剑尖拄在地上,发出铿然龙吟。
这一夜,睿王大军从东辕门攻入皇都,守城统帅开城接纳,里应外合。
史册之中称为“东辕之变”。
皇帝被封为太上皇,关入城南万国寺软禁,重兵把守。
三日后,睿王在朝堂上加冕。混乱的闹剧还没有结束,由于太子旧部的离散,朝中大臣职位空缺,而上京城又有流言四起,百姓道路以目,暗示睿王皇位来路不正,甚至有流言说,正是睿王诬陷太子,才致使大周的储君殿下含冤而死。如今的睿王,不过是蔑父杀兄的暴徒。
这种流言传入新帝耳中,新帝暴怒,若有人敢多言一句,抓到一个,九族俱灭。
这股流言大潮才终于渐次退散。
莫玉麒的人马由于暗号曝露,在城中泄露了行踪,引来禁军的搜捕和追杀,兄弟边战边退,已经死伤十余人,莫玉麒带着一众人退入了深巷之中。
身后是一堵围墙,身前刀剑如流星。
“王述,果然是你。”
禁军统帅王述,多年以前他们在禁卫军共事,还是把酒言欢的同僚。
王述脸色冷沉,“招认太子行踪,念及昔年袍泽之义,我放你走。”
“你做梦!”莫玉麒冷笑,从袖子上撕下一块长布条,用牙咬着抱在受伤的手背上,缠紧了,将长剑重新握住,鲜血沿着秋水一般澄明剔透的剑刃滑落,“王述,你我不是一路人。我莫玉麒此生,宁死,也不背叛主公!”
“好,”王述冷然咬牙,“那便休怪我无情了!动手!”
作者有话要说: 甜甜甜的糖每天都有哦~
☆、第79章 红绡春帐暖
随着王述的一声令下,黑影蜂拥而来, 弯刀交矢, 如雨点一般密集。
莫玉麒拔剑冲上去,一顿厮杀, 但巷口来的人源源不断,很快他的膝盖、手臂、胸口全部中刀, 还有飞来一箭将肩膀擦出一条狰狞的血口, 他眼神一暗,挥剑刺向王述的下盘, 王述被他一路不要命地快攻,连连后退。
莫玉麒看准时机, 轻功一腾便跃上了二楼。
炊烟与香风,宛如云雾朦胧, 蒸蔚而出一股浓郁的脂粉味。
王述亲眼见到他越过了墙头, 心道他重伤之下当然跑不远,下令,“追。”
“诺!”
都是禁卫军出来的新兵, 虽然轻功和交手经验远远不如莫玉麒, 但这么多人, 这次定让他插翅难逃!
莫玉麒也不知道翻墙越到了哪儿,只听到众宾欢飨之音, 觥筹交错之音,投壶之音,靡靡琴筝丝竹之音, 纱帘如云,长廊之下百花紧簇,初开的芍药蘸了雨露,娇软无力地仰卧在晓来绿枝之中。莫玉麒脚尖一点,扶着柱子爬上了二楼。
因为处处是伤,几番用力之后,便有些力不从心。他撑着长剑靠着圆柱后休憩,折角处却传来女人宛如莺啼的声音。
“咱们妈妈这次从各地征来的美人,听说都还是处子之身。正巧赶上新朝,送去给那些大臣们最好不过了。”
商女不知亡国恨,什么新朝,那分明是篡权暴|政。莫玉麒眼神微冷,提剑闯入了一间阁楼。
侍女捧着玳瑁头簪,并绫罗绡绸,言笑晏晏走过。脚链上叮叮当当地发出清脆的铮璁声。
大周有律,但凡女子入了娼籍,终身都要带着这样的脚链,永远不能摘下。除非,有朝廷命官表示青睐,愿意收容她,替她除籍,但这也需要向吏部和户部报备,形式十分繁琐,若只是将她们带回去当个奴隶,那便不用如此麻烦。
但也正好,她们脚上的脚链晃动之音,提醒他那两个女人已经走了。
他稍稍放松下来,将耳朵贴在斑驳雕花的木门上,日色高照起来,院子里渐次响起了一些动静。
王述带兵闯入,老鸨摇着团扇拦着,但拦不住,只顾着让他们别砸自己的院子,但那几从她最爱的芍药已经被踩得东倒西歪,根茎散乱,楚楚堪怜地倒在胭脂色的台阶上,老鸨忍着火,笑脸迎人,“军爷军爷,你们到我这儿来做甚么?我们云烟楼做的是小本生意,正经行当,您这是……”
王述心急找到莫玉麒,抽剑便架在老鸨脖子上,吓得老鸨脸色一白,他冷笑,“搜!”
禁卫军开始蹿上楼阁。
此时来往赏月探花的男女都纷纷从后院退入了前堂。
老鸨吓得脸色惨白,哆嗦如筛糠。
一人突兀地推开房门,只见一对男女正在床上翻云覆雨,弄出些令人脸红的动静,但禁军军训在此,他们不会因为任何事耽搁查案缉凶。于是抄着刀剑便要闯入。
莫玉麒听到声音,正想往里走,找个窗户跳出去,人已经上了二楼,正要往找个房间来,刀剑磕在门框上砸出轰然响声,莫玉麒摸到了一扇紧闭的窗,只听闻屋外有一个女子道:“住手。”
禁军停了下来,王述押着老鸨沿着楼梯走上二楼,只见厢房前立着一个海棠红春衫艳袖的绝色,她的美有几分凌厉和野性,眼眸张扬厉害,两手平展开,护住了身后的房间,“大人,您要找的是何人?”
老鸨忙着对她使眼色,“罗绮!敢对大人这般无礼?快快让开道,让大人搜查。”
“妈妈,这是我的房间。”罗绮皱了皱眉,眼波泠然,“大人奉了谁的命令,又要查谁?谁人不知,我罗绮是云烟楼花魁,今夜便要竞价献身。大人你此时来,难道是要提前……”
“胡言乱语!”王述冷冷一笑,吩咐身后人准备刀剑。
罗绮柳眉倒竖,“我的房间,我亲自查!若有窝藏反贼,罗绮自任大人处置!”
王述挥掌,“围起来。”
“诺。”于是禁卫军团团散开,将罗绮的房间围得水泄不通。
屋外是大堂,此时也布满了王述的眼线。
禁卫军无孔不入,今日为了抓到莫玉麒,可谓是倾巢出动,煞费苦心。
因为白慕熙留在上京的人,都以莫玉麒为尊,他们的布防、暗线,都被掌控在莫玉麒的手中。
罗绮推门而入。屋内不怎么透光,黯淡得很,但还是隐隐约约瞧见窗边似立着一个修长的人影,她心中一跳,难道真有……
她犹豫地靠近,那人忽然暴起,粗壮的手臂一下抱住了她柔软的细腰,少女的胸脯被他紧紧地压在了怀里,罗绮张口欲叫,却被他堵住了嘴唇。黑暗里,只听得见她脚上细细的铁链声,还有少女急促的呼吸。
原来是她是娼籍女,莫玉麒自幼便晓得洁身自好的道理,若非事急从权,他绝不会抱住一个娼女。
门外传来王述不耐的声音,“罗绮姑娘,你若是再不出来,我便带人闯入搜查了,莫说我没给你留情面。”
罗绮出不了声回答,莫玉麒低下头,语含警告:“想办法打发他,否则……”
怀里柔软的身体仿佛在一瞬间颤抖了一下,宛如受惊的梅花鹿,鬓发之间有熟悉而温软的清香,来不及细想,他被一双手推到了一旁,莫玉麒掌心一松,罗绮对外道:“罗绮以性命担保,屋里没有大人要的刺客!”
莫玉麒被她一双柔软手掌轻易推倒在床榻上,他惊疑不定,没想到这个瘦小女人,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倒入床褥间的时候,饶是这床垫得已经十分软了,但还是触到了伤口,他疼得“嘶”一声。
罗绮咬了咬唇,将他翻到里边,伸手便解他的衣裳。
莫玉麒大恼,“你要做什么?”
但方才打斗之时不觉得,稍稍休息一番之后,此时再抬起手臂来,莫玉麒都发现,这已然是难如登天之事,他有些慌乱,生平第一次被一个女人如此欺辱,还是个下贱娼女。他额头青筋暴起,咬牙道:“士可杀不可辱。”
罗绮解了他的外袍,声音细细的,十分温柔:“我会帮你的。”
“帮我?”莫玉麒并不理解。
她从里侧翻出了一床棉被,严严实实地裹住了他的修长的身体,“你把衣裳脱了,躲到里边。”
“罗绮姑娘?”王述等得不耐,“你若再不出来,本官便拿你以窝藏钦犯之名。”
罗绮正要出去,王述的人已经带兵闯了进来,刀剑寒光一闪,王述肃容而入,目色如冰似雪,“搜查!”
罗绮惊惶地被推到一旁,最终一个士兵撩开红帐,只见一人,禁军扭头便道:“大人,有人!”
王述“呵”一声,一副早知如此的形容,“亮灯。”
“诺。”
厢房里有蒺藜草焚烧的浓香,宣纸落入火钵,烛台被点上六根高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