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爱的人,早就不在乎生死了。可她比任何人都在乎。
皇帝点头,“没事、没事就好。就算你骗朕,也好过……”皇帝的眼角沁出了两串晶莹的水光。
怎么能没事?柳行素咬紧了贝齿。
白慕熙松开了手,“没想到三弟,将父皇囚禁在万国寺,做这些。”
地上还有泼洒的水桶,皇帝身后有狰狞的伤,不难猜到他方才经历了什么。白慕熙没想到睿王当真会逼迫自己的亲生父亲,他曾经也是九五之尊,这些粗活更似羞辱,或许睿王单单就是想羞辱皇帝。
皇帝也看到了那两只水桶,瞳孔一缩,立即抱住了白慕熙的胳膊,“不,朕不待在这里,熙儿,你要带朕走,带朕离开!”
皇帝的布鞋被山间锋利的石头磨破了,露出两根出血的脚趾,白慕熙神色黯然,“此时接走父皇,会教睿王察觉我已回京。父皇再忍耐几日,会有人来接走您。”
“你……”一听这话,皇帝的心凉了半截,讷讷道,“你果然还是恨朕的,果然还是……你怎么能不恨朕,哈哈哈!”
皇帝话里有话,白慕熙似无所察,柳行素却听出来了,耳梢动了一动。
她上来拉住了白慕熙,“既然已来瞧过了,我们便先走吧。”地上倒了几具尸体,柳行素也事先有了安排替换,不会有人看出破绽,“谋事在人,别感情用事。”
“我知道。”白慕熙薄唇一动,对着皇帝跪了下来,“儿臣不孝。”说完便对着皇帝深深稽首。
皇帝又惊又怕,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压抑在心头的重石于瞬间訇然落地的释然,了却一桩心事的无憾,他下令赐死的长子,原来还在人世间,还在……只是不知,这一切还可以挽回么?
柳行素摸了摸驴脖子,它仰着头呼哧打着雷似的哼哼,驴蹄子正蠢蠢欲动,柳行素好笑,看到仰面便倒上板车的男人,拍拍驴屁股,也坐上了板车,来时夕阳正好,去时星斗满天。
月色正披在两肩,白慕熙有些倦意,靠在装满细草的麻袋上歇憩,柳行素躺在他的旁侧,手与他十指紧扣,明月皎皎,夜雾笼罩下的山间传来蛩鸣声,模糊地一听,竟有几分韵味。
柳行素把脸靠在他的肩膀上,低声道:“我方才真怕你意气用事,便将皇帝带走了。”
他也不睁眼,沉静地答道:“我不会。”
她又问,“那倘若身陷囹圄的是我呢?”
“会。”
“……太子殿下你果然同你说的那样不孝啊。”柳行素感慨了一句,手却轻轻抱住了他的腰,“小白。”
这是方才的戏称,白慕熙本来以为她忘了,没想到柳行素记性好着,这么快便旧事重提,白慕熙的修眉淡淡地一扬,将脸偏到了一旁。柳行素戏谑地掐住他的胳膊,“小白,你要睡了?”
“不如我也同你讲讲睡前故事?”柳行素想了想道,“不如讲徽儿最爱的僵尸?”
“不许讲!”他忽然睁开眼,顺带瞪了眼她,威胁着捂住了她的唇。
柳行素的唇笑不出来,眉眼却弯弯的,全是比春风还有柔软温绵的风情。
白慕熙抿了抿薄唇,脸色微微红了。
柳行素拿开他的手,“好了好了,我不同你闹了,不讲便不讲,那我送你件东西。”
夜色里,柳行素从身后掏出一袋东西,正是绿尾飞蛾,用绡绸缝制的袋子装满了,在夜里闪烁着幽幽的绿火,映得两个人的脸颊发亮,白慕熙隐忍地动了动唇,还是有些欢喜地,将东西妥帖地放入了掌心。
柳行素歪了歪头,“怎么样小白,喜不喜欢?”
“大胆。”
“哦。”
这两个曾令她闻风丧胆的字终于一点都吓不着她了。
白慕熙没辙了。
“喜不喜欢?”
“喜欢。”某人无奈地闭眼,顺带默默叹息了声。
他将手中盛满绿尾飞蛾的小袋摇晃起来,犹如一波一波盈绿的水浪,在明月下静静地起伏。
柳行素躺下来,笑吟吟道:“崔主簿人虽然古板,但他教给了我这个,还不错。小白你喜欢,我再他们给你抓。反正现在开春久了,这种虫子屡见不鲜,我们抓他一大袋,给你做夜明珠玩玩。”
白慕熙不做声,他总有一种,最近正在被柳行素当儿子养的错觉。
柳行素放下手里柔软的细绳,心思转了转,还是绕到了他每日殚精竭虑必须要考虑到的事情上,“你要找的人,有眉目了,他好像已经到了上京城。你想去见他么?”
白慕熙犹如咬了一嘴的血在唇中,满是腥甜,为了不教她再忧心,将涌到喉咙口的血又尽数吞了回去。他凝神道,“其实,我本也没有多大把握。若是找不到皇叔,我想过,也许二弟……”
“那你呢?”柳行素问,“你想不想自己来?”
他侧过目光,怕说那些不动听的话,又叫她忧心如焚,便淡淡噙了朵笑意,“很多年前,我就想放弃了。潺潺。”
“你说你是为了我?我可不想当红颜祸水。”柳行素嗤了一声,“可是我现在觉得,入主中宫是件多神气的事,虽然我喜欢赛马,喜欢打猎,可是如果我有了天下,那么这片江山都是我的马场,那该有多气派。”
“真的?”
他的眼睛里有些探寻和果决的意味,仿佛只要她说一句是,他便可以为她就斧钺汤镬,为她披荆斩棘,为她以血肉厮杀。
柳行素想了想,还是舍不得他用一副病体算计这么多,皇叔那人可不好对付。她又推了一把他的肩膀,“开玩笑的。你当我一个人的小白就够了,要是再来朵什么解语花,我真的很难保证不下手对她做些什么。要是你有了娇妻美妾,而我又善妒,后宫还怎么调和?所以以上种种,都是我开玩笑的,我定不能把你让出来,一点点也不行。”
白慕熙总是被她三言两语,撩拨得耳根通红。
月光下只剩下绿尾飞蛾在丝绸袋里静谧地飞舞,紫雾隐约,一缕一缕地模糊了远处的山峦。
今夜正是云烟楼头牌花魁罗绮姑娘的梳拢之夜,云烟楼的老鸨早已铺天盖地同人说了,达官显贵来了不少,如今新帝登基,能在上京城耀武扬威而不被抓的,只有依附于新帝阿谀谄媚的仕宦子弟,但他们却个顶个地不争气。
不得不说睿王这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手段还是收效甚广的,眼下已再听不到埋怨睿王的怨声了。
“头儿,公子前夜让人送了一封信给你,但没来得及拆。”莫玉麒正蛰伏在云烟楼的后门出口,同他一道伏在瓦砾上的人从怀中摸出了一封信,递到莫玉麒手中,“公子嘱咐,此信只有头儿你一个人能看,看了之后必须烧毁。”
莫玉麒没想到这当口公子会有吩咐,若他嘱咐的,是此时自己另有要务该如何是好?难道他不守着他的小春了,眼睁睁看着她……
他心里清楚,手下人也是怕他一时冲动,过早暴露自己。只是今日人多眼杂,小春又是众目睽睽之下唯一的主角,他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她?
莫玉麒拆开了信。
他一行一行地读下来,眼光越来越惊讶。
“头儿?”
莫玉麒反应过来,错愕的脸色恢复镇定,眺望不远处那道高阁,四面垂着飘曳的白纱,里头有绰约温婉的身影,正在帘中翩跹起舞。
小春,应当也在……
可是小春曾是柳行素的小厮,至少他该知会柳行素一声,他已找到小春了。
莫玉麒伏在瓦砾上,乍然间灵光闪现,她不在意自己,难道也不在意柳大人么?他还有一把神兵利器没有祭出来,怎能现在便退缩?
莫玉麒信念一动,望向那美人翩跹的高楼时,慢慢露出一种势如破竹的笃定。
虽千万人,也无法阻我。小春。
你不知道我是如何将一颗心,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所以你恐怕不会懂,我有多害怕会失去你。小春。
莫玉麒按住了手中的剑,将信揣入了衣兜之中,身下几个起伏,便跳入了灯火辉煌的楼阁。
此时竞价正到激烈之处,罗绮连面都尚未露,这群新官上任的新的上京权贵们,已迫不及待地默默开始了攀比。老鸨笑得合不拢嘴,望着纱帘内纤腰曼折的罗绮,犹如望着一尊金镶玉砌的大佛。
作者有话要说: 没啥话好说,就说句么么哒吧。
☆、第82章 云烟楼花魁
此夜前来的,都是上京城名流富贵之家的王孙公子, 也有经由提携新上任的权贵, 有人对纱帘之中起舞多时的美人好奇已久,但也有人纯粹是看个热闹, 老鸨见场子热得差不多了,便叫人打起帘拢, 也叫这帮纨绔子弟们见识见识她们云烟楼的头牌美人。
但好容易那四方纱帘鼓荡被人用帘钩挑起之后, 那腰肢翻折的美人,就在一瞬间, 众目睽睽之下,犹如一只野鸢横飞了出去, 众人大惊失色,起坐的人打翻了手中的杯盏, 场面大乱。
老鸨惊得掩住了嘴, 一旁等待已久的梁霸王一手攥住了老鸨的腕子,凶恶道:“人呢?美人呢?”
这是原柏齐的外甥,也是云烟楼的常客了, 老鸨自然不敢得罪, 忙赔礼道:“这……这只是一个小小玩笑, 我们给诸位大人准备了一场盛宴惊喜。”
听她如此说,众人又纷纷觉得够味, 坐下来嗑瓜子继续看歌舞。
老鸨抹了一脑门儿汗,早知道她晚死不敢接纳这个罗绮,她人上哪儿去了?老鸨将看门的脑袋一敲, “全都给老娘找人去!”
“诺。”
罗绮犹如一只彩蝶,被人抓住袖子,在亭台楼阁之间起跃飞舞。她的手被男人强势地掐在他的腰上,罗绮轻轻低下头,还是悄然地红了脸颊。直到被他放到遮蔽的屋檐后头,等待已久的手下人大惊失色,见到这位霓裳花冠的美人,忙问:“头儿,你怎么,你怎么将花魁带出来了?”
云烟楼也是上京大户,人脉通达,这么轻易丢了花魁,不说老板会如何如何,至少这京中达官贵人,今晚来的被莫玉麒打肿脸的权贵,都不会轻易放过偷走花魁的人。
罗绮揉了揉被他抓疼的纤细柔软的手腕,盈盈地一笑。
莫玉麒有些恼火,险些被一群人夺去心爱的姑娘,这时他粗壮有力的臂膀将罗绮紧紧地抱在怀里,再也不许她动一下,更不许她跑。
手下人目瞪口呆,“头儿,花魁姑娘脚上扣着铁链。”因为这铁链,要逃跑便十分不易,且会弄出响声将人引过来,但方才他们头儿竟然能几个轻功起落,便一鼓作气将花魁姑娘从那么高的阁楼上俯冲下来了,果然在爱情面前谁都能勇猛无敌啊。
莫玉麒闻言一怔,松开了罗绮。
罗绮慧黠地扭头,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轻轻巧巧地将脚上的铁链解开了。
“这……”
“小春。”莫玉麒有些惊喜,没想到她手里竟然有钥匙。
罗绮眨眨眼,“你们可以走了。”
“那你——”
“我回去。”
“不可以!”莫玉麒拉住她的手腕,“你还想回那烟花柳巷?不行,我再不能让你……”
“我……还是清白之身。”罗绮有些羞意,低低地垂下头,“睿王要碰我的时候,我便用刀刺伤了他。如果不是我自愿,没有人能逼迫得了我,即便我死,也是死得干干净净。”
莫玉麒一直知道她倔强,甚至倔强得令人心疼,好几次为她傻傻的固执而感动,他就是喜欢这样的姑娘,可是他不懂,明明小春心里是有自己的,他不是草木能感觉得到,可她为何要留在云烟楼?
“你知道,云烟楼是谁的产业么?”罗绮猝不及防地,问住了两人。
莫玉麒实诚地摇头。
罗绮红唇一荡,“总之你相信他,今夜不要动手。”
他?他是谁?莫玉麒心中涌出一股无以言的怒意和妒火,咬牙道,“不,除了你的安危,我什么也……”
脸颊上被又软又薄的东西碰上了,莫玉麒愣愣地直了眼睛,二十七年的生涯,从未被女孩子亲吻过,就连手下也看呆了眼睛,震惊地观察着,他们头儿的脸色变得滚烫通红,犹如被一锅沸水烫了。
莫玉麒按住剑的五指僵硬地不知道往哪个地方摆了,香软的唇碰了碰他的颊,然后她放下脚跟,缓慢地离去,莫玉麒傻傻地回眸,只见女子笑意盈盈,满是星辉的眼底映着一个笨拙生涩的人影,莫玉麒红透了耳根,却叫罗绮看了笑话。
“我走了。”罗绮推了他一把,恋恋不舍地看了他一眼。
最后,她转过身,罥烟眉如烟即逝,飘洒的红影消失在了回廊后头。
手下走过来,对尚且惊呆了的莫玉麒道:“头儿,这美人还会轻功。”
“……”小春,你又骗了我。
莫玉麒摸了摸滚烫的右脸,上面还残存着她香甜的口脂,有温馥的海棠花的柔香。
罗绮从容地从红绡帘后走入正堂,就在那绿袖鬓影之间,她彩袖一扬,香雾空蒙,明月转廊,芍药花从天飘洒下来,仕宦子弟看呆了眼睛,只见这位霓裳羽衣的走入堂上来,一时拼却醉颜的人抖擞了精神,美人在台上,脚步一旋,媚眼盈盈地舞起来,丝竹大盛,广袖罗裙宛如扇底微风乍起,一池春水潋滟开。
老鸨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又放了下来,“还好还好,这罗绮总算不曾负我。”老鸨为了这梳拢之夜,筹备了近三个月了,要是这罗绮真敢教她一番苦心尽付东流,她说什么也不能放过她!
满堂喝彩,莫玉麒隔了瓦砾,只听到里头觥筹之音,还有对他的小春品头论足的声音,他恼火地压住了手里的剑,要是他们真敢上来,真敢轻薄小春,他一剑一个!
竞价的人将自己理想中的价格填在礼单上,数额越来越大,老鸨用团扇掩住合不拢的嘴,高台上便有人将方才各位达官显贵加的价按最高者报数,如今以上升到了黄金一百两买花魁良宵一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