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走南闯北,唯一始终不敢来的,就是上京城,唯一好奇的,便是那层高居九天睥睨苍生的皇帝,生得又是如何模样。听说帝后恩爱,他虽心痛如绞,可却想看看,又是什么样的人,让她动了心。如今人虽来了,却寄居郊外,始终未能入城。那个被他的小儿子从皇位上拉下来的男人,被颓丧地囚禁在万国寺,软禁不能出。
他怕是再也没有那个机会了。因为这一切,已经迫在眉睫,间不容发。
面对梅先生的固执,白慕熙只是耸了眉,并未强求。下船的时候,他一直心不在焉,直到柳行素踩到一颗石子,脚崴了一下,他才如梦初醒,一手拦住了她的腰,沉声道:“怎么走路也不专心?”
“那你就专心了么?”柳行素反驳。
“我……”他也是,一直在想事,只不过恰恰好是没有踩到石子的那一个人罢了,却还五十步笑百步。
白慕熙脸色微暗,“潺潺,你是不是知道?”
柳行素握住他的手,“嗯,我和韩大人事先都知道了,我想梅先生愿意透露给你,那便是说明他已经释然了,他不想你将来再得知,因为这些陈年旧事对他觉得亏欠。梅先生说,最无辜的就是你了,叫你不必自责。”
“我怎会自责?”他是在为父皇,当年无端拆散的一对情人而觉得惋惜。可若是没有父皇,依照韩家之势,恐怕也难以接受梅先生。天道轮回,太多事到底是不能跳脱的。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打个预防针,梅先生要领盒饭了。
对于他来说,救回深爱女人的儿子,再去陪着她,就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第86章 两害何相权
梅先生似乎有了特别的事,时常数日之间不见踪影。而白慕熙的身体在医药和针灸的调养下, 暂且不好也不坏, 柳行素偶尔想到什么好吃的,便想法设法弄来, 他坐在书桌旁看书,她就挨着他一起看。
柳承徽小朋友时常被他大伯和师伯两人拉出去遛弯, 小孩儿无聊, 韩诀为了讨好他,为他买了一条狗, 黝黑的气势汹汹的大狼狗,没事就冲人吠两声, 凶恶得很,但对主人却十分乖巧, 于是柳承徽遛弯的任务改成了遛狗。他一手牵着狗绳, 一手托着小巴,坐在书房外歪着脑袋思考人生,好看叔叔身体不好, 娘亲身体也不好, 就他一个人好, 也很无奈啊。
阿七坐到了小孩儿身畔,柳承徽悚然一惊, 牵着大狼狗跳起来,“大黑,咬他!”
七叔叔只会欺负他, 过去拎着他跳二楼的事儿还没完呢,虽然好看叔叔已经罚他罚过了,可是他还没完。大黑听话得很,立即伸长了脖子冲着阿七狂吠不止。
阿七也骇了一跳,“承徽,我没……欺负你啊。”
小孩儿手一叉腰,大嚷:“就是你欺负我!”
“大黑,上!”
黑色鬃毛的大狼狗立即前爪一扑,勇猛地朝阿七跳了一步,阿七虽说经过特训,对阿猫阿狗应当不惧的,但他从小碰到狗毛猫毛就呕吐不止,是人都有弱点,小孩儿明明知道,还故意问韩大人,要他买了这条大狼狗。
过去治这个皮猴子容易,长剑出鞘恐吓恐吓便完了,但自从得知他是殿下的儿子,他哪里还有胆子威胁柳承徽,待他已经和和气气了,因为前倨后恭被卫六笑了老久,一路从衡阳到上京,他没少受窝囊气。
“承徽小公子,我有事问你。”
阿七正色地按住了剑,如果为了自保,他乱剑劈死了自己的大黑,好看叔叔也不会责怪他,但柳承徽可怜自己的大黑,将手里的绳子拽了拽。“大黑,过来。”
他的小包袱里装着几只肉骨头,大黑听话地走下台阶,小手从兜里摸出两块辣骨头给大黑,它嚼得有滋有味的。
柳承徽坐回台阶,小脸高傲地扬起,“有什么你问吧。”
一团婴儿肥的脸蛋鼓鼓的,神气又可爱。阿七也情不自禁地翘了翘唇角,坐到他身旁,粗糙有力的手掌,一下勾住了小孩儿的肩膀,柳承徽骇了一跳,在大黑虎住脸色要朝阿七发飙时,阿七垂头一叹,“承徽,你要相信我对你是绝对善意的。”
“凭什么?”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吃一堑长一智,要不是好看叔叔和娘亲在房间里说话,他铁定不会和颜悦色同坏叔叔阿七坐这儿说话。
阿七为难地皱眉,这个不好说,现在还没人告诉这个小孩儿,他是他好看叔叔的儿子。阿七也正是为了这件事,因此百折迂回地问:“因为我们公子这么疼你,我怎么敢对你不好?”
这话倒像是真的。
柳承徽小脸儿一板,道:“所以呢?”
阿七拐弯抹角地问:“要是你好看叔叔,要和你娘亲成亲,你怎么办?”
“……”
见他默默地耷拉下小脑袋不说话,阿七唯恐伤害了小孩儿自尊心,又道:“可是,你娘亲现在怀的宝宝是你好看叔叔的。”
上回柳承徽说,要是好看叔叔做他爹爹他不会介意,可他心底从来是不把白慕熙认成爹的,所以从不逾矩,也没有当着任何人的面儿喊一声“爹爹”,但他们这群属下心急啊。好几次看到公子伸手抱柳承徽,却始终欲言又止,他们这群做下人的,也希望公子能重新拥有亲情啊。
柳承徽滚圆的眼睛立刻惊讶地张大了,“你说,娘亲的宝宝,是好看叔叔的?”
不待阿七回答,柳承徽以惊掉下巴的姿态,又道:“那好看叔叔真要当我后爹了?”
“话本子上说,要生娃娃,就要抱在一起睡,怪不得自打和好看叔叔在一起后,娘亲再也不和我睡了!”
阿七:我是不是越帮越忙了?总感觉接下来承徽要和殿下争风吃醋了。
柳承徽的小脸别过来,纳闷地问:“可是,好看叔叔不是我亲爹吗?你说的。”
孩子的想法单纯直白,但偶尔又毫无道理,阿七被驳得哑口无言。将满肚子要说的话咽了回去,难道要说“我们公子不是你亲爹”,说假话遭雷劈,或者要说“你好看叔叔要给你做后爹”,这个伤害小孩儿的感情。
翻来覆去,怎么说都不对。
柳承徽仰起了脖子,正要再问一个问题,身后的门却被一只修长好看的手推开了,“阿七。”
阿七愣了个神儿,只见公子银紫雪袍,站在一扇刻花精雕的门框里,秋水为姿,眼神微凉,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低头道:“公子吩咐。”
白慕熙道:“你怎么同徽儿又闹了?”
一旦阿七同徽儿闹了,那一定是阿七又摆出了凶恶的架子,叫徽儿瞧着害怕了。当然阿七自己也知晓这一点,平素和那几个不成器的影卫掷骰子玩耍时,常听他们几个谈起,说自己常年冷着一张脸,威煞太重,不宜接近小主子,以免煞气冲撞,生出事端。所以近来他们轮班照看小公子,不许阿七靠近一步。没想到,他好容易偷偷来找徽儿,却被公子发现了。
柳承徽牵着一只大狼狗,眼巴巴瞅着白慕熙,小声问:“阿七叔叔说,你要……要给我当后爹,是真的吗?”
“……”白慕熙的脸色沉了沉,在阿七暗叫不好时,果不其然,听到他们公子冷沉如水的声音,“去将马庄三日的马都洗了,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再靠近承徽。”
公子脸色冷峻,不容置喙,阿七长吐了一口气,道了声“诺”,抱剑便离去了。
柳承徽耷拉着小脑袋,直到眼前钻出一片宛如微雪般浮漾的衣摆,他呆呆地仰起小脸,虽十分的委屈,但一双精光闪现的圆眼藏不住那份小小的期待。
白慕熙清隽的眉淡淡地一凝,手摸了摸他的脸,“承徽,你还小。”
“好看叔叔想说,因为我小,我就没有权利知道谁是我爹爹对吗?”小孩儿委屈得眼睛里冒出了水光儿,沿着白嫩的小脸儿滑落下来,长睫毛微卷,沾了几粒晶莹剔透的碎珠,小嘴儿紧紧地扁了起来。
因为他小,身边所有人,提起他的爹爹,都对他讳莫如深。而他敏感、聪慧,他知道,他们所有人都晓得,眼前的人就是他的生父,可从没有一个人对他说起过。
柳行素看了几册书头晕得厉害,听到柳承徽稚嫩的童音,似乎和白慕熙起了争执,她摁了摁额角,起身去寻自己的小崽子。柳承徽可怜巴巴地牵着一条威风凛凛的大狼狗,正以一种极度诡异、极度不和谐的姿态,和白慕熙对峙。
这种场面……柳行素出声笑道:“徽儿,你怎么了?”
柳承徽看了眼他笑得和煦如三春江暖的母亲,牵着他的大狼狗转身就跑了。
“他怕是被宠坏了。”柳行素有点不好意思。
白慕熙脸色沉静,手搂住了她的腰,“困了回去睡会儿。”
柳行素却按住了他的手背,旧事重提,“你想什么时候告诉徽儿?”
“至少,再等等。”他懂柳承徽的委屈,可是……他真的不敢赌。“潺潺,你把徽儿生下来,在我意料之外,得知他的存在时,我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忽然多出来的这么大的儿子。可他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也许正因如此,他对这个小孩儿一见如故,从心里疼爱。他也不确定,能否自私地再将亲情据为己有。
“他不是你一个人的孩子。”柳行素抿紧香唇,微微蹙开黛色的纤眉,握住了眼前人的手,“他出生时,我愿他是我柳氏血脉,因为……只此一人了,所以我让他姓柳。”
白慕熙反握住她的手,薄唇俯下来,亲吻住她的芳泽,堵住了她所有的话。
他揽住她的腰,额头与她碰触,温凉而轻柔的动作,让她觉得倍感珍惜,“我懂。”
柳行素微笑,“谢谢你。”她把脸在他的脖颈处亲昵地蹭了蹭,信任地回抱住他的窄腰,唔,手感真的好。
……
新帝的征兵告示在大周没有响起应有的呼应,征兵处门可罗雀,清冷得很。
荆州反动的势力还在扩大,此时为难的不止是新帝,还有恭王同白慕熙。民间生乱,若有人趁机浑水摸鱼,煽动百姓叛变,到时候反的不是新帝,而是整个大周朝廷,届时便将是所有人都不愿看到的局面。
“皇叔的实力,到现在也没露出一成,藏得真是深。”京畿的部署图已经呈递在了白慕熙手中,这里除了禁卫军,新帝的亲卫军之外,白慕熙的人手为了让皇叔放手施为,已经撤了不少出上京。但眼下皇叔竟然按兵不动,一点风声都没有。
柳行素反问:“难道皇叔要等你出手?”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难道皇叔想渔翁得利?
“我想皇叔担忧的与我一样。”白慕熙敛唇道,“一旦我与他合谋,或者发兵攻城,三弟会先将西北的十万大军抽调,不管能不能赶回来,对我和皇叔而言都是将军一击。突厥必借此大生事端,而大周内改朝易代朝纲混乱,内忧外患之下,我与皇叔,不论谁赢了此局,也都是输家。”
“难道睿王想利用你和皇叔制造平衡之势,因而大肆举兵平定民乱?”柳行素摇头道,“这丝毫不像是睿王的作风。”
这的确不是睿王作风,但他身边的皇后,却是个心慈善良之人,她必不忍见生灵涂炭,也必不会劝说睿王放弃皇位,如此自相矛盾之法,也唯有她才想得出。她应当是对自己有所了解的,太子之仁若传言不假,那么他绝不会在此时威胁新帝帝位。
而皇叔……无人知道,他此时的打算。
“皇叔一旦有所异动,睿王怕是有鱼死网破之心。所以如果要作乱,必须打得睿王措手不及?”柳行素反问,被他握住了手掌,掌心半温半凉,她低低地望下来,坐在梨木圈椅上的男人噙着朵沉静优雅的微笑,睿智而深沉。
她有些明白过来,“所以你撤了人。皇叔便可以轻装便服简易行之?”她想了想,蹙眉微微摇头,“做先锋太过凶险。小白你这个人啊,把打头阵的先锋官推给别人做,是不是太无耻了点儿?”
白慕熙蹙眉,“是你说——”
“好了好了。”柳行素忍俊难禁,抱着已经圆滚滚的肚子俯下身亲吻他的眉,“我只有一件遗憾的,睿王辱我家人,让他折在皇叔手里,我不解气。要是皇叔通人情便好了,睿王殿下心比天高,要是落我手中,那会有趣得很。”
潺潺的手段……
他想起她为了捉弄一只爬到她绣花鞋上蠕动的虫子,用丝线把它串起来,倒掉在秋千架上,那只小虫子奄奄一息了才放它走。至于平素捉弄人的手段,他虽然没有尝过,但身边人倒是不少对他说起的,都道她是上京城的女纨绔,漠北阴山的山大王。
要是那些花招用在睿王身上,他三弟该受何等折辱?
怕是不待她用完套路,睿王便先“士可杀不可辱”了。
……
莫玉麒在云烟楼蹲点,丝毫没有异状,而那位要罗绮陪他聊天的皇叔恭王,也在那晚之后飘然而去,在上京城,他拥有如此广阔的人脉和情报线索,依旧找不出皇叔踪迹。
大约到了第五日,老鸨因为见钱眼开,连夜送了一个蒙着头巾的姑娘上了花轿。
莫玉麒蛰伏在罗绮的房间上,正巧远远地望见,那片黛色砖瓦墙下歇脚的一定四面垂纱的软轿,一身桃色的可怜姑娘,被几个男人推嚷着上了轿子,莫玉麒紧攒修眉,不悦地伸长了腿。
他从来看轻青楼女子,她们不知自爱,可这些时日因为罗绮,他在这里待久了,愈发能体会,她们有她们的辛酸和无奈,有些事她们身不由己无从选择,就如同今夜被送入花轿的女子,就如同……
莫玉麒恍然一怔,那藕色纱幔飘飞的花轿已经去得远了。
他纵身从房檐上跳下来,固执地敲了敲罗绮闺房的门,“小春?”
里头有人应,“怎么了?”
莫玉麒稍稍放心悬着的心,沉声道:“你开门,我想见你。”
“……”隔了许久,传出一个为难的轻颤的声音,“你我男女有别,怕是……怕是不妥。”
这声音柔软缠绵,还有一点惊惧,可小春从不会用这般口吻说话!莫玉麒剑眉一敛,刹那间心头火滚了上来,手发狠用力地往门上砸过去,里头的女子骇了一跳,耳中传来尖细的一道惊呼,果然不是,莫玉麒寒了脸色,手上用力更猛,突兀地便撞开了闺阁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