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峰点点负势竞上,风烟俱净,露出淡淡的素白。
白慕熙忽然想到,其实这个江山,他用这一双足,已经丈量了半壁。可往后又该往何处彳亍而行?
这个天下,曾经都属于他,如今,都不属于他。
而真正属于他的东西,他已经无力拿起。
白慕熙自嘲地低头,马儿进退犹豫,就是不去。
卫六忽然道:“公子,属下——陪着你吧。”
“你留着陪潺潺,护好她。这也许是我对你最后的命令,若是半年之后,我还不回来——便当我死了。”微光四合,深巷里有鸡鸣犬吠之声,将浓郁的暮色唱得昏黄垂老。
卫六低声问询:“公子要去何处?”
白慕熙失笑,“我已禀明皇叔,前往东海寻山。他已经晓得我说的是哪里,你们瞒着潺潺便算是成全我了。”
那嘴里咬着的一截笑意微微发苦,卫六也跟着怅然若失。
白慕熙率领的轻骑,在夜色笼罩下来之前,彻底地消失在深巷之外。
柳行素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忽然从睡梦之中醒来。
梦里,她仿佛遇见了白慕熙,他来过,抱过他们的孩子,用唇沾湿过她的额头。柳行素愣愣地伸出食指和中指,从雪白的额尖划过,身上还有清冽的木樨花的芬芳。
是他,他真的来过!
但女儿的啼哭声实在太大,柳行素不得不将他们抱起来哄着,又喂了奶,一双儿女才满意地陷入了梦乡,好梦憨甜。
用晚饭时,柳行素只字不言,罗绮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道:“其实,我睡着之前,确实像是听到了太子殿下的声音。”
柳行素才微微一怔,掀开了眼帘,拨饭的手顿住了。
罗绮道:“我嗅到了太子身上的木樨香。”
没错,她也嗅到了。
柳行素的心里一阵欢喜,可这欢喜过后,却是更深的惆怅和恨意。这人答应了自己两个月回来,他真两个月便来了,可没等她说上一句话,他却又转身离开。
以前尚且知道他人在上京城,如今却是遍寻不着了。柳行素又恨又痛,这人总是这么爱自作主张!
她晓得,问卫六他们问不出个什么,就算得知了他的音讯,只要他执意躲着,照样有办法可以叫他们永远都见不着面。
可是,白慕熙,如果你要永远不见面,我也不稀罕找你了!
用完了晚膳,罗绮抱着小姑娘逗弄了一会儿,至于柳行素那个二儿子,成日里板着一张脸,不喜也不怒,哄他不笑,拍他也不哭,出了要吃奶的时候嚎几声,几乎是个闷头哑巴。
但可恨的是,柳行素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个儿子将来怕有七八成像白慕熙的,这眉眼生得实在是……精致好看,不像话!到了孩子两个月的时候,连看骨相的巫师都说,这孩子漂亮得过分了,将来必定是个祸端,倒是女儿,生得一股英武之气,两个人都生错了长相,教柳行素也是苦笑不得。
暮秋时,她们从胜州祭祖归来,两个孩子已经四五个多月大,眉目初开,更是玉雪漂亮。
罗绮本想天天逗弄两个可爱的娃儿,但是一不留神,她自己也怀上了一个。柳行素笑着问她时,罗绮羞得说不出话,莫玉麒是自幼习武的,身子骨强健得不像话,有需求的时候,总是来来回回地要她好几回,偶尔一宿都难睡着觉,他像是要和谁较劲儿一样,非得等到这日,罗绮有了身孕,不答应也得答应,只好由着柳行素做媒,将她嫁给莫玉麒。
赶巧遇上嘉平帝接柳行素回上京的车队,一众人到底是被嘉平帝给找着了,柳行素也不愿撕破了脸与他们硬拼,皇叔惯用怀柔政策,对她怕也是免不了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柳行素无可无不可,左右也无处去,便顺从了。
还有另一个缘故,莫玉麒的祖上正是上京人,要娶罗绮过门,也要问过父母双亲,拜过他们的牌位才算数。
回到上京之前,听说一直待在避暑山庄里的睿王已逝,嘉平帝命人厚葬了他,将他与睿王妃合墓,至于两个孩子,倒是好生养在了身边,锦衣玉食地照料着,但旁观者清,谁人都看得出嘉平帝对这个小孩并不怎么上心。
细雨微霏,奶娘抱着两个娃,柳行素牵着柳承徽的小手从稍显拥挤的车中下来,暗卫前来撑住了纸伞,黛色如墨的古城墙沉郁古朴,便在眼前,被雨水冲出铁锈之味,那为首的一身暗红血色的人,沉默地站在水洼出,却是许久不曾一见的卫峥。
自从他刺伤了师兄沈轻舟之后,柳行素便没再见过他。
听说皇叔即位之后,并未追究王述之责,也让卫峥官复原职,朝中正是用人之际,皇叔这个善于人揣摩旁人心意,也善于操控人心,通晓明扬侧陋之理,开了科举,在秋闱之中提拔了二十余人入朝,真真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了。
柳承徽一个人接了一把小伞撑着,柳行素徐徐走入古城墙,上京城照旧是威严气派,柳行素对沉默寡言,昔年犹如一个年轻气盛毛头小子的卫峥,淡淡一笑。
卫峥低声道:“我从未想过,有一日,我们会这么相见。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和你,注定是两条交通的路罢了,遇到了,转眼便又错开,怕是从今以后,都会越走越远。”
柳行素不可置否,付诸一笑。
恩怨情仇,在经年之后,不过只是下酒的一壶余韵罢了。
即便谁眷恋,又能拿得起什么?
卫峥自嘲地挑唇,“你还是爱他?”
即便明知答案,他还是问出了口。这个同自己一道考入上京,名声鹊起之后,官运亨通又处处为敌的人,曾经也是上京城名噪一时的人物。她曾是某个人的妻子,是他的太子妃,并且不计名节,傻傻地为一个人付出了如此之多。卫峥便晓得,一个女子能做到这种地步,便是矢志不渝之死靡它之意了,他不该再糊涂下去。可他还是想亲耳听到,听到她说一句,她这辈子,只爱那一个人。
但卫峥心里头明白。看着那三个孩子,他就该晓得,有些话,连问出口都是错的。
柳行素撑着油纸伞,落下一串溅玉飞珠的雨水,她微笑道:“卫峥,我说你幼稚。从以前到现在,本性难移,真是幼稚。”
卫峥忽然转身,愤怒地便走了。他想教她瞧见自己的怒火,使此时的自己,不至于太难堪,可也只是不太难堪罢了。
柳行素怅然地吐出一口浊气,兜兜转转,她还是回到了这里。奶娘怀里的两个小娃娃,此时都嗷嗷啼哭不止,她转身过去,抱住了女儿,剩下一个儿子,滴溜溜眨着眼睛,一下子就不哭了,那双眼睛漆黑得犹如黑曜石,像极了他没心肝的父亲。
白慕熙,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结局前篇了。
让我们一起倒数,迎接美好的明天~
☆、第100章 花市灯如昼(大结局)
听说皇叔花费了大手笔,将东宫修葺一新, 柳行素带着三个孩子住进了东宫, 陈设摆件已经焕然翻了新样,她顺道问了灵珑的下落, 但那日暗卫送灵珑到了城门口之后,便没再见过她, 柳行素以为她当真会回来寻白慕熙的, 但宫里头却并没有这号人。
罗绮也随着柳行素到宫中暂住,柳行素嘱咐太医院的人开了安胎药, 叫罗绮睡在正房的软卧。
用晚膳时分,听到屋外传来通禀的声音, 柳行素抱着女儿在怀里摇,嘉平帝的龙袍自垂拱门外晃入眼帘, 她才意识到皇叔来了, 忙起身见礼,“参见皇叔。”
嘉平帝那张脸,被岁月雕琢得圆润平整, 看起来有股通达磊落之气, 赤舄踩在一地橘黄落英之中, 轻笑:“你我客气什么。”
当年他对这个离经叛道的“贤侄女”,也没少做过推波助澜, 长她嚣张气焰的糊涂事,就连上赶着让老白家对柳家提亲,也大半是他一手撮合的, 这事柳行素怕是不知道。
嘉平帝望了眼碧纱橱内,有美人翩跹的身影,还有悠扬的琴声。
皇帝笑了笑道:“我想,你当知道朕的心思了,朕让你和孩子们回上京,是为了什么。”
“皇叔,要是我的孩儿当了皇帝,我会是太后么?”柳行素慧黠地眨了眨眼睛,清秀的面廓犹如一簇雪白的荷。
嘉平帝朗然道:“哈哈,当然。”
“哦。”柳行素抱着女儿,拍着她的背,轻声道,“那我没意见。”
这个儿子,她平素都很少抱他,他一点不怕生,但冷得像块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便好板着个脸,谁也不爱搭理,柳行素也是对他没辙,索性除了吃喝拉撒睡的事外,其余的都不怎么管他了。她身边一个婆子说,白慕熙还在襁褓之中时,也是这么副德行,她就纳了闷了,她当年到底是哪根筋不对,非看上这么个闷葫芦?
嘉平帝的喜色上了一缕到眉梢,他克制地低咳了一声:“贤侄女,你既然应许了,那——天色也不早了,皇叔不打搅你了。”
他起身要走,柳行素在身后唤住了他,“皇叔。”
嘉平帝转身,柳行素低垂眉睫,低声道:“皇叔,我想请道圣旨。”
嘉平帝有些讶然,他以为柳行素同白慕熙一样,对自己都是无所求的,没想到柳行素会让他下道圣旨,他有些兴味,“你说说看,朕姑且听听。”
“我想请旨,让皇叔为罗绮和莫玉麒赐婚。”罗绮曾在皇叔帐下效命,不计生死地入宫刺杀睿王,相信皇叔念在她的功劳上,请个旨意不算什么难事。
嘉平帝想到了那个倔强的女子,他袖手叹道:“好,朕应了你。”心头蒙过一缕说不清来意的失落,犹如曾经捧在掌心的珍宝,却不得不轻手打碎,由人拾起了她,可她已经不再是他的了。
饭后,柳行素拉着柳承徽前往昌衡宫拜见他皇爷爷,养在锦绣堆里,不短吃穿的太上皇,如今只剩下了皮包骨,消瘦得犹如一根柴火,时常走几步,便要留下来喘息几声,足不出户,只能日日躺在院子里晒日光。
秋菊斑斓,柳承徽却有些害怕这外观上看起来鬼气森森的宫殿,柳行素一路拽着他,才从一树树阴翳之中走出来,长青的藤蔓参差摇缀,披拂而开,柳承徽踩着一块块沿入深墙的石砖,看到古藤椅上躺着一个静默苍老的人,想到娘亲平日教的孝悌之道,在柳行素神色复杂地低下头来时,她点点头,便一个人走上去了。
柳行素到底忘不了,当年皇帝对柳家做过的事,她站在墙根处没有过去。
柳承徽一蹦一跳地从太上皇身后窜了出来,扮了个鬼脸,太上皇显然受了惊,险些从藤椅上滚落下来,侧过眼睛,只见一个脸蛋滚圆像极了白慕熙的小孩儿站在眼前,他早听说柳行素带着他三个孙子回京了,如今一见,登时手指都颤抖起来,“你、你——”说一声便喘一声,一字一顿道,“你是徽儿?”
原本,柳承徽见到这个脸色蜡黄、消瘦得不见人形的皇爷爷还害怕得不敢亲近,但看到老人家这样,又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他抽了抽鼻子,小声道:“嗯,我叫柳承徽。”
“姓、姓柳……”这是太上皇心中过不去的结。
熙儿,你是否恨我?还恨我?你不肯让承徽到白家来,是不是……
可他想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叫白慕熙原谅自己,是他一手摧毁了这份父子之情,从他亲手毁掉他的皇后开始,早就注定了会有今日。
老人眼中有沉沉的泪花捧出来,柳承徽手足无措地看了眼娘亲,想向她求助,但柳行素却只淡淡地看了眼他,转眼又扭向了别处。
柳承徽软软的手拉住了太上皇的袖口,小声道:“皇爷爷。”
老人豁然震惊,没想到他还肯认自己,柳行素还肯让柳承徽唤自己皇爷爷,在暮年之际,能得到的最大的慰藉,也不过如此了,老人动容得老泪纵横。
柳承徽却以为自己惹了大祸,忙抢着补救,“皇爷爷,其实,其实我弟弟妹妹都跟爹爹姓的,可惜爹爹不在啊……叔公想给他们取名字,娘亲不让,说要等到爹爹回来了才可以。”
老人惊讶地看着小孩子,“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承徽不撒谎的。”柳承徽的大眼睛亮得犹如碧天深海里的星。
太上皇瞬间融化了,手颤抖着抱住小孩儿,泪水放肆地往下落,真好啊,真好……
柳行素也不知怎么了,望着一株亭亭的秋海棠花,到柳承徽来牵自己手的时候,问了一句,“娘亲你怎么哭了?”她恍然地擦眼角的泪痕,才发觉,她果真哭了。
上京城的秋日似乎不足三个月,迫不及待便入了严冬。
罗绮奉旨,盛装嫁给莫玉麒,那一夜,上京城似乎格外热闹,她的小腹已经显怀,这孩子要是足月生下来,给不知情的人知晓了,指不定要在背后戳着罗绮的脊梁骨说些不中听的坏话。
听说他们琴瑟在御,岁月静好,莫玉麒放弃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停止了流浪,一心一意陪伴在罗绮身边,等待着孕育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罗绮的肚子大了,不方便再到东宫来,柳行素身边能说话的人又少了一个。
她百无聊赖,学会了一个人与自己对弈,但总是在棋笥边摆两盅茶,仿佛对面还坐着一人,他眼角眉梢恍如镜花水月一般迷离温雅,笑起来的时候,总是轻易让人脸红心跳,无处可躲。
很快又是一年一度的年节,宫里头似乎也分外忙碌,前不久皇叔派人送了一壶榛子酒、几样腊八粥和小菜到东宫,她半推半就,用了点,很有上京风味。
腊月二十九,正好是个好日子,柳承徽在宫里头闲不住,托人买了两只鬼面具,一手交到柳行素的手中,“娘亲,我们出去玩。”
她哭笑不得地抓着那只像鬼也像猪的黑白面具,捏他的小鼻子,“笨崽子,你不知道,今夜出门逛灯会戴面具的,大多都是未出阁的姑娘么?”她说着,从靠着的椅背上微微倾下身,戏谑道,“怎么啦,我们家的小徽徽春心萌动啦?”
柳承徽被她说得不好意思,默默嘀咕了一句:“为老不尊的娘亲。”
为老不尊?
柳行素的戏谑声一停,这下实在笑不出来了。
她发现自己是等得太久了,竟然不知不觉……就老了么?女人对老这个话题总是十分敏感,柳行素也不例外,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发觉确实不如以前光滑了。
这一晚,她没怎么有心情陪这个小孩儿逛街,大多时候,都是柳承徽要买这买那,直到他冲口而出:“娘亲,我要吃糖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