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是木板的,好像是有什么力量在推撞,一下两下的用力,发出梆梆地闷响。
言萧有点警觉地坐直,看关跃:“什么东西?”
她的声音很低,像根弦瞬间绷紧,从慵懒散漫到全神戒备就是一秒钟的事。关跃还是第一次看她这样,没有直接回答:“你觉得是什么东西?”
言萧皱眉,这里是西北,天就要黑了,能有什么?
狼?
不对,风沙天气怎么可能有什么狼。言萧反应过来,眯眼看他:“关领队。”
这三个字几乎说的一字一顿。
“嗯?”关跃手已经抓在门闩上,扭头看她,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言萧想说“你他妈敢耍我”,可对着这张脸就不想说了。
关跃转身拉开门。
一个老人一头冲进来,头上包着白头巾,脸上蒙着块水纱布,满身的沙子,顾不上别的,先关上门才抬头看人,伸手扯下脸上的布:“关领队?”
关跃伸手扶了他一下:“路伯。”
老人抹了把脸,看着他:“好久没见了,咋到我这里来了?”
“经过这里,被风沙挡道,来避避风。”
“那你记性可真好,就来过一回,还晓得路。”
“比不上你,西北哪儿都熟悉。”
路伯咧嘴笑,脸上皱纹一条条挤出来,转头看到了言萧,问:“你带来的?”
关跃点头:“嗯,队友。”
“哦,队友……”路伯喃喃重复了一句,把肩后背着的布包拿下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尘。
言萧坐着袖手旁观,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老人刚才那句“队友”语气意味深长。
家里多了两个人好像对这位老人也没什么影响,他不多话,走到角落里起炉子点煤球,回头又从布包里拿东西,一包面粉,七七八八的小袋子,像是作料。
看起来是准备做饭了。
他忙他的,没有留人吃饭的意思。
关跃似乎习惯他这态度了,手搭上门,看一眼言萧:“我出去看看能不能走了。”
言萧没搭话,看着他开门出去,从炕上站起来,摸了摸长裤口袋,没摸到什么,又去摸身上关跃那件皮衣的口袋,摸到了钱。
大概是他之前买烟找的零钱,随手塞在口袋里,里面有两张一百的。言萧先借来用了,抽出那两百,走到路伯身边,把钱按在炉子旁边的小桌上。
路伯蹲在那里看炉火,看到钱仰头看她:“咋?”
“我们来的时候踹坏了你的门锁,又用了你的水,这是报酬。”
从进门到现在老人都不热情,言萧看得出来,也许是对他们擅闯不满。
路伯半点不推辞,伸手把钱拿了过去,往兜里一揣,又抬头看她,歪着头瞅到她脖子那里有纱布:“哟,受伤啦?”
他撑着膝盖站起来,从布包里拿出个袋子,抓了一把什么出来搁碗里,又从炉子上拎了刚烧沸的水浇上去,瞬间香气四溢。
“喏,吃吧。”他把碗推到言萧跟前,拿了把勺子递过来。
言萧拿了勺子坐下来,心想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吃到嘴里才发现他泡的是炒米,她是真饿了,很快就吃了一半。
“好久没见过这样大的沙尘暴咯,也就去年给你们关领队领路的时候遇到过一回,不过那是在戈壁滩啊,哪像现在,平地上都有。”路伯嘀嘀咕咕地寒暄。
言萧放下勺子:“领路?”
“是啊,去年他来找墓,请我做向导,我领他去了那地方,哦,现在那里应该就是你们考古队了呗。”
难怪关跃说他对西北哪儿都熟。
言萧也是到现在才知道队里在发掘的是个古墓,她想了想:“那墓是他一个人找到的?”
“当然是他一个人找到的,就他一个人来找我的嘛。”
言萧有点意外,他一个人居然能找到古墓?又是一个人组建了这支考古队,还真是让人没想到。
“关领队这个人……”路伯转头看她,嘿嘿直笑,手一抬,竖了个拇指。
言萧不太明白他这是在夸关跃的什么,这老头本身给人的感觉也很古怪。
外面忽然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像有风卷过去,带着什么砸到了墙上和地上。
路伯说:“风过去啦,沙去别处了。”
言萧推开碗跟他道了声谢,走到门口,一把拉开门。
天黑下去了,言萧眯着眼睛抬头看,空气里还有浮尘,整个天和地都连在一起,模糊里透着混沌的暗黄。
她把关跃的皮衣穿在身上,往上一提,领口裹住脸,垂着头往前走。
窑洞地势低,往上走一段才到地面上,后面全是大片的林子,言萧边走边猜想,路伯的本职工作可能是个护林人。
风小了一些,但落脚的地方到处都是沙子,仍旧会被吹起来往人身上砸。她捂着口鼻一步步走回到之前的路面上,没看到车,马路被一层沙子覆盖,停车的地方有道长长的痕迹。
言萧顺着那痕迹一直走,终于看到了车,毕竟是轻便的跑车款,在强风面前不算什么,早就被推去了马路对面,车身歪着,一半还在路面上,另一半陷进路边的沟壑里,看起来随时都可能倾翻。
车身上残留着很多沙子的痕迹,关跃站在车后面,低着头,黑暗里只看得见一个黑漆漆的头顶。走近了发现他一手捂着口鼻,一手在车上拨动,沙子成片的滑下去,窸窸窣窣的响。
言萧想绕到倾斜的驾驶座那边看看情况,脚踩进了沙里,一软就摔下了去,膝盖磕到块石子,疼得皱起了眉。
刚要爬起来,一只手伸过来,抓着她胳膊把她拉起来。男人高大的身影站在她面前,在风里压着的声音比往常更低沉:“你不会叫吗?”
言萧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摔倒了都不吭一声?”关跃握着她胳膊没松,把她往旁边推了推。
她刚才的位置有点危险,天黑,又有浮尘,很难看清楚,他正准备过来拉车门,要是没注意到,车门一开就会撞到她头上。
言萧不知道这些。她盯着关跃拉开车门,低头进去弯下的腰身,眯了眯眼,在车上一靠,收紧下巴,忽然嘴唇一张,叫了一声:“啊~~~”
不高不低的一声,顺着风送出去,往车里钻,像也成了沙,从耳廓边上拂过去,摩挲出一阵暧昧。
关跃从车里出来,站直,身躯在风里像凛凛的一张弓绷紧。
他的脸朝着言萧的方向,但是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你什么意思?”
过了很久,他问了一句,冷冷的语调。
言萧抱起胳膊:“不是你让我叫的吗?”
关跃嘴里发出一声冷笑:“我让你这么叫了?”
“那该怎么叫,要不你教教我?”
关跃倏然沉默。
周围的风越发地小了,黑暗里空无一人的马路就像另一个世界,一点声响也没有。
言萧看着关跃,他沉默的时候有种慑人的气场,因为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关跃又忽然动了,低头进了车里,车前灯忽然亮了起来,眼前忽然出现强烈的灯光,一时间无法适应,言萧不禁拿手遮了一下。
关跃出来,握住她胳膊把她推进车里,沉着声音说:“你来开,我去后面推。”
车门被他用力地关上,他大步走去了车后面。
言萧坐在倾斜的车里,身体也是倾斜的,握住方向盘,拧下车钥匙,车发动起来的声音把人一秒拉回现实。
油门踩下去,车轮在沙子里打滑,好几次都有种车要翻过去的感觉,但言萧坐得很稳,到最后被弄得火气上来了,一咬牙,把油门直踩到底,方向盘往右狠打。
眼睛往后视镜里看,灯光只能照到关跃的一条手臂,袖子掳上去了,那只胳膊在使力,肌肉的线条绷起来,没有一处是多余。
她无意识地咬了一下唇,踩油门的脚越发用力,车终于艰难地爬上正道,往前冲出去一段,停住。
很诡异的,天上居然露出了月亮,虽然模糊朦胧的像个影子。
关跃在往这里走,言萧主动挪到了副驾驶座上,这地方她不熟,没必要逞能。
座位上放着她的包,她找出钱包,捻了两张红皮塞回身上的皮衣口袋里。
关跃一上车就看到她的动作:“干什么?”
“还你钱。”
“什么钱?”
“给路伯的钱。”
关跃顿时就明白了:“没必要,之前没少给他好处。”
“之前?他给你做向导的时候?”
关跃拧钥匙的手顿了一下:“他跟你说了?”
“说了。”
“还说了什么?”
言萧想了一下,反问:“怎么,他应该跟我说什么吗?”
关跃没做声,转头专心开车。
第17章
返回到主干道上,能明显看到沙尘暴破坏的痕迹,路面上都是沙子,到处是折断的树木,月光寡淡,照下来形成一幅浑浊又破败的景象。
车在这种路上注定开不快,但关跃开得不慢,不仅不慢还很顺畅,除了偶尔的颠簸之外,大多数时候都很稳。
言萧之前受了点罪,上了车就很累,很快就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安静的出奇,她先看到外面明亮的车灯,脑子空白了一秒,转头看见男人深刻的侧脸,才想起自己在哪里。
往窗外看,月亮隐下去了,没看到路,只看到连绵起伏的山丘,像用水墨泼出来的,黑乎乎的连成一片。
没有建筑,没有树木,也没有生气,应该是进无人区了。
开了半个小时左右,关跃手里的方向盘转向,车速减缓,离开了公路。路面不再平坦,车开过去颠簸摇晃,能感觉出轮胎下全是沙石。
言萧颠得难受,拧着眉往外看,声音陡地一沉:“那是什么?”
关跃稳着方向盘,顺着她的视线往外望,远远的,一片黑黢黢的坡地下面,亮着一丛火光。
他把车停下来,关了车灯,颠簸停止了,言萧眯起双眼,黑暗里看得更清楚,那的确是火光。
紧接着那火光就灭了。
关跃降下车窗,风灌进来,带来轻微细碎的声响。
没多久,声响渐渐清晰,他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猛又按亮车灯,强光唰的打出去,照出车前方的两道人影,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前面的那个手里举着根洛阳铲,瞪着圆圆的双眼,僵着身体,像被定了身一样。
言萧松了口气。
前面的人影一下活了:“言姐!关队!嗨,吓死我们了!”
是石中舟,他一边说一边把洛阳铲放下去。
关跃开门下车:“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也刚到一会儿,信号没了,怕跟你们失联,就决定在这里等你们,要接着走吗?”
关跃想了一下:“不走了,休整一下,等天亮了再走。”
言萧下了车,王传学已经在前面打头领路。
跟着他到了之前看到火光的地方,风没了,这块坡地正好背风。
王传学把火又点起来,言萧才发现他们刚才是在煮东西,铁条支的吊锅悬在火上,里面咕噜咕噜地冒着泡,传出一阵泡面的味道。
“你们连这都有。”她在旁边坐下来。
“言姐没听说过吗?每个考古人都是野外生存小能手啊,还好我们在路上买够了东西。”王传学一边说一边捞了碗面递给她。
言萧摆摆手,她在路伯那里吃了点东西就不觉得饿了。
王传学又把面递给关跃,他接了,坐得很远,跟言萧离了有五六米,对着风口,面的热气被风吹得摆舞成一阵烟影。
石中舟从车上抱了睡袋过来,红黄蓝黑四个颜色,王传学举着手机灯在那儿照,把黄的拿了过去:“这我的,别搞错了。”
石中舟自己拿了蓝的,把黑的那只给关跃,然后送了红的过来给言萧。
言萧接过来看了两眼,放在脚边。
坡地像个避风港,几个人吃完了东西,石中舟最先倒下去,裹着睡袋在地上拱了拱:“真是以天为被地为席啊,我为考古事业奉献青春,骄傲骄傲。”
王传学在旁边寒碜他:“你的青春不值钱,考古事业并不需要。”
两个人吵吵闹闹着,本来空旷的无人区也有了点生气。
言萧掏出根烟来就着火堆点了,走远点,蹲下来慢慢地抽。
一根烟抽完,刚睡醒的疲软就没了,她转头,看到关跃拿着睡袋去了石中舟旁边。
言萧把烟蒂塞进脚边的尘沙里,站起来往那里走。
关跃只感觉身边有人影闪了一下,转过头就见言萧拿着睡袋在他旁边躺了下来。
他本来在最外面,现在言萧就成了最外侧的了,准备起来换个位置,言萧说:“我不习惯被夹在中间睡,就这样。”
关跃没说什么,躺了回去。
王传学在另一头叹气:“可惜啊言姐,本来要是天气好还能看见满天星斗,咱西北的星空那可是一绝啊,你没见到太可惜了。”
言萧说:“星星么,不都一样,怎么就成一绝了?”
“不一样不一样,躺在西北的大地上看星星会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任他历史变迁,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我还山也还是那座山呢!”石中舟呛他。
言萧失笑:“你还挺感性。”
王传学嘿嘿笑:“都怪这场沙尘暴,哎,你们说古代有沙尘暴吗?”
没人接话,好像没人回答的上来这个问题。
安静了一会儿,言萧开了口:“有,历史上有很多记载,汉成帝的时候外戚专权,西北云气赤黄,四塞天下,大臣借这个说是上天发怒,吓得皇舅马上就请辞了,其实就是沙尘暴;晋惠帝的时候在甘肃也有过一次;不过最有名的是刘邦被项羽围困那次,史记说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扬沙石,楚军大乱,刘邦这才跑出了包围圈,后来写出了那首著名的‘大风起兮云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