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克申近前几步,挡住了她的视线,看起来也似乎更加亲密,“我这些年迟迟未立大妃,总得有个交待。”他这话半真半假,低沉似耳语,“我看颜尚仪很是聪慧,不如。。。”
余晖渺渺,颜如心顺着他未尽的话意看过去,正对上托雅公主又惊又怒的眼神。心中一跳,沉下脸来,“奴婢愚钝,恐不能陪世子好好演戏。”
拉克申哈哈大笑,似早料到会被拒绝,他并不气恼,凑得愈近,“颜尚仪何必自谦。”
颜如心连忙后退几步,脸色涨红,“世子自重。”这才注意到胤禟和胤禵不知何时驾着马静静立在一旁,想来两人的谈话也都被听了去。
拉克申遥遥的打了招呼,“九阿哥,十四阿哥。”颜如心却是连回头都不想回头,肃着脸朝前走去。
到了湖边,托雅的身边却围了几个蒙古的贵女正在说笑。颜如心硬着头皮上前行礼,“奴婢给托雅公主请安。”
托雅转过身来,秀美的容颜上清冷如霜,不辨喜怒,“颜尚仪,什么事?”
颜如心弯下腰,将手中皮鞭奉上,“奴婢从前鲁莽,不知这是公主心爱之物,特来归还。”
好一会儿,不见动静,那几个蒙古贵女窃窃私语,似乎对她的行为很是好奇。
托雅冷笑了一声,话语间带了几分质问之意,“本公主心爱之物又岂止这一件?颜尚仪都能还得起?”
颜如心低头不语,她与托雅之间本有龃龉,方才被拉克申那么一闹,只怕误会更深,“公主若没什么事,奴婢先告退了。”
“慢着!”托雅沉声喝道,慢慢走近,心中翻江倒海。她与拉克申从小一起长大,心悦他,爱慕他,原以为他也是一样的心思。谁知几番试探下来,草原上人尽皆知她托雅公主想嫁与拉克申世子。偏偏拉克申自己无动于衷!她想不通也不明白。论相貌,她是一等一,论家世,她也是一等一。拉克申为什么要三番五次拒绝和自己联姻的提议?
从前,为着脸面她不愿意去争风吃醋。可如今,她都十八了,草原上跟她一样的姑娘该嫁人的嫁人,该生子的生子。只有她这个公主还在这儿痴痴的等,而拉克申却去和这个只见过几次面的汉人女子打情骂俏。
托雅看着颜如心沉静娟好的面容,心中愤恨不已,决定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她掂起鞭子,随意挽了两道,细长的鞭尾一甩,直接抽在颜如心的左肩。颜如心猝不及防打了个趔趄,捂着肩膀抬起头来,发丝凌乱,“公主三思而后行,切莫像上次一样。。。”
“上次?”托雅森然一笑,凌厉的鞭梢紧贴着颜如心的脸颊擦过,似乎有衣物破碎的声音。颜如心扑在草地上,身上隐隐作痛。“我看这次谁来救你,颜尚仪?”托雅蹲下身来,带着一丝怜悯瞧着颜如心的狼狈。那几个蒙古贵女也靠过来,围着她低低的用蒙古语说着什么。
托雅听了之后更加生气,抬起颜如心的下巴,用鞭尾指着她说道:“你前天夜里还跟世子一同出去过?”语气凌厉,精致的面容已然扭曲。
夕阳摇摇欲坠,将地上的人影拉的很长。胤禟慢悠悠的走过来正抓住托雅将要落下的皮鞭,他剑眉低垂,似笑非笑,“托雅公主,不要欺人太甚。”
静静的站了一会儿,等托雅和她的同伴都走了。胤禟俯下身将手伸向颜如心。
颜如心慢慢坐了起来,发鬓凌乱,外衣也裂了一道口子,有些狼狈。胤禟看着她,她也看着胤禟。终究没有把手伸出去,自己撑着地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多谢九阿哥。”
胤禟直起身,眸子里的暗沉稍纵即逝,“颜尚仪客气。”
“方才拉克申世子许了你那么好的条件,为什么不答应?”他转过身去,直截了当的问道。
颜如心揉着肩上的伤处,忍着痛回答:“奴婢不愿。”
“不愿。”胤禟细细的咀嚼着这两个字,狭长的桃花眼微微眯了起来,嘴角的笑意带着几分讽刺,“颜尚仪在宫里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明白有些事是由不得你的。”
暮色渐起,没有阳光的照耀,夜晚的草原还有几许凉意。颜如心拢着胳膊,不欲多加纠缠,福了福身,疲惫的说道:“多谢九爷提点。”转身往回走去。
“颜如心,”胤禟突然叫住她,长长的叹了口气,声音飘忽不定,“如果刚才是我那般问你,答案会不会不一样?”
茫茫夜色中,颜如心停了停,并没有回答,又向前走去。
☆、焉知是一人
清晨,炊烟袅袅。
颜如心端了刚煮好的奶茶进了主帐,康熙正和四阿哥胤禛话着家常。他身旁立着一位穿湘妃色宫装的丽人,瓜子脸,云鬓堆翠,眉目含情,见颜如心看她,也笑意盈盈的打量过来。
颜如心福了福身,奉上茶,候在一边,就听康熙说道:“那个惹人厌的多罗给打发走了?”
胤禛连忙站起来回道:“听下面的人说,已经回国了。”
“多嘴多舌,甚是讨厌。”康熙皱了皱眉,端起一旁冒着热气的奶茶,轻轻吹了吹,“番邦蛮夷,还是得多加管束。”
“儿臣遵旨。”胤禛的语气愈加恭顺。
两人又闲话了一会儿,康熙便命摆饭。
那宫装丽人也过来搭手,接过颜如心手里的碧粳粥,放到康熙面前,低眉顺眼,“万岁爷请用。”
又捧了一碗莲子羹给胤禛,“四爷近来总说眼睛疼,不如喝点这个。”
胤禛接过去,倒也没说什么,默默的舀了几勺。
康熙看了便觉着有些意思,问道:“这是凌柱的女儿?”
难得的胤禛有片刻犹豫,方才慢慢答道:“是。”
那女子听康熙提起她的身份,也很欢喜,面上的笑如樱花般绚烂,只是见胤禛不欲多言,也便渐渐地下头去。
颜如心在旁边暗自纳罕,凌柱的女儿,莫不就是以后的钮祜禄氏,孝圣宪皇后?颜如心看向身旁纤弱的女子,不由肃然起敬。
中午的时候,十四阿哥过来请安。康熙正在午睡,他便没进去,站在帐外低低的和颜如心说着话,“你昨天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颜如心向李德全打了招呼,两个人寻了处僻静的地方坐了下来。
午后的阳光总是格外热烈。胤褆看着她,笑了笑,“我倒是忘了你的性子。”他拨弄着眼前的青草,似乎漫不经心的问道:“从前咱们在一处玩的时候,我看你跟十三哥也还好。怎么这两年就成了这个样子?”
怎么这两年就成了这个样子?这个问题长长久久的击中了颜如心的要害,她再也说不出话来。将脸埋在膝头上,咬着唇任眼泪滑落,“是奴婢配不上十三爷。”她压抑着声音里的泪意。
许久许久,胤褆轻轻叹道,“你们女人哪。。。”话语间也十分寥落。
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夏日的风默默吹过,几棵天仙子掩映在一片碧色之间,颤颤巍巍,很是寂寞。
颜如心收拾了心神,假装若无其事的说道:“奴婢该回去了。想必圣上也快醒了。”
胤禵随着她站了起来,欲言又止,“你,你可见过十三哥的福晋?”
颜如心脚步微滞,心底的痛楚再度蔓延开来,“不曾,”她不自觉的拢了双臂,侧脸问道,“十四爷想说什么?”
“皇阿玛,对十三哥很是用心。”胤禵沉吟了一会儿,才说道。他的语气里似乎含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笑意也不如往日明朗。
入夜,月华当空。颜如心早起瞧着发簪上的一个流苏坠不见了,约莫着是昨天掉在湖边,索性提了盏小油灯去碰碰运气。
一路上,月光皎皎,照得人心神荡漾。颜如心慢慢悠悠的晃到了目的地,却见斑驳的光影里早坐了一个人。
“福。。。福晋?”颜如心迟疑的叫道。
那女子听得她的声音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颜尚仪,又见面了。”
如水的月光自她肩头洒落,女子光洁的额,明媚的眸,嫣红的唇,被这温柔的光线笼罩,美艳不可方物。“我不是福晋。”她一只手支着腮,恣意慵懒,“说起来,我与颜尚仪还有些渊源。”
颜如心静静聆听,眼里露出了几许讶异的神色。
“我的名字也叫侞訫,钮祜禄侞訫。”她脸上的风轻云淡渐渐化去,认真的等颜如心的反应。
“是啊,好巧。”颜如心敛下眉,无奈的笑道,“天下同名何其多,焉知是一人?”
钮祜禄侞訫绷不住笑了起来,弯弯的眼角多了几许柔和,“颜尚仪很是聪慧。”她向前看去,目光茫然,“我初入四爷府上时,四爷便很喜欢唤我的名字。侞訫,侞訫。我以为是我入了他的心,今日方知。。。”她声音渐低,微不可闻。
空气渐渐凝滞,颜如心立在一旁,觉得走也不是不走也难堪甚是尴尬。她对四阿哥知之甚少,交往甚少,从来都是远观而不敢亵渎,也从来不敢去猜四阿哥的心思。那年雪地里的那场偶遇,颜如心早已忘却,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她承不起帝王情深。
钮祜禄侞訫将脸贴在膝盖处,柔柔说道:“颜尚仪,你说圣上将我赐给四爷是为了什么?”
颜如心心中一跳,十四阿哥说皇上对胤祥很是用心,钮祜禄侞訫又问为何将一样姓名的自己赐给胤禛,为何,为何?颜如心隐隐约约想到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只是思绪混乱,一时不得要领。
静下心来看着眼前失落的女子,颜如心也觉得思绪万千。银白色的月光恰到好处的洒落下来,颜如心抿了抿唇轻轻叫道:“格格。”
钮祜禄氏侧脸望过来,白皙柔美的颈项在月色中抬成美好的弧度,“颜尚仪要安慰我?不必。”她自问自答,如画的眉目间转瞬换了坚定的神色,轻轻站起身,“往事暗沉不可追。我想要的是四爷的将来。”
哇喔,颜如心一愣,然后几乎要击掌赞叹,“娘娘威武!”
“你叫我什么?”钮祜禄侞訫不可思议的看着她。
“呃,”颜如心自知失言,连忙俯下身去,“奴婢祝格格得所愿,愿所得,心想事成!”
夜色渐深,小油灯的火苗被风扑的忽明忽灭。颜如心转了一圈也没找到自己的流苏坠子,想来没戏了,便准备往回走。深一脚浅一脚的时候,正看见天际边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银白色尾巴划过。颜颜,永远不要离开我。永远,多么诱人。
☆、夜宴
九月木樨飘香的时候,紫禁城里歌舞升平,尽是繁华一片。
颜如心窝在小院里,静静地听保和殿那面传来的礼乐声。听说这次胤祥和他的福晋也进宫了,想必很是热闹。这样想着,眼眶却忍不住湿润。
因为已向康熙求了旨,明年春便可以出宫。所以御前的事现在大多都交由立夏负责,也幸好如此,不必在这种尴尬的局面下再重逢。
丝竹声停,喧闹声起,颜如心转身回了屋。炉子上的水开了,她从旁边的琉璃瓶里取了些腌制的糖桂花,冲到碗里,馥郁芬芳的味道随着热气蒸腾出来。
“好香啊。”胤禵走进来说道,顺手端起碗来瞧了瞧,“什么?桂花水?这不是抹头上的吗?”
颜如心忍不住给了他个白眼,“你抹抹试试。”
“我不试。”胤禵瞧着她乐道,“我让十三哥试去。”拿起那个素瓷碗出了门。
胤祥?颜如心讶然,他们来这做什么?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跟了出去。果见那人一身檀色长衫,身姿修长,立在院中的木槿树下。颜如心上前请了安,“十三爷吉祥。”
胤祥静静看过来,“颜尚仪,许久不见。”
许久不见。上次他得了小郡主进宫来报喜,颜如心也随着周围的人向他恭贺。一眨眼,人都散尽。他也是这样静静的看过来,“颜尚仪,你很替我欢喜?”
颜如心满心疮痍,终究只能慢慢的俯下身去,“十三爷欢喜,奴婢便欢喜。”
许久,听得头顶上一声微微的叹息,“多谢颜尚仪。”
一轮满月安静的悬在半空,月下的人却各怀心事。颜如心重又泡了六安瓜片,自己捧着那一碗糖水轻轻的搅着。
“咳咳,”胤禵清了清嗓子,“这茶不错。”
长久的静默。
一壶水喝完,颜如心站起身来,“想必二位爷还要去前面赴宴,我就不多留了。”
既然无话,主人也下了逐客令,总不好赖着不走。出了小院,胤禵瞧着长街上洒落的点点清辉,状似无意的问道:“十三哥屡次欲言又止,莫非真的只爱那一张脸?”
胤祥闻言浑身一震,暗影里神情难辨,语调苦涩,“那你呢,十四。你又为何放不下完颜氏?”
两人都戳中了对方的痛处,各自倚在墙边不说话。
一个小太监从长街那头急匆匆的跑过来,“十三爷吉祥,十四爷吉祥!万岁在殿上找二位爷呢,快回吧。”
大殿里,一切如旧。佟佳贵妃坐在康熙身边低低说着什么,康熙手执一杯桂花露浅酌,随意应和几句。一抬头瞧见胤祥胤禵进来,面色沉了下去。
西南角上,郭络罗馥敏,董鄂琇蕊和兆佳鏡嬑并坐在一起。董鄂琇蕊率先沉不住气,朝上望了两眼,故作惊讶,“咦,怎么不见颜尚仪?”
颜字成功吸引了兆佳鏡嬑的注意,也挑动了她敏感的神经。明知是个圈套,她仍义无反顾的钻了进去,“颜尚仪?哪位颜尚仪?”她神情认真的问道,伴着一阵低低的咳声。
董鄂琇蕊用锦帕掩了嘴,似乎有些笑不可抑,“弟妹竟然不知道?自然是颜,颜。。。”她拖长了声音,却又故意不说下去,只吞吞吐吐字,然而已足够兆佳鏡嬑明白。
兆佳鏡嬑面色煞白,哆哆嗦嗦的想要站起来,被馥敏一把拉住,“十三弟妹听到这儿就受不住了?”她将手中的一个水仙花鼻烟壶递过来,面带讥讽,“闻闻,醒脑。”又拈起桌上的一粒紫珠葡萄,细细剥开,悠悠问道:“你可知你为何会嫁给十三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