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兆佳鏡嬑垂下眸子,这个问题她从成亲那日就深藏心底。这一年多来,宫内宫外都说他们夫妻如胶似漆,举案齐眉,只是其中甘苦只有自己能体会。
那日,胤祥痴痴的看着她叫道,颜颜。这两个字便深深的刻在了她的脑海。她兆佳鏡嬑再不好,终归是尚书家的嫡出大小姐。还沦落不到给人做替的份儿。憋着一口气,兆佳鏡嬑冷冷笑道:“夫君可以唤我鏡嬑。”
面前男子的手渐渐无力的垂落,星眸微闭,“对不起。”他说。倚在铺着多子多福如意撒搭的桌前,将身上的喜服慢慢解开,“我不会做什么,你放心。”他说的很轻,似是怕人听出他的难过,“只是我若出去,会平添许多麻烦。”他将衣服轻轻搭在屋角的檀木架上,回身拈起桌上的一枚金鎏如意杯,一饮而尽。
那是他们的合卺酒,他却一个人独自全喝了。往后的日子,他待她,相敬如宾。自然再也不会唤错她的名字,因为他再也没有唤过她的名字。
兆佳鏡嬑每每于晨起暮落,朝花夕拾,也会想,关于颜颜,究竟是怎样美好的故事,会让胤祥这样的男子念念不忘?她在猜度别人的心思,却在不知不觉间将自己的一颗心也沦陷。
后来那一日,男子的唇吻上来时,她惊讶又欢喜。以为自己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直到听得一声深情的呼唤,“颜颜。”便再也动弹不得,犹如此刻。
大殿上的歌舞停了。太子端着一杯酒出了席,大约喝得有点多,连打了几个酒嗝。康熙皱了眉问道:“阿礽,你要做什么?”
胤礽扶着一旁皎皎明亮的长灯,身形微晃,“儿臣想敬皇阿玛一杯酒。祝皇阿玛万寿无疆,海晏清河!”
四周霎时安静,皇太子的祝词妙啊。众人都去看看康熙的脸色。
康熙的脸色如常,甚至笑眯眯带了点慈爱,“喝得这么多,你家明栎也不管管你。”
太子妃瓜尔佳明栎连忙越众而出,跪下请罪,好说歹说,将胤礽劝了回去。
经此一闹,康熙兴致大减。佟佳贵妃便提议,左右吃得也差不多了,不如去御花园赏月,那里又开阔景儿又多。康熙无可无不可,佟佳贵妃便命人先去收拾,这里慢慢将杯中酒饮完。
☆、七里香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进了园子。执事的宫女在前面打着灯笼将整个御花园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康熙和佟佳贵妃并肩走了一会儿,转头说道:“左右都是在这园子里,也不用跟着朕。领着自个儿媳妇四处逛逛吧,朕去贵妃宫里歇息。”
众人答应着,也便都散了。
秋风渐生,碧色的七里香密密麻麻爬满了整个澄瑞亭,气味辛香,微带苦意。
宜妃站在亭上,看着不远处的兆佳鏡嬑,朱唇上扬,“妹妹从何找到这般妙人?”她侧脸问过去。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一个穿着黛绿宫装的女子站在黑暗的某处说道,她瞥了一眼那些缱绻相拥的身影,缓缓离去。
园子里的热闹还在继续。
金桂树下,几个阿哥围成一团,饮酒行令,亲密异常。
各位福晋们也都有自己的小圈子。馥敏和琇蕊站在回廊下低低的说着什么,眼神时不时的瞟向鏡嬑。
太子妃明栎自是不屑于动这些小心思,和大阿哥三阿哥的福晋坐在假山旁的石凳上拉着家常。乌拉那拉涵沁随着德妃去了永和宫,堇莲不在,完颜氏跟老十四闹别扭,早早的走了。
兆佳鏡嬑左顾右盼还是落了单,她头一次入宫,并不熟悉这许多的规矩。加之宴席上馥敏二人的那些话,让她很想立刻跟胤祥问个清楚。思来想去,终于鼓足勇气的走到那一群放浪形骸的男人跟前,轻轻叫道:“十三爷。”
过了好一会儿,胤祥抬起头来,星眸迷离,剑眉微挑,“什么事?”
“臣妾有话想问你。”
“十三弟妹,”胤禟端着一杯酒踉跄着站起来,狭长的桃花眼氟蕴流转,嘴角似笑非笑,“你想把人叫走?这可不成。”他晃了晃手中的琉璃杯,朝前一送,“除非你把这喝了。”
身后的人一片大笑,都有了几分醉意,谁还管这些胡闹。董鄂琇蕊气白了脸,却被身旁的馥敏死死拉住。胤禩连给她使了好几个眼色,她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贴在琇蕊耳边说道;“你心急什么?她是老十三的福晋,且能怎样?”
且能怎样,董鄂琇蕊咬着牙看到。胤祥站起来从九阿哥手里端过那杯酒,平平淡淡的说:“鏡嬑身体不好,我来替她喝。”
胤禟似乎早料到会如此,笑着看他一饮而尽,慢慢拍手道:“真是鹣鲽情深。”
词是好词,只是听的人心里难过,说的人也未必真心。胤祥复又坐下,看来今晚是打算不醉不归了。兆佳鏡嬑见其他福晋都已两两而散,自己也觉无趣,默默走了出去。
夜色渐深,有些热闹却与自己无关。
胤祥寻了个空退了出来,走在长街上,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难受的很。禄儿连忙搀住他,一面焦急的四下张望,“奴才刚才到处看过了,并没有福晋的身影。”
胤祥扶着身旁的朱漆门,疲惫不堪的说道,“你再去找找。她头一次进宫,许是不知道路。”禄儿答应着去了。他慢慢靠在身后的青石墙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静静的空巷,月色如水。许久,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胤祥抬头望去,见是熟悉的身影,便轻轻唤道:“鏡嬑。”
清凌凌的月光让那女子看起来也有了几分冷意。她脚步微滞,复又行到胤祥跟前,屈了屈膝,面带微笑,“奴婢给十三爷请安,十三爷想是认错了人。”
这句话便如楔子般将胤祥钉在墙上,他手脚冰凉,再也动弹不得。看着眼前人儿,俊目赤红。脑海中一直有一句话在翻腾,原来这才是结果。
那个月夜,胤祥到底眼睁睁看着颜如心走出了自己的人生。他想,他做梦的年纪终于结束了。
回府的马车上,兆佳鏡嬑几次欲张口,看着胤祥沉如墨色的脸又憋了回去。这样别扭着进了门,胤祥惯例的朝书房走去。兆佳鏡嬑在后面叫道:“爷。”
胤祥转过身来,神情在昏暗的月夜中几欲难辨,他斜斜的倚在廊下的角柱上,“还有事吗?福晋。”语气惫累而疏离。
兆佳镜嬑踌躇而迷茫,仰视着台阶上的男子,清澈的眉眼一如他们当初成亲的样子。终是鼓起勇气说道:“镜嬑爱慕夫君,也希望夫君能真心待我。不管过去如何,只要将来。。。”一股冷风吹过,将她的话吹得断断续续,她捂着嘴好一阵咳嗽,面容惨白。
好一会儿,胤祥扶着额角极为疲倦的说道:“夜深了。福晋,还是去休息吧。”
福晋,离了外人的视线就是福晋,便是这样尊敬又客套。兆佳镜嬑心下愈发难过,看着胤祥的侧脸,眼泪滑落,“她到底有什么好?让爷念念不忘?”她紧紧抓住胤祥的袖子,面带乞求,似乎想要一个答案。
虽然自大婚以来,这个问题一直虚虚实实萦绕在他们之间。只是今夜,第一次被这样尖锐而直白的摆在两人面前。
兆佳镜嬑也曾阴暗的想过,既然有容貌相似的可能,或许并不是不可替代,却不知胤祥长情且固执。就如十四之前所问,爱的是否只是一张脸?如果真的这么简单,也许就不会有如此多煎熬。
胤祥有一瞬间的茫然,轻轻伸出手似要触及镜嬑的面庞,又惊醒般收回,“对不起,镜嬑。”他看着眼前相似的容颜,艰难的说道。她没有那么好,胤祥这样想。不知为何胸口处隐隐作痛,唇角却带了一丝甜蜜的苦笑,“可我只爱她。”
这个秋天就这样匆匆而过。宫里渐渐有传言,十三阿哥的福晋与御前尚仪颜如心生得一模一样,不知是巧合还是巧合。只有胤禛想到泰山之行时,康熙说的那句,你看马尔汉家的女儿配不配得上十三?心里无来由的一紧。
☆、大雪
入了冬,寒意渐深。颜如心从未像今年这般畏冷,从住处一路小跑到乾清宫,裹着厚厚的氅衣,还是冻得瑟瑟发抖,嘴唇乌青。
康熙瞧见她这般狼狈模样,倒觉得有趣,指着她向李德全说道:“怪不得一个劲儿央求要回苏州去,到底这冰天雪地留不住人!”
李德全觑着康熙的脸色似有不舍之意,斟酌着开口,“万岁爷不过疼惜她,哪儿有什么留得住留不住呢?”
一旁的颜如心将外衣除去,悠悠过来,也便乖乖的立在那里不说话。康熙瞧了一会儿,心里想到,也许本该如此。
中午的时候,宜妃乘着软轿冒雪前来,未语先笑,一领雪狐帽兜愈发衬得她容色倾人。身旁随行的女官将裹得严严实实的一个四方提盒递了过来,颜如心一接手,情不自禁的说了句,“好香啊。”
那女官也不由带了骄矜之色,将提盒中一盏釉紫章刻盖碗捧出来:“这是娘娘亲自看着熬了三个时辰的山萸仙芝乌凤汤。”又有一碟晶莹剔透的玉团,“此系糯粉所制,口感爽滑。又加少许浆果,可解腻味。”
康熙也过来看到,“爱妃有心了。”
宜妃更衣完毕,挽了袖子亲自舀了一小碗鸡汤奉到他手上,娇嗔道:“万岁这两日总不驾临翊坤宫,臣妾少不得要厚着脸皮自己送上门了。”
康熙就着她手里喝了几口,颇有些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她的额,“又在说笑。这般风大雪急,你见朕去哪里了,还不是老老实实待在这乾清宫。”
宜妃这才满意的笑了。底下的人早都避开了。两人又闲话了一会儿,传了膳。
吃过午饭,康熙惯例要睡一会儿。宜妃靠在窗前的紫檀浮雕梅花榻上懒懒的磕着松果。
今日天气阴沉,屋内的光线渐暗。宜妃转过头来,神情莫辨,“颜尚仪。”
颜如心连忙上前答应道:“娘娘有何吩咐?”
宜妃指着案几上一柄琉璃芙蓉簪缨,浅浅笑道:“本宫这把簪子上的珠花歪了。待会儿圣上起来瞧见难免责怪本宫仪容不整。少不得要劳驾颜尚仪去趟翊坤宫替本宫取支新的来。”
“是。奴婢这就去。”颜如心明知这是故意为难,也只得披上斗篷撑伞出了门。
雪片纷扬,逼得人都有些睁不开眼。颜如心将手拢在嘴边哈气,一边小心的看着脚下。
一阵冷风扑来,洋洋洒洒的雪屑盖了女子一头一脸,她似乎有些恼怒,眉心微蹙,嫣红的唇也抿了起来。有一朵调皮的雪花落在伊人长长的羽睫,化成冰凉的水滴,让她一时哭笑不得。
空气清新,一呼吸便带进满嘴凉意。胤祥抿着齿间迅速融化的冰片,心里发苦。他将手里的伞全让给兆佳镜嬑,孤零零的停在碧蘅桥上。
兆佳镜嬑起先不明白怎么回事,待看到桥那头缓缓而来的倩人身影才恍然大悟。她也静静站在一旁,任冷风呛过来,又拼命咬着手里的绢帕不让自己咳嗽。
到底还是没忍住,她捂着嘴弯下腰咳得满脸通红。颜如心抬头相看时,就见胤祥正抚着镜嬑的后背轻轻安抚。虽隔的远,听不见他们再说什么,这一幕琴瑟之好还是刺痛她的心。颜如心想了想,转身向着另外一条长长的深巷走去。
身后似乎有人叫她的名字,淹没在风声里并不真切。
天色渐暗,雪地里并没有什么人。颜如心孤单的独行,想找人问路都不得。她有些累了,索性靠在宫墙上歇息一会儿。眼帘低垂,渐渐有脚步声走近。颜如心抬头望去,一身明黄,左右跟着两个提灯的内侍。不由大骇,连忙跪在雪窝里,俯首说道:“奴婢颜如心见过太子殿下,不知太子殿下在此,冲撞了殿下。”
胤礽盯着她绯色斗篷里雪白的容颜,笑意难测,伸过手来扶道:“颜尚仪毋须惶恐。”他见颜如心轻轻避开,也便意兴阑珊收了回去,转而又朝前踱了几步,将颜如心逼到角落,“只是颜尚仪来本宫这东宫有何贵干?”
颜如心在他出现时就觉得不妙,大约又是自己的白痴方向感惹了祸。只是现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情况可该怎么办?愈往后退了一寸,已紧贴着宫墙,讪讪笑道:“奴婢并无意冒犯。也请太子殿下不要咄咄逼人。”
随行的那两名内侍早悄悄退到一边,胤礽摩挲着手里的白玉螭纹暖炉,眼角染了一丝□□,“颜尚仪这两年越发出挑了。”
颜如心低下头去,只觉得手脚冰凉,她倒是忘了这位太子素日的行径。事到如今,她咬住嘴唇,视线模糊处就看到一双修长清隽的手覆了过来,掌心温热,语气平淡,“太子又何必与颜尚仪玩笑,她最是脸皮薄的。”
“本宫不知呢,十三弟看来清楚的很?”胤礽挑了挑眉看着护在颜如心身前的胤祥,嘴角挂了一抹冷笑。“十三弟娶了那样一位福晋,还对旧情念念不忘,真是痴情种。”他盯着面前二人交握的手,说的话越来越不堪。
颜如心下意识的要将手抽回,身边男子却攥的愈紧。墨色氅衣一如从前,挡住了不怀好意的探寻。
“听说颜尚仪明年春就要离京,真是可惜。”胤礽忽的换了语气,长长嗟叹:“本宫还记得初见时颜尚仪踏雨而来,娇艳如西子。一晃这么多年了,居然更加婉约动人。本宫。。。”
“二哥,”胤祥淡淡叫道,“我打理京中军务,听到一个消息,二哥可有兴趣。”他直视着胤礽,眼神锐利,说出的话也渐带了寒意。
胤礽微眯起凤眸,收了面上的轻佻之色,他小心翼翼的试探,“十三弟是什么意思?”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为了她?”胤礽指着他身后的女子,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看来皇阿玛还真是不了解你。”
明黄色的身影终于远去,留下一道阴测测的声音,“十三弟于情字一事上还真是令人佩服。”
雪停了,滚烫的泪珠儿低落在胤祥的手背,他侧脸相看,女子秋水般的眸里氤氲浮动,双唇紧抿。
“十三爷不必如此。”颜如心理了理心绪,勉强扯出一抹微笑,“为了奴婢,不值得。”
胤祥深深地看着她,只将手心里的柔荑握的更紧,触到女子吃痛的神情才不自知的放开,“你明年春就要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