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药师喜欢干脆利落的人,见苏雪云隐隐露出失落的神色,便皱眉道:“你意外得了机缘也算因祸得福,虽遇到过苦难,但报了仇又有真心相待的朋友,日子自会越过越好,何必做这种小女儿情态?”
苏雪云露出一抹苦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兄台,你不知道,我自问从未对不起任何人,他们为何能理直气壮的来伤害我?我对他们可谓仁至义尽了,青梅竹马的未婚夫要外出为父报仇,我便在家中为他奉养母亲,后来我护送他母亲来中原寻他,却见他早已有了红颜知己,且口口声声说就算娶我,心中也只有那女子一人。兄台,他说只把我当妹妹,你说谁会和自己的妹妹订婚?他根本是喜新厌旧,拿我当傻子看呢。”
苏雪云又饮了一杯酒,似要把心中烦闷通通发泄出来,“我觉得我从前真是个善良的人,听了那混蛋的话不止没找他算账,反而主动退婚成全了他们。谁知……还是碍了人的眼,差点被人害去性命。”
“哼,这等人直接杀了便是,哪里值得在意。”黄药师不懂那些小儿女之间的弯弯绕绕,根本不把这些纠纷当回事。
苏雪云深吸一口气,笑道:“是啊,死过一次之后我就想开了,日后只为我自己而活,谁也别想再害我。”
黄药师很赞同这一点,“你好生习武,有了本事便无人可以欺你,看谁不顺眼变杀了。”
苏雪云扑哧一笑,“兄台你怎么总说杀杀杀的?我也没见你杀谁啊,之前我收拾了几个不长眼的人,江湖上就管我叫什么罗刹,说我是妖女魔女,我若再杀人,大概就真成了大魔头了。”
黄药师面露不屑,挑眉看她,“那些蠢人就只会说三道四,根本不问因由,还自诩是名门正派,简直可笑。莫非你在意他们所言?”
苏雪云摇头笑了,话语中含着强大的自信,“我才不在乎,以前我是弱女子,委屈求全那是没办法,如今我若再让自己委屈当真对不住这一年的辛苦。”
黄药师闻言便想起初遇时苏雪云狼狈的模样,即使被未婚夫背叛遭人算计陷害也没有失去理智,反而压下仇恨冷静镇定的活了下来。小姑娘容貌绝色没什么自保的手段,宁愿伪装成又穷又丑的老汉,想必这一年多受了不少罪才有今日这般造化。机缘机缘,若不是意志坚强之人,得了机缘又怎能在这么短的时日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一个心善软弱的小姑娘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怕是只有经历过绝望心伤的人才会如此,黄药师心里无端升起了一丝怜惜之情。
他看着苏雪云毫无阴霾的笑容,也跟着笑了笑。看来他真是太久不出岛了,江湖上竟有这般有趣的人物出现。他当初就是见苏雪云心性极佳,起了收徒的心思,若不是寻到黄蓉的消息急着离去,怕是如今已经收了一个惊才绝艳的关门弟子了。
不过如今这般也不错,小姑娘再练上两年,他们就是真正的对手。武学永无止境,多个对手比多个徒弟更让他欣喜,他已经开始期待下一次华山论剑了。
两人一边用饭一边闲聊,黄药师看到苏雪云优雅的一举一动更加不相信她是个孤儿,不过他并没点出,只要苏雪云的性子对他胃口,身世如何并不重要。
外面下起了大雨,风刮得大树沙沙作响。小二进屋收拾桌子的时候劝道:“这会儿外头正冷着,二位客官若无急事不如在此稍作歇息?我们酒楼的茶不错,这屋内的布置也是东家费心挑选的,二位客官可等雨停了再走。”
苏雪云打开窗子往外看了下,“雨是挺大的,不知兄台可有要事?”
黄药师摇摇头,视线在屋内转了一圈落在窗边的棋盘上,“你可懂棋?”
“自然是懂的,功夫我比不过你,今日看看下棋能不能赢过你。”苏雪云跟着他在棋盘两侧落座,并没有谦虚说什么略懂一二,她知道黄药师很讨厌那种客气话,其实她也喜欢自在些和人相处,这点他们倒是很像。
黄药师让苏雪云先落子,苏雪云也不客气,你来我往淡定的铺开了棋面。黄药师刚开始还有些打发时间的心思,但渐渐的就被棋面吸引,十分意外的发现苏雪云一个女子棋势竟大开大合可攻可守,莫名有一种朝堂上明争暗斗之感。
两人落子的速度越来越慢,到后来常常要想上好一会儿才能决定,屋子里安静的只能听到落子声和暖炉烧水的声音,气氛却越来越紧张。棋面满满的黑子白子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似乎从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变成了战场上的生死厮杀,两人注视着棋盘,完全沉浸其中。终于,在苏雪云慢慢落下一子之后,两人都停止了动作。
黄药师缓缓吐出一口气,“我输了。”他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惊异和兴奋。
就是兴奋,他有多少年没如此畅快淋漓的与人对弈了?有多少年没尝试过输的感觉了?今日他竟输给了一个小姑娘?黄药师朗声笑起来,看向苏雪云的目光中多了平辈相交的欣赏。
苏雪云自然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他的变化,拱手笑道:“承让承让,看来小妹也没有白学中原的技艺。”
黄药师意外道:“你不是中原人?那你的棋艺是……”
“我是蒙古人,不过我很喜欢中原,所以自学了琴棋书画。当然来到中原后有不懂的也会寻人去问,如今看来学的也算不错。”苏雪云往外看了一眼,没想到一盘棋下了两个时辰,天都快黑了。
苏雪云拿起换了几次的水,选了一种自己喜欢的茶叶悠闲的泡起来。黄药师坐到她对面,看着她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眼中异彩连连。蒙古自然是不擅茶的,那这茶艺定也是她自学而成。黄药师本身出自官宦之家耳濡目染,懂得比别人多并不稀奇,但苏雪云一个蒙古的女子还不到二十岁也能懂这么许多,着实令人惊叹!看来这女子身上还有不少秘密!
茶的清香弥漫开来,苏雪云端给黄药师一杯,自己也端茶轻轻抿了一口。在寒冬品着热茶是很享受的事,尤其还有一个博学多才的文雅之士作陪。她看了黄药师一眼,心道这人不发威的时候还真挺文雅的,尤其是两人熟了之后对方就不再高冷面瘫,时不时露出个笑容,好像一下子从神坛上走了下来,是个相处很舒心的朋友……暂时算朋友吧。
黄药师微眯起眼品了口茶,正是他最喜欢的茶,没想他们不止性情相合,喜好也颇为相似。一杯见底,苏雪云自然的为他添上茶,两人谁也没开口,静静的享受着这片刻的静谧,氛围竟意外和谐。
过了半晌,黄药师扫了眼屋内的其他布置,随口道:“你方才说学了琴棋书画?今日只比了棋,明日我们再来比其他的。”
苏雪云抬起头就看见黄药师异常认真的眼神,那双眼中如今只有自己,不是从前看待晚辈的眼神,而是将她放在同等地位的欣赏。她鬼使神差的轻点了下头,然后清楚的看到对方眼中晕开的笑意,不自觉也跟着弯起了唇角,愉悦异常。
雨早就停了,两人相伴回到客栈,简单用过饭菜便回房休息。第二日黄药师果然早早就敲响了苏雪云的门,邀她再去比试,苏雪云露出浅浅的笑容随他同去。高处不胜寒,她了解那种感觉,就像她前两世身为太后,几十年都没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闲暇玩乐也没人敢放松的陪她,甚是无趣。
黄药师虽不是皇家人,但江湖中五绝的地位也不下于此,他只有在见到洪七公、欧阳锋等人时才能畅快些。即使在欧阳锋与他对立之时,两人斗文斗武也是畅快淋漓,寻常无人陪伴那种孤寂是旁人无法理解的。
如今黄药师想要和她斗一斗,她又何尝不想和黄药师斗一斗?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两人其实都已经孤寂很久了。
这日两人比的是乐器,苏雪云擅琴,黄药师擅箫。两人先是各自奏乐,结果不分胜负,第二局便同奏一曲,曲调忽高忽低,两人都想将对方压下。从互相争斗的你追我赶到双方对阵的杀气四溢,再到小桥流水的淡然洒脱,箫声与琴声渐渐的合二为一、不分彼此,箫声独一无二、琴声绝世无双,最终……成就了一曲绕梁三日的传世之作。
那日在酒楼有幸听到的食客都如痴如醉,仿若亲身经历了一场叠峦起伏的人生,直到乐声消失良久才回过神来。众人纷纷打探三楼奏乐者是何人,掌柜的自然不肯说,有那仗着身份的去三楼堵人,闯进包厢却见里头已人去楼空,只余半敞的窗户迎进无尽寒风。
按黄药师的想法,有人打扰当然是丢出去了事,若不知好歹直接杀了算了。不过苏雪云在听到有人冲上楼的时候就拉着黄药师从窗口跃了出去,她看着黄药师有些不悦的样子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咱们和人起了冲突,事后更麻烦。现在没被别人看到不是更自在?”
黄药师冷哼一声,“他们也配让我避让?”
“这算什么避让呀,只是为了自己省事儿。难不成你喜欢一群苍蝇前仆后继的围上来?多烦啊。”苏雪云一点也不在意他的冷气,相处这几天她已经摸清这人的脾气了,只要有理有据,这人意外的好说话。
果然,黄药师没再说什么,他跟在苏雪云身旁看着苏雪云高高兴兴的在路边买东西,而四周许许多多的人没一个认识他们的。不由的想起从前他一个人的时候,一旦遇到什么事他从不屑解释半句,直接将人打退就算了。但就像苏雪云所说的,将人打走非但没解决问题,反而惹来更多的人找他报仇,一群蠢物烦人得很,可不就像一群苍蝇?
黄药师默默的想了一会儿,发现像今日这般作为当真十分省事儿,是不是他该变通变通?
两人接下来几日又比了书和画,甚至还比了诗词歌赋,苏雪云除了画比黄药师好点,其他的都比输了。苏雪云最擅长微表情,发觉黄药师越比到后来心情越好,不禁觉得好笑,不就是开始赢了他两场吗?还非要把能比的都比了,若不是他脸上一本正经的表情,她肯定会当着他的面笑出来。
到最后,黄药师提起五行八卦,苏雪云就只能甘拜下风,“崇拜”的听他指点了。等证明了黄药师还是那个无所不能的黄药师之后,他们已经在这城里逗留了半个多月。苏雪云笑问黄药师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黄药师并无特定的去处,反问苏雪云要去何处。
苏雪云算着日子,“大概要回草原一阵子吧,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我怕我回去早了会被嫁掉,虽然我有武功可以跑,但还是别回去跟家人吵架了。”她忽然想起从前说的谎话,不好意思的对黄药师笑了笑,“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说我是孤儿其实是骗你的,我那时不想让人知道我是蒙古人,又无处可去,就随口说了。”
“无妨,你身上许多特质都不是孤儿能有的,我早已看出。”
苏雪云笑了笑,其实真正的她还真是个孤儿,那些什么琴棋书画、优雅有礼全是她在无尽的岁月中渐渐磨练出来的,不过这些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苏雪云正要提议离开城镇去别处走走,忽然听到一声哀啼。她心里一惊,急忙推开窗子翻了出去,一只白雕正在客栈上方盘旋,一见到她露面便俯冲而下,落到她身边焦急的不停啼叫。
黄药师也飘了下来,微皱了下眉,“怎么只有一只雕?出事了?”
苏雪云点点头,安抚的摸摸白雕的头说道:“你的妻子呢?它在哪里?是不是受了伤?带我去找它可好?”
黄药师一怔,没想到苏雪云对白雕说另一只是它的妻子,而白雕也听懂了,显然这是他们经常说起的话。他知道苏雪云对养的宠物很好,却不知她会给予宠物这般真挚的尊重和爱护。莫非是被亲近的人所伤,才更珍惜动物纯粹的情感?
白雕听到苏雪云的话立即啼叫一声,重新飞到了天上。苏雪云不知会不会用到药物,忙回房去取包袱,黄药师淡淡的说了一句“我同你去”就率先向白雕飞走的方向追去。苏雪云紧随在后,心里莫名的放松了一些,不知不觉间,她到底还是对这个帮过她几次的人有了丝依赖。
白雕焦急的飞行,黄药师和苏雪云内力深厚,追的并不费力。只是追到半路,却被一片汪洋阻住了去路,白雕虽然曾挪运过苏雪云,但海上这么远的距离就无法载人了。黄药师住在桃花岛,对海上的一切无比熟悉,他迅速买了一艘木船,两人跟着白雕慢慢划船而行。
这边不是码头,只有几艘小渔船,破破旧旧的。苏雪云皱眉看看狭窄的小船,忽然感觉有点晕水,“兄台,看雕儿的样子是要去什么岛上,还要好远,这船……能撑到地方吗?”
黄药师答非所问,“你会不会游泳?”
“游泳?”苏雪云紧张起来,“什么意思?难道真撑不到地方?我们要游过去?”黄药师可是住在海上的,他这么说八成就是船不行了,天呐,她从没游过这么远啊!苏雪云看着反光晃眼的水面顿时觉得头更晕了。
黄药师抬头看看天色,淡淡的道:“我看今晚会有风雨,这船不翻也承受不住海浪,到时就只能游过去了。趁现在天还没变,我们动作要快些。”
苏雪云瞪着他,“你看出来了怎么不早说?”
黄药师扫她一眼,“你不着急白雕了?”
苏雪云一噎,她着急寻到雕儿,无论怎样都会立即出海的,就算黄药师事先说了,他们也没有更好的船可以买。她深吸了一口气,想要放松一些,可是双手还是忍不住抓紧了船沿,眼神也不由自主的瞟向海面。她会游泳,但那是小时候被人推到水里差点淹死后硬着头皮学的,穿越几世她都没能克服恐水的毛病,先前心急没时间多想,这会儿感受到四周环绕的海水,顿时不知所措。
黄药师微微皱眉,“你怕水?不会游泳?我记得你当初还说过想买座岛安家。”
苏雪云越看水面越心慌,索性把视线定在黄药师脸上,嘴硬道:“我不是怕水,但是我第一次坐这种小船划到海里面,万一出什么事武功也用不上,不能脚踏实地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我没游过太远,我怕我游不到地方啊。还有,要是没做好热身,在冰凉的水里抽筋了怎么办?到时就没法游了,而且这里面会不会有鲨鱼什么的?兄台,你武功那么厉害,肯定能带人游吧?”
黄药师从她絮絮叨叨的话中听出了她的害怕,看着她希冀期盼的眼神,轻点了下头,“放心。”
苏雪云松了口气,黄药师说出口的话定然能做到,得了这两个字,她心里一下子安定许多。
过了一会儿,黄药师疑惑的问道:“你总看着我做什么?”
“呃……”苏雪云尴尬的笑笑,“我,我看着水面头晕。”
黄药师失笑的摇了摇头,不再管她,手上划船的动作却加快了许多。这么怕的话,还是尽量离岛近一些吧。
苏雪云一会儿看看黄药师划船,一会儿看看天上带路的白雕,倒也不觉得难熬,渐渐的还真放松了下来。不过没等她高兴多久,风雨就迎面扑来,海上的天气说变就变,小船已经开始摇摇晃晃,就算两人用上内力也稳不下来。
船桨完全失去了作用,黄药师一掌击在水面让小船往海岛的方向冲了一段,破旧的小船被海浪不停侵袭,才停下来就四分五裂。在小船爆裂的瞬间,黄药师握住苏雪云的手腕腾空跃起,脚尖一踢,将几块木板踢至前方隐隐排成一列,以木板为落脚点,踏水而行,飞快落在了最前方的木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