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洒酒三杯,送灶仪式便成了。
江老太太见众人回了,就立即吩咐着摆了饭。这腊月二十三既是过年的开端,桌上的菜色比之冬至那日自是要丰富上不少,就说江妩面前的燕窝冬笋烩糟鸭子热锅和梅花豆腐罢,都是时令特色菜,更别说还有府里厨娘的拿手好菜,糟香鹌鹑和酒醉鸭肝了。
过了腊月二十三,再有几日便要正式过年了。
府中上下也忙碌起扫尘来。各房各院的丫鬟婆子开始打扫院子,擦洗家具了。各个忙上忙下的,甚是热闹。江老太爷同江大老爷两人在前院的书房里亲手写了春联,等除夕那日与门神一并贴上。还要换上新灶神像,在灶龛前燃香,才算是将灶神接了回来,护阖家平安。
江妩对李继屏前世是否在江府过年毫无印象,只记得那是江晔不在府中的第一年,各房都整整齐齐地,唯三房江晔远在广东,只送回了年礼和信。
江老太爷吩咐年夜饭便不拘那些虚礼了,命人挪了更大的圆桌来,男女并坐一桌,团圆喜庆地过了敬天十九年的除夕夜。
天色还有些暗,新年伊始,江妩精神头很足,由紫蔷服侍着换上了新衣小袄,紫菽拿了白毛边绣金色云纹的红色发绳帮江妩梳了丱发,显得精神喜气。江妩左手被身穿桃红刻丝风毛亮缎小袄的妧姐儿牵着,右手牵了双髻上系了绣嫩黄色花纹的柳青色发绳的妤姐儿,三人并排着往念月洲去了。
卫氏见三人一并来了,心中很是欣慰,铖哥儿也紧跟其后,带着钰哥儿撩了帘子进来,孩子们一同请过安后,卫氏便让金栀端了托盘进来。
托盘上放了五个花色一样的荷包,由金栀一个个分派到姐儿哥儿手中,只听见铖哥儿“咦”了一声,神色中带了惊喜,继而又掂了掂荷包。
卫氏看了铖哥儿笑了一笑,便解释道,“因着你们爹爹今年不能在家过年,遂我便多加了一份金锞子进去,当是你们爹爹给的压岁钱。”
铖哥儿听了脸上的惊喜渐渐褪去,原是以为卫氏单独给自己加重了压岁钱,听着卫氏开口一说,才知不过是空欢喜一场,平添了点失落。
说时迟那时快,妧姐儿几步便越过了铖哥儿,看得江妩心里发紧。
妧姐儿的身影挡住了铖哥儿与卫氏的视线相交,往卫氏那头去了,铖哥儿立时担心妧姐儿会与卫氏发生冲突,心下慌急了起来,便伸手去拉了妧姐儿的袖角,只见妧姐儿神色淡淡略回了头,瞥了铖哥儿一眼。
又转了过去,语气平淡地又冲卫氏说了一声,“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去祖母那儿了。”
卫氏听了也不怪妧姐儿这般,就唤了金栀拿了件披风来披上,领着三房往念春堂去了。
去到念春堂时,只见各个新衣着身,鲜亮喜气,江老太爷同江老太太坐在主位,笑盈盈地接受着子孙的喜词祝福,各个都赏了两个打成梅花样式的金锞子和六个打成鱼儿样式的银锞子。
江旷与秦氏赏给哥儿们的是两个的“状元及第”的金锞子,还有一些文房四宝,赏给姐儿们的皆是些金子打得簪钗。
江昕在宝江阁取了一些新鲜的琉璃玩意、琉璃钗,文氏又分别搭了六个梅花样式的银锞子,赏给了哥儿姐儿。卫氏这边,各个都是一小袋金锞子,毫无差别。
等第二日携了子女回了娘家,给卫府的侄子们的压岁钱,也同样是一小袋金锞子,可以说是毫无新意了。看得铖哥儿是好一阵无言以对,妧姐儿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又微扁了嘴摇了摇头,对铖哥儿略微讽刺地说了一句,“可谓是公平极的典范了。”
铖哥儿不像妧姐儿这般,一向是稳重守矩的,诽议长辈这种事情,自是不做,只低了头盯着脚尖。等卫可泉来唤了去顽,才得以脱身。妧姐儿见铖哥儿拾了机会溜走,直呼没趣。
卫氏有一兄一妹,卫兄名为卫善祎,卫氏名为卫善乔,卫妹卫善夕。卫善祎有两子,即是春日宴时见过的卫可泉和卫可永。遂每逢来卫府,无同龄顽伴的妧姐儿,总觉得无趣透顶,只能到一旁逗着江妩顽。
卫氏立在卫老太太身边服侍着,卫妹卫善夕也领着子女到了,卫老太爷与卫善祎在前院接待卫善夕的夫婿。
只见卫老太太见了卫善夕的子女,脸上笑意渐浓,压岁钱虽与江府五外孙给的一样,但显然对后来的两位外孙更加亲切。有了对比,就连江妩也能感受到卫老太太严氏对江府的五位外孙不同。江妩又瞧了卫老太太看卫氏与卫善夕两人的神情并无不同,但这端对待孙辈又有明显差异,一时间心中异样四起。
卫善夕才寒暄了几句,便往妧姐儿这边走来,脸上挂了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妧姐儿见其过了来,便行礼喊了一声“姨母。”
卫善夕今年才搬到京城来住,往年妧姐儿来拜年,总是见不着卫善夕的。
却不曾想才见面,卫善夕便是一点虚伪的寒暄也不愿做,直接上来便借着妧姐儿来给卫氏难堪。“是妧姐儿罢?没想到都这般大了。哎,不知怎的,瞧见你我就十分感慨。说来也有十一年了,你是不知,你娘十一年前若是坚持死活不肯嫁入江府,如今姨母也不能在此见着你了。”卫善夕似笑非笑地看一眼妧姐儿,又瞟了一眼卫氏,眼神令人十分不舒服。
“善夕!你又在孩子跟前胡说甚!闭上嘴给我过来!”卫老太太听了勃然大怒,脸色黑得很是难看。
卫氏抬了首,直直地盯着卫善夕。
☆、人伢子妧
卫善夕似笑非笑地接过卫氏递过来的视线,又将下巴勾到妧姐儿这边,绽了一个毫无歉意的笑容,极其敷衍道,“我同你说笑呢,莫要当真。”说完又拿手拍了拍妧姐儿的肩膀,转身往卫老太太身边去。
江妩见妧姐儿一动不动地立在一旁,心知不妙,便伸了手指到妧姐儿掌中。忽觉感觉到手指被妧姐儿握紧,就见妧姐儿抬了首,皱着眉,往卫氏那端望去,眼中带了点点怨意。而卫氏半垂了眼皮子,一副就此揭过的样子。妧姐儿见了,脱开江妩的手指,五指并拢成拳,握得更是紧了。
妧姐儿方有动作,卫老太太便出来打圆场,绕着弯支开妧姐儿,“都是外祖母的不是,姐儿们在这儿怕是闷得慌了罢,妧姐儿,你帮着外祖母带着妹妹和表妹去花园顽罢,等摆饭了,外祖母再派人去寻你们回来。”
妧姐儿看了一眼卫老太太又看了一眼卫善夕,心中轻嗤一笑,又按下上头的怒气,淡淡地应了声是,就抱了江妩起来往外走。卫善夕的女儿黄家表妹也不过三岁年纪,听了卫老太太的话,便也跟在妧姐儿身后一同出去了。
等姐儿们都出了院子,卫老太太才又骂卫善夕一句,“又想惹是生非不成?我是做了什么孽,要被你们这样折腾。”
卫善夕嘴快又回了一句,“能惹出大事的又不是我,我这跟二姐比起来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卫老太太急急骂一句,“你还说!嘴是管不住了吗?!”就伸了手作势要去拧卫善夕的嘴,又回头飞快地瞄一眼卫氏。
黄家表妹跟妧姐儿后头,见江妩被人抱着,就也嚷嚷了道,“我也要抱,要抱抱。”一把便扑到妧姐儿脚边抱住不肯撒手。
妧姐儿被拉着抬不动腿,顿时翻了一个白眼,脸上的五官已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又听见黄家表妹神气十足地道了一句,“外祖母让你照顾我的!”
妧姐儿方才在屋里费了老大劲压下的火气又腾腾直冒,就弯了腰缓缓放江妩下了地,一把将黄家表妹抱起,咬了牙愤愤地继续往园里走。
谁曾想到妧姐儿这无处可发的火气窜得正起劲,这边黄家表妹就急急地赶上来做个出气筒。
“方才我娘亲说的可是真的?你娘亲原是不想嫁给你爹爹?”黄家表妹一脸好奇,可在妧姐儿看来就是幸灾乐祸的样子。
妧姐儿打胸腔呼了一口气出来,无法抑制心头忽冒而出的念头,遂嘴儿弯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出来,咬牙切齿地哄着黄家表妹,“我娘亲原先嫁是不嫁,我倒是不清楚,但我知道你娘肯定是不想要你了,不然怎会让你跟着我走了,也不留你。”
黄家表妹嘟了嘴,“你胡说!外祖母说让你带我们去顽的。”
妧姐儿笑了一笑,“我瞧着你是才来京城不久,想必是没有听说过我的名号罢。”妧姐儿伸手一指跟在一旁的妤姐儿和江妩,开始正儿八经地诓骗起小人儿来,“这两个便是旁人家不愿要的孩子,都跟你一个年纪,她们家中父母都嫌她们淘气贪嘴,前几日才送到我这儿呢,现时又加上你,一共三个,等上元节过了,我便一并把你们卖给人牙子,好歹还能挣几两银子使使。”
黄家表妹顺着妧姐儿所指望去,只见江妩和妤姐儿两人呆若木鸡地望着自己的方向,小小年纪甚都不懂,脸上的表情也就跟着僵住了,心里忽的怕了起来。
江妩一瞬才反应过来妧姐儿要逗黄家表妹,遂立时就入了戏,转了身抱住妤姐儿就哇哇大哭起来。
黄家表妹一听到有人哭了,泪意一下子被勾了起来,也跟着崩溃大哭,在妧姐儿怀里直蹬腿,嚷着要找卫善夕。
妧姐儿见了笑得肚儿疼,心中顿时痛快不少,顽皮孩子还是得用顽皮法子治,又见差不多了,就将黄家表妹放下了地。
黄家表妹一下地,便扑到后头卫老太太派来的丫鬟身上,一个劲地哭,那泪花还挂在眼角,看起来可怜兮兮。丫鬟虽不知发生何事,但又不敢怠慢表小姐,立时就将黄家表妹抱了回去。
卫老太太让卫氏扶着回了屋,打算说些话宽慰卫氏,不让卫氏多想,遂花厅里只剩了卫善夕一人。
“娘亲!娘亲!”黄家表妹才见卫善夕的衣裳角就哭嚷着,卫善夕听了,心里咯噔一跳,还以为黄家表妹出事了,急忙赶过去。
“囡囡。怎了这是?”卫善夕从丫鬟手中接过黄家表妹,又费了老大劲安慰了一番,才从黄家表妹口里问出所生何事。
卫善夕知道是妧姐儿所为后,心里极气,立时派了丫鬟去找了妧姐儿回来,一副要问罪的模样。
妧姐儿同江妩、妤姐儿三人方入门,便听见卫善夕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骂,“好你个江妧,好歹也是囡囡的表姐,怎这般不懂事,还编纂些话来吓她,真是招你惹你了,这大过年的,怎么遇到你这么个疯孩子。”
妧姐儿走得近了些,听到了卫善夕的话,气急而笑,“姨母这话说得真是可笑,我又不曾招惹你,你还不是半点道理都不讲,就冲我来了。”
卫善夕抱着黄家表妹就往妧姐儿处走近一步,讥讽道,“原是因为这茬。”遂即又轻哼一声,“倒是个记仇的,那你倒是冲我来啊,欺负到比自己年幼的表妹头上,算个什么。”
“姨母说得极对,那你给评评理,你跟谁心里不痛快就向谁撒气去,舍近求远来戳我心窝子,又算个什么?我循分守礼地待在此,你无缘无故来惹我。我原也想一人事一人毕,有什么就冲你去便罢了,但你闺女的性子同你如出一辙,实在可恶,你都不瞅准了对象就胡乱找人撒气,那我也不必傻乎乎地遵那些君子礼了。”妧姐儿寻了张玫瑰椅,随意坐了下来。
“君子礼?既谈君子,你可知,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不说你比囡囡年长,就应该更懂事,现个儿还欺她三岁稚儿,莫不是有成就感不成?”卫善夕自知此事理亏,便一直揪着妧姐儿欺黄家表妹一事作文章,叱责妧姐儿不大度,不和气。
“照你这般说,年长之人即便是受了年幼之人的气,为了营造出一团和气的景象,也得忍着?”妧姐儿眉头一挑,斜了眼瞧着卫善夕。
又继续说道:“我自四岁识字读文以来,就未曾见书里说过,年长者就必定要比年幼者更能受气的,若是照你这意思,你比我年长许多,那你就为了这初二回门的一团和气状,忍气吞声,将你闺女这事的亏给暗暗吞下罢?你愿么?你若不愿,就不要再此扯些虚头巴脑的长幼礼序,做出这一派虚伪作态来。”
卫善夕得知是妧姐儿惹哭了黄家表妹之后,也派人去寻了卫氏来,正巧,卫氏赶到厅门,将两人的对话听了大概,才出现在众人视线。
卫善夕立时找到了可攻破的对象,“二姐你可算是来了。你可知妧姐儿如今可不学好,心眼坏着呢,你瞧瞧我家囡囡,才三岁年纪,妧姐儿就编了话来诓这孩子,说我不要我家囡囡了,要卖给人牙子甚的,把囡囡吓得一阵大哭,回来我听着心儿都跟着颤了。你说这种话,是能跟孩子说的么,孩子小,甚都不懂,可是样样都当得真的。”
未等卫氏开口,妧姐儿就抢了话,“你当着我的面儿说我原不可能出生于世,那跟说我娘不要我又有甚区别?你既这般说,那我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同她说你不要她了,又有甚不对的?你说她年纪小,样样当真,我年纪虽长,却也是事事较真的很呢。”
卫氏倒是许久未曾听妧姐儿的口中吐出“娘”这般的称呼,一时也愣了神。
又听妧姐儿继而说道:“你也不用费心思同我娘告状,她素来公平着呢,既不会偏你,也不会帮我,这事要追究起来,还是你平白无故挑起的头。要真正论起来,你自个也说了,不过是同我开顽笑,而我也不过是同表妹开了个顽笑,皆是顽笑,你又有什么资格在此指责我呢?!莫不是因为我没有像表妹这般哭闹,你便觉得我可以被人任意开顽笑不成?”
卫善夕见妧姐儿这般,说一句顶撞个十来句的,才察觉自己挑的并不是个好捏的软柿子。又不得不赞同此事真要追究起来,还是自己先起得头,况且自己还是长辈,死缠着晚辈不放,传出去自个儿脸上也无光。
卫善夕见卫氏一脸淡然不理的模样,也知此事只能到此,就算捅到卫老太太那儿,也不过是一顿骂,讨不得好,遂只恨恨撂下一句话,“作为长辈,这事,我就不同你计较了,有句话不当讲我也得讲讲,就是你这性子得改改,都快到说亲的年纪了,若是固执如斯,传出去些什么不好听的话,怕是你这婚姻大事,即便是你父母想做主,挑不到甚好人家,也是有心无力了。”
江妩原被妧姐儿说的心绪激荡,此时听到卫善夕的一番话,似被一盘冷水由头浇倒了尾,脑中捕捉到了一个模糊的想法,忽而打了个冷颤。
作者有话要说: _(:з」∠)啦啦啦
☆、春江水暖
这趟回门最终仍是不欢而散,着实令江妩对卫氏娘家这边的亲戚无甚好感。
过了初二,每日吃吃喝喝,日子过得极快。略厚的春裳把江妩裹得实实,谁也瞧不出到底是胖了几圈。孔妈妈一大早就让灶房准备了长寿面,给江妩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