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自是晓得的,后来让金朵抱走了那个孩子,说卯晓疯癫成性,不适在养在其跟前,原先时那孩子日日由金朵金栀两人看顾,后来实忙不过来,便调了三哥哥的乳娘去帮着照看。”妤姐儿把自个儿知道的都同杨姨娘说了。
钰哥儿又接着补充道:“乳娘回来同我说,卯晓怕是真真疯魇了,金朵整日抱怨说卯晓在果树庄子那边骂的难听,口上说着甚‘我儿托梦’、‘害死我儿’,日日怨着夫人呢。我听着心惊,便让乳娘莫要再说了。”
杨姨娘听了心头直跳,便捂了心口,想起万佛寺那夜卯晓的疯癫模样,喃喃道:“她定是疯了,她定是疯了。”
妤姐儿见状,便提了水壶斟了一杯茶给杨姨娘,“姨娘莫忧,卯晓远在果树庄子,夫人谅其失子才成了失心疯,将其困在果树庄子不允其出,若不是金朵每月奉命去瞧,这事儿根本传不到府里来。”
杨姨娘接过妤姐儿递来的水,微抿一口,又抬了抬头瞧着身处的卯晓屋,见阳光斜斜地打进来,屋里一片干净,毫无阴森之气,这才缓了过来。
钰哥儿与妤姐儿瞧着是该去念春堂陪江老太太的时辰了,便同杨姨娘别了,往念春堂去了。
杨姨娘领着丫鬟在房里四处瞧,见处处都打扫的干净无尘,便从箱笼里取过从寺里求来的符,各处塞了一个,这才让人将箱笼打开整理。
月色蒙上了一层薄雾,显得今夜的路不那么好走,更别说卫氏并不准卯晓提灯前行。
卯晓此时心绪比之其他时候都要平静,提着步子不发一声地从念月洲走出,身影藏在暗处,由金朵悄悄放入了小别院。
杨姨娘原想在卫氏跟前显现出着实在赶路的模样,让卫氏可怜一番,遂昨夜真真赶了一夜路,今日着实是疲惫了。
杨姨娘吃过晚饭,由丫鬟服侍着沐浴后,便随身佩戴了护身符。
丫鬟正在收拾安神香,杨姨娘出来见着了,思来想去,怕今日累极反而难以入睡,便吩咐丫鬟给燃上,又安排了丫鬟守夜,这才去睡。
燃了安神香,杨姨娘虽觉这味较之以往有些不同,但助眠效果极佳,没大理会,一会儿便晕晕沉沉地睡了过去。
屋里的丫鬟轻手轻脚地离了屋,夜色笼了一个耦合色短袄的身影进了屋。
屋外,金朵还领着一个手里抱着出世未及一月婴儿的小娘子,还有执着佛珠的卫氏。
“钰哥儿。”
“钰哥儿。”
卫氏听着屋里传来的声儿,手上的佛珠转得更快了。
卯晓低了脑袋在杨姨娘耳边一声一声地喊,这声儿直直打在杨姨娘的脑里。
管账娘子抱着孩儿进了屋,藏在了杨姨娘的架子床旁,伺机而动。
杨姨娘此时便是梦到了钰哥儿在定国公府的场景,下午时钰哥儿亲口所说的事儿如画一般映在杨姨娘脑里,卯晓的一声一声,将杨姨娘的心都悬在了半空。
杨姨娘眼见着钰哥儿被声儿引了过去,口中大呼,“不要过去!”
“卯晓!是你,一定是你!”杨姨娘闭着眼喊了卯晓一声,把卯晓吓了一遭。
卯晓压抑住想要掐死杨姨娘的恨意,咬牙切齿地喊:“还我儿来!你个毒妇!”
杨姨娘在梦里瞧到的却是卯晓要推钰哥儿落水的场景,立时喊道:“别!别动钰哥儿!”
“一命抵一命!就拿钰哥儿的命来偿罢!”卯晓猜着杨姨娘的梦境,顺着说。
杨姨娘只见卯晓作势要推钰哥儿,大喊一声:“不!”又接着道,“我没有!”
“不说实话,那便死罢!”
杨姨娘见卯晓把钰哥儿拉到湖边,要往下扔,杨姨娘不知怎得当时就腿软走不动路了,只能眼睁睁见卯晓要推钰哥儿下湖。
“不!放过钰哥儿!拿我命去罢!拿我命去!”杨姨娘额头的汗直冒,眼见着来不及了,钰哥儿已被卯晓推下了湖,就大叫一声,醒了过来。
屋里漆黑一片,杨姨娘睁眼一望,便见床头坐了一蓬头披发,立时吓得汗毛直立,身子打颤。
卯晓阴森森地哭道:“还我儿来。”
忽而屋里便响起的婴儿哭声,在夜色沉沉里独其一声,很是凄厉吓人。
杨姨娘捂着眼,一把推开跟前的卯晓,连滚带爬地跌下了床,以肘代行,挪着向门靠近,口里哆嗦地喊着:“来人!来人啊!”
婴儿的哭声不断,一声一声地就要把杨姨娘的精神击碎。
杨姨娘艰难地挪到门前,怎知却开不了门,眼见着卯晓一步步越行越近,轻飘飘又怨气颇深地道:“还我儿来。”
杨姨娘直咽口水,缩靠在门,摸出身上的护身符,闭着眼念叨,“佛祖,我诚心念过往生咒的,怎还让他来寻我!”
屋外卫氏听得很是失望,便抬颌示意,丫鬟得了意,就上前开了锁。
杨姨娘听到开锁的声儿,背上就感受到推门而进的劲儿,立时让了开来。
笼在月色前的一层薄雾散了去,门儿一开,清亮的月色洒了进来,杨姨娘摸爬着逃离此屋,怎知还未到门槛边,就见一双绣白莲软缎绣花鞋一跨便入了自个儿的眼眸子。
这双绣花鞋,还是过年前杨姨娘紧赶慢赶,好歹凑在节礼入京前才赶了出来,要送回江府给卫氏的。
杨姨娘颤颤地抬头,瞳孔中的惊吓渐渐变重,透出惊恐之状来。杨姨娘回身一望,便见卯晓神色悲戚地立在桌前,旁边站着一个认不得的小娘子,怀里抱着哭个不停的婴儿。
杨姨娘的心缓缓地沉了下来,她向前一扑,抱住卫氏的双脚,哆哆嗦嗦地开口:“夫人,夫人。”
卫氏一脚踢开杨姨娘,只听见她淡淡出声,似宣告,似判刑,“杨姨娘谋害老爷子嗣,押于柴房,等候发落。”
杨姨娘被踹到一边,听完卫氏一说,立时就哭着喊冤,要去扯卫氏的衣裙,想要同卫氏解释。
怎知卫氏话一说完,头也不回地就转身出了这屋,杨姨娘连卫氏的衣角都未得碰到,就被丫鬟婆子联手制住,拿了麻绳反手捆了起来,不顾杨姨娘哭喊,半扯半拉地拖到了柴房。
一直支撑着卯晓的一口怨气蓦地消散了去,扑通一声,卯晓就瘫坐在地,双目戚戚,明明真相得揭,她却不觉痛快,心中该痛的,依旧在痛。失去的孩子,却不会因大仇得报,就会重新归来。
万天明在金朵怀里片刻也停不下来,见着许久未见的卯晓,立时就放声大哭起来。
☆、卖女求荣
卫氏书信一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点得一清二楚,这事就交给江晔来定夺,她只负责同江老太太禀告。
江老太太气的浑身发抖,手里的酸枣木拐杖敲得地面笃笃直响,“可同老三说过此事了?你是怎么打算的?”
卫氏上前去抚了江老太太的背,帮着顺气,劝答道:“娘莫要动气,您这身子要紧。我昨夜查明此事,便连夜书信了一封,今早已派人给焕光送去了。娘,关于杨姨娘该如何处置一事,我觉着还是由焕光来定夺为好。焕光的书信未至之前,杨姨娘便先关于柴房罢,至于卯晓,还是先困于我那庄子上,等焕光来定去留。”
江老太太渐缓过气,思了又想,觉得毕竟杨姨娘同卯晓皆是服侍过江晔的人,此事交由江晔定夺也不足为过,点了点头,便同意了卫氏的做法。
这信一去就是两月,江晔看到卫氏的来信时,已是敬天二十二年了。这信里间笔笔墨墨刺心,他第一回真切地感受到后院勾心斗角,伤及无辜孩儿的景况。忿忿执了笔,满腔的震怒久久不能平,笔尖的墨汁滴在纸上晕了一大块地儿,他都没能将思绪捋齐,半个字也下不了笔。
“寅旦,来将此收拾了罢。”江晔觉着头脑发胀,见纸上的墨汁透到了书案上,就做了罢,搁了笔,闭目垂首,唤了寅旦进来。
书案前窸窸窣窣,一下子就收拾个净,一双温玉似得柔荑从身后抚上江晔的太阳穴,轻轻地揉按着。
江晔即便是闭目也知,这般手法,定是路遥知来了。
路遥知,路姨娘就是江晔在任上纳得一房贵妾,杨姨娘在此斗得最凶却又最无力的人,因着江晔对其的喜爱,杨姨娘浑身斗劲儿都无处可使,若不是卫氏一封书信召回,她怕是要斗败于此了。
“你怎来了?”江晔眼皮子也不睁,开声就问。
“昨夜老爷忙于政务,妾身忧心老爷身子,煮了参汤想来瞧瞧老爷,怎知就见老爷一脸疲倦像。”路姨娘也不过十九,其声音带着不同于卫氏的温软,让江晔听着舒心。
江晔无奈一叹,就将卫氏心上所说之事一五一十地统统跟路姨娘说了个遍。
路姨娘听后手上一顿,停了半晌,这才续着揉,同时也开声道:“原老爷是因此事烦忧,杨姨娘同卯晓皆是在老爷身边伺候过的,怎也是有一份情义在的,莫说杨姨娘还为老爷育有一子一女,卯晓也诞下过一子。此事到了这般田地,杨姨娘的错固然占大头,毕竟一条人命就这样去了,即便杨姨娘所出的哥儿姐儿并无性命之忧,但卯晓确有伤其之举,两方酌情,妾身觉着一方罪重,一方亦可轻饶。”
江晔思忖片刻,也点了点头,觉着路姨娘所言有理。
这事儿毕竟是后宅之事,江晔实无思绪,卫氏在信中也不曾点拨一番,此时经路姨娘这么一说,心下也有了定计,便同路姨娘说了出来。
“杨姨娘怎说也有一条人命在身,念在钰哥儿、妤姐儿的份上,便送她去元成庵罢,是死是活就看她自己的命了。卯晓做出那番事儿来,也是因着杨姨娘动手杀其子,所幸钰哥儿、妤姐儿命大,未造成凶案,我看便将她逐出江府就是了。”
路姨娘手上力道轻轻,柔声开口,“老爷英明。”
江晔大笔一挥,就将方才所想的一一写下,不曾想这信才送去一月,就收到了加急信件,说是江老太爷卒了。
解官丁忧,路姨娘一行人坐着马车无法得快,江晔便快马加鞭先行赶回了昌平。
即便如此,江晔赶到昌平时,老宅上下皆挂了白,两位兄长瘦了几圈,身服斩衰跪在灵堂守灵。
这江老太爷往日身子骨也无大问题,这头疼病老早前就有了,近些年隐隐不犯,怎知这一疼,便要了命。
江妩不记得竟是这一年了,祖父去世得毫无征兆,她连警示一番也未得去。怎知祖父一去,祖母的魂儿也跟着去了,怪道前世二姐姐定的婚事,无长辈帮着出头算账。
当其时关越卿随母来府吊唁,见江妩一脸灰败,将事儿都怨到自个儿身上,同她说十句,她也未曾听进一句,才开声宽慰。
“这身体旧疾又怎能怨在你身上呢?不过是重活一世,你还是你,又不是神医,那能说救就能救的。这都是各人的命数,有些是规避不了的。”
江妩低了头哭颤着声儿,一字一词地从齿间呜出:“这身疾若是救不了,我娘该怎办?该怎样是好?”
关越卿时也不知说何是好,若是说可救,那便是推着江妩往未得救其祖父的疚意深坑里去,若是说救不了,那便是推着江妩往其母必死的绝望深渊里去。
江妩一眼便寻见着了斩衰的卫氏,摇了摇头,似是说服自己:“娘亲不是身疾,定不会是身疾的。从今往后,我日日去瞧她,即便无病无痛,一月也让府医来瞧一回,不,半月,半月来瞧一回。”
关越卿轻轻拍着江妩,声音难得地温柔,“你莫怕,这时日还长,算算日子,不是还有九年么?我就不信这甚疾还调养不好了。”
江妩定了定神,听着“九年”二字,这才觉得不似方才那般慌乱无神。
江老太太自江老太爷卒后,就未曾哭过,但言辞间总当江老太爷在活着,总说要去寻他。吃着甚合心意的菜,就说要留一份给江老太爷,渐渐着,也不太认得妧姐儿了,再渐渐着就把钧哥儿当成江晔,口里念叨着,“晔哥儿,晔哥儿。”神志模糊,只记得从前了。
妧姐儿见了哭得不行,日日在江老太太身边伺候,可江老太太也无好转的迹象,等一年过去了,才渐渐叫得出妧姐儿的名字,却不记得是自个儿的孙女了,只当做是身边服侍的小丫鬟,口里总喊着:“妧姐。”
这一年里江妩真真是忧得紧,卫氏但凡有声咳嗽,她都紧张得不行。好似要把未能提早些警示祖父的疚意,都放在了卫氏身上。
关越卿再次给江妩送信时,就捎来了与定国公府世子陈伯瞬定亲的消息。
这门亲,可远没有看起来定得这般简单轻松,关越卿几乎把关尚书气得断绝父女关系。
“世子夫人有甚好的?你还瞧不上太子妃一位?”关尚书将书摔在书案上,负手来回地在书案前的一方地踱来踱去。
尚书夫人瞧着满脸怒意的关尚书,却一点都不怕,直直地站在一旁,又是点头,又是开声:“这有甚好说的,你若真心替卿姐儿着想,就不该送她进宫。现时朝中局势还未明朗,文王在边疆屡立奇功,我说句难听的,若是陛下去了,这大吴的天下,还指不定是谁的呢。这会儿你若真真让卿姐儿去作那东宫太子妃,便是真真站在了太子这方,时移世易,将来局势一变,关府上下都被你断送了!”
关尚书听着听着越觉着自家夫人说得离谱,衣袖一挥,怒声道:“闭嘴!你一个妇道人家能懂个甚!”
关越卿在门外实是听不下去了,终是推门而入,要与父母双亲谈一谈自家的亲事。
“荒谬!你进来干甚?还有没有羞耻之心了!”关尚书一副拒绝与关越卿交谈的模样,绕过书案,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
“爹爹一口一个妇道人家,却不肯真心替女儿着想,一口一个羞耻之心,却不让女儿为自己着想,您莫不是为了权利,要独断专行,将女儿拿来做交易,执意要将女儿送进东宫么?!”关越卿一进门就愤愤然跪下,一边做出敬父的模样,一边却说着大逆不道的话。
要说方才关尚书不过是被尚书夫人气得拂袖,这会儿他就是被关越卿气得气血上涌,一腔火气都被激得在燃烧,他拿起镇纸用力拍在书案上,大吼一声:“放肆!你看看你,成何体统,你娘就这般管教你,让你竟敢爬到你爹头上作威作福来了?”
“爹!你也想想为何我说这些伤您又大逆不道的话罢,我实在不愿入东宫,我实在不愿去啊!”关越卿说着就哽咽了起来,边说边哭,哭得梨花带雨的,关尚书看着自己疼爱了十二年的骨肉,心中一软,火气被浇去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