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道——Twentine
时间:2017-11-20 16:53:33

  段宇成没有回答她。
  他脑子里充斥着一个人的声音,她用无力的语气说——“我只是觉得你没有我第一次见到时那么耀眼了。”
  段宇成缓缓将头埋得更深,额头抵着地面,手按在胃上。
  他逃了训练,骂了队友,无视教练。
  他闭上眼睛,又很快睁开。
  他惭愧到不敢面对黑暗。
  “怎么了?”见他动了,所有人都围了过来。
  离得最近的施茵听到段宇成低沉的声音。
  “我可能快要死了……”
  施茵吓傻了。
  “你别乱说啊!”
  “他说什么了?”
  “他说他快要死了。”
  “啊?有这么难受?!”
  胡俊肖当机立断,掏出手机打120,就在接通的一刻,段宇成忽然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目不斜视朝前走,过了一个路口就是一座小桥,小桥横跨一条人工河。
  “他起来了,还用叫救护车吗?”胡俊肖拿着手机犹豫,“没事就不叫了吧,救护车出一趟得好几百呢。”
  施茵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抠!”
  在他们纠结要不要叫救护车的时候,段宇成已经走到了桥上,他在桥中间停住脚步。
  韩岱依然是第一个发现异样的人。
  “你们看他。”他紧紧盯着段宇成,“他难道是要——”话音未落,段宇成一脚踩在石桥栏上。栏杆有一米高,不过段宇成柔韧性好,不用手扶任何地方就踩了上去。他双脚站到宽度不到十公分的栏杆上,站得稳稳的,一点也没有喝醉酒的样子。
  路人被他吓到,纷纷远离。
  胡俊肖反应最快,第一个冲了过去,可是还没过马路,段宇成就一个鱼跃扎进了河里。
  “我操!”胡俊肖大喊。
  河水浸没段宇成,他感觉世界终于清静了。
  他闭上眼睛,将肺里的空气清光,任由自己下沉。他渐渐觉得周围包裹他的不是河水,而是他练田径的十几年里,流过的汗水和眼泪。
  背部触底的一瞬,段宇成猛然惊醒,他双脚一踩河底,翻身游去。
  “我就说让你看住他!”施茵在桥上大哭,使劲打贾士立。“你还让他喝酒!”
  贾士立平日喜欢开玩笑,到这节骨眼也慌了。
  “我也不知道,我……”贾士立语无伦次,一下脱了半袖,露出一身肥膘。“我去救他!”
  韩岱拉住他。
  “你冷静点,快点报警。要救也别从这跳,你不知道水够不够深,不够摔死你!”
  听到“死”字,施茵再也控制不住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此时,被他们担忧的主人公已经游出半里地了,在离学校最近的地方上了岸。
  段宇成像个水鬼一样荡进校园,无视所有人的视线。
  罗娜静静坐在书桌前,她面前放着一碗没有吃的冰粉,那是吴泽买来的。她最喜欢吃冰粉,但今天没有丝毫胃口。
  桌上摆着一叠叠的材料,还有一份申请书。这是罗娜向领导提出聘用一位新的田径项目教练的申请材料。她准备了很久,也联系了很久,但看今天的情况,大概率是夭折了。
  罗娜心里难受,到了无所适从的地步。
  最后她泄愤一样把申请材料团巴团巴扔进废纸篓,起身去洗手间。她准备洗个热水澡,然后大睡一觉。
  就在起身的同时,房门再次被敲响。
  砰砰砰。
  跟之前的力度和节奏一模一样。
  那小子又回来了。
  他当她这是茅庐呢?一而再再而三回来。
  门外的人见屋里没动静,拍门的声音更大了。罗娜被他拍得心乱如麻,冲门口喊一声:“你拍什么!讨债啊!”
  声音断了两秒,然后暴雨来得更猛烈了。
  罗娜在门被拍漏之前过去开门,然后见到了从水里捞出来的段宇成。
  他的眼睛是赤红的,浑身散发着浓浓的酒气。
  罗娜目瞪口呆,刚要张嘴,段宇成忽然一个恶狗扑食,大手把她嘴捂上了。
  “唔!”
  罗娜反手一个推他,没推开。
  他的力气被河水泡发了。
  罗娜连踢带踹挣扎,段宇成声音低哑,“你别说话,听我说。”
  她猛然用力挣脱开,一嗓子差点破音——
  “你到底要干什么!”
  段宇成眼底血红,嘴唇颤抖,看她好久没出口。罗娜又想骂的时候,少年扑通一下跪下了。
  这一跪把罗娜所有脾气都跪没了。
  “是我的错。”
  他张口认错,语气不像第一次那么软弱无力,也不像第二次那么咄咄逼人,那是罗娜最熟悉的段宇成的语气。有小心翼翼的倔强,更多的是乖巧和懂事。
  这久违的语气把罗娜的心揉得稀巴烂。
  他说:“请你原谅我。”
  他的气势彻底没了,眼泪汪汪看着她。而且他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越发加剧了场面的凄惨。
  罗娜眼睛酸涩,低声道:“你起来,让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我不会离开的。”他又说,“如果你们觉得我跳高真的不行,我愿意换别的项目。换百米,百米如果再不行我也可以跑400米,我400米也很厉害。”
  他拉住罗娜的手,咬紧牙关,攥得她关节生疼。
  “除非真到山穷水尽的那一天,我绝对不会离开田径的。”他嗓音越来越哑,眼睛越来越红。“我太讨厌离开田径的自己了,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知道我混蛋,犯了很多错,惹你们生气。你打我一顿吧,但你一定原谅我。”
  他语无伦次,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完全不像话。
  而就是这样不像话的发言,逼得罗娜五脏六腑都发烫了。
  “我让你起来!”
  这算什么。
  她简直要破口大骂。
  竞技的世界里,这些用血汗喂养长大的孩子,永远意气用事。前一秒还失魂落魄,后一秒便雄姿英发,干干脆脆几句话,就把所有希望都点燃了。
  她拿手狠狠戳了他的脑壳,“你现在不轴了?”
  他双手握住她,额头抵在她的小臂上,上气不接下气。
  门口路过一个女老师,瞧此场面,笑道:“干啥呢,求婚呢?”
  罗娜:“……”
  等人家走后,她拉他往屋里来,无奈段同学长在地上了,纹丝不动。
  “进来啊。”
  “你先说原谅我。”
  “进来再说,你不嫌丢人?”
  他摇头。
  他喝酒就是为了这种时刻,他现在脸皮厚如城墙。
  他拉着她的手,又轻轻问一遍:“你原谅我吗?”
  可能是因为刚才那位女老师的调侃,罗娜觉得这场面说不出的诡异,她清清嗓子,说:“有什么原不原谅的,你自己想开了就好。”
  “那你说你原谅我。”
  “……”
  没道理,怎么搞得像她才是犯错误的人。
  “说啊。”
  “行行行,我原谅你,行了吧。”
  他马上又说:“那你把那句话收回去。”
  罗娜懵了,“什么话?”
  段宇成低声说:“就是什么‘第一次’,什么‘耀眼’的那句……”他只是随便给了两个关键词,那可怕的句子他连一遍都不想回忆。
  罗娜眉头紧蹙,回忆半晌,茫然道:“什么耀眼,我没说过啊。”
  段宇成跟她对视五秒,豁然起身。
  罗娜吓得后退半步。
  段宇成瞪着哭肿的眼睛,脸色通红地问:“你是鱼吗?!”
  “什么?”
  “你的记忆只有七秒吗!你怎么能说出那种话后转眼就不认账了?”
  罗娜沉默片刻,呿了一声。
  “醉鬼,脑子都喝烂了,不跟你一般见识。”
  段宇成目瞪口呆。
  “你到底进不进来,不进赶紧走。”她没耐心伺候他了,往外推人。“走走走走走,快点走!”
  段宇成大腿抵着门缝往里挤,“不,让我进去!”
  “快点走!”
  “让我进去!真的,我难受!我要吐了!”
  “……”
  罗娜观察段宇成的脸色,惨淡发白。她手一松,段宇成嗖了一下溜进了屋,直接钻进洗手间。
  他弯腰一顿狂吐。
  酒精、胃酸、没消化的鸡翅和汉堡,还有失落和迷茫,全都吐干净了。
  罗娜听了一会呕吐的声音,吹声口哨,转身去倒热水。水倒一半,猛然想起什么,连忙回到废纸篓边把那份揉烂了的申请表捡了回来。
 
 
第三十三章 
  最终段宇成里外吐了个干净, 从洗手间出来,到凳子上坐好。他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偃旗息鼓, 累得像个破落户。
  罗娜把热水递给他,紧着鼻子问:“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你上哪去了, 这么臭呢?”
  回答罗娜的是一声大大的喷嚏。
  罗娜去洗手间拿毛巾,回来发现段宇成浑身上下湿得透透的, 根本无从下手。她干脆把毛巾扔给他,“你自己进去洗个热水澡吧。”
  段宇成拿起毛巾再次走进洗手间, 他在门口回头偷看, 罗娜在柜子里翻衣服。他把毛巾拿到鼻子处闻了闻, 有股熟悉的芳香味, 跟罗娜的头发是一个味道。
  罗娜这没有男人衣服,只有几套队里多余出来的比赛服,她来到洗手间门口, 说:“衣服我放在外面了,你先凑合穿着,回去自己换。”
  她说完耳朵靠近门, 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好。”随即又打了个喷嚏。
  不会要感冒吧……
  罗娜不知道段宇成怎么搞到这种田地,她给队医刘娇打了个电话, 准备去她那拿点感冒药。
  刚下楼,就看见警车来了。
  警车直接开进学校。
  罗娜完全没料到这跟她屋里那个男孩有关,直到她看见哭得梨花带雨的施茵, 还有搀扶着施茵,同样面色苍白的贾士立。
  罗娜临时改变线路,朝他们走去。接着她又看到段宇成寝室另外两个人,大家都是面色凝重,垂头丧气,步伐缓慢,像是在参观烈士陵园。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罗娜离得五米开外就出声问。
  贾士立抬头,看见罗娜,崩溃道:“老师,段宇成他怕是不行了!”
  ……?
  接下来的三分钟,她跟几个精神错乱的学生沟通了情节发展。
  怪不得他一身湿漉漉,原来是投河了。
  罗娜脑壳生疼。
  她先把紧要事说了,那就是熊孩子现在没事,正在她屋里洗澡呢。她把自己的宿舍房间号告诉他们,让他们去看他,自己留下跟警察解释。
  警察把她好一顿训,说现在这些大学生,一个个都不服管教,任性妄为,全是当老师的错。罗娜连连称是,卑躬屈膝,点头哈腰。
  警察要上楼看看段宇成,被她严词拒绝。
  “我们那是女老师宿舍,不太方便。”
  她不想这件事搞得人尽皆知,她得给他保留尊严。
  “刚刚上去那三个也是男的啊。”
  “那是学生,小孩,不算事。”
  警察被罗娜连哄带骗送走了。
  气还没喘匀,刘娇打电话来问到底还要不要感冒药,她又一路小跑去取药。再次回到宿舍,罗娜本以为能看到“大难不死”的段宇成跟同学抱头痛哭的凄美场面,没想到屋里安安静静。
  段宇成睡着了。
  穿着她给他准备的比赛服,趴在她的床上,脸埋进她的枕头里,长长的一条。他的四肢没有刚刚进屋时那么涨红了,变成淡淡的浅粉色。呼吸有点不顺畅,鼻子有点堵,嘴巴微微张着,一呼一吸,透着气死人不偿命的傻气。
  他穿这身衣服看起来很陌生。这是队里统一的比赛服,但没硬性要求队员必须穿,段宇成一直穿自己的衣服。他不喜欢校队比赛服的设计,嫌裁剪和颜色都太土。他不喜欢纯色,偏爱灰调和浅色系。
  仔细想想,这小子还挺事儿的。
  他的同学围着他看,像是围观稀有动物。
  罗娜走过去,贾士立转头看她,憋了半天说了一句:“老师,练体育的都是疯子吗?”
  罗娜摇头,“不是。”
  至少不全是,但顶级运动员确实大都是疯子。
  又待了一会,几个学生要走了。
  “您就让他在这睡吗?”施茵小声问。
  “嗯。”
  “可他睡这您怎么办啊?”贾士立看了胡俊肖一眼,“要不我们把他抬回去吧。”
  “就让他在这吧,没关系。”
  段宇成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烦恼了整整一学期,现在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送走了同学,罗娜拿来药和水,蹲到段宇成身边。睡着的小孩看起来毫无防备,脸蛋软软的,湿润的头发一缕一缕,乌黑乌黑,支楞巴翘。
  “喂。”她小声叫他,没动静。她轻轻摇他,呼唤他的名字。
  段宇成缓缓睁眼,倦怠让他的目光游离,一不小心眼皮多了好多褶,眼球里布满血丝。
  “把药吃了再睡。”罗娜说着,把药片放到段宇成嘴边。段宇成嘴唇微张,罗娜将药片送进去。他嘴张得很小,罗娜觉得送药片的过程中,自己的指甲碰到了他的唇瓣,沾了微薄的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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