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段慕轩不接也不恼,袁寒云笑着将电影票转而递给身后的段式筠:“式筠,你可以带着式巽一同去看看,这电影还是挺有意思的。”
式筠接过电影票,忙问道:“那寒云哥你呢?”
抬头看了看云淡的天,袁寒云意味深长地一笑:“我想,我也应该去找一个故人叙叙旧。”
月亮升到夜空中时,木槿花和紫藤萝摇曳生姿,恬淡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带着平静人心的力量。小院被月光被映得极亮,落旌坐在小马扎上,膝盖上放着周掌柜交给落旌让她背的书。
明日便是再去医馆的日子,落旌趁着闲下来的功夫便多再温习一遍。周掌柜有规矩,医术传男不传女,最初的时候他见落旌只是一个小丫鬟故意借给她深涩难诲的医书。
落旌聪明之外总是有一种不服输的韧劲,但凡是周掌柜肯借,她再一次去的时候必能当着他的面倒背如流。几次下来,落旌虽不是周掌柜的学徒,却因为聪明勤奋又对医术感兴趣,周掌柜也有意无意地提点于她。
两根乌黑亮丽的辫子垂在身前,少女闭着眼睛,手放在医书上快速地背道最后一段:“面呈青色,就有寒症通风淤血惊风;面呈红色,就会发烧的现象;黄色是虚症、湿症;白色是虚症寒症脱血脱气的病症;黑色呈现痛症水饮跟淤血等症状。”少女睁开眼出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眼睛,可是放下手不远处仍旧有一个人影,她才明白,那不是幻觉。
“你总是这样背书的吗?”
听到那人的声音,落旌尾指微微一颤。少女目不斜视地抱着书站起身,权当那人不存在般走过——她根本一点都不想再见到袁寒云。
阴影中传来一声散漫的轻笑,一如当年皖水河畔的少年声音。紧接着,一身西装马甲的青年便缓步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平眉下一双薄薄的单眼皮带着天生的风流薄情,他偏过头,三七分的发际线衬得美人尖尤其得好看:“说到底也还是名门之后,哪怕成了下人,比大家大户的那些所谓的小姐还要聪明许多。”
“对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落旌动作一顿,她埋着头低声说道,“这里是下院,客人还是赶快回去吧。”
袁寒云索性靠在青石墙上,好以整暇地看着少女,目光意味深长:“李氏的嫡系子孙沦落到在别人家里当下人,这种事情若是传出去,你猜会不会被人笑掉大牙?而你的祖父,如果知道自己的孙女穷得连读书都不愿点灯时,会不会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
落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少女重新走到袁寒云面前,目光像是火焰一般亮,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袁寒云的手指抵在自己高挺的鼻梁上,语气轻佻:“哦,我还以为,你会一直装作不认识我,又或者,早就忘了我。不过现在看来,很好,你跟你弟弟都还记得我这个救命恩人。”他特意加重了‘救命恩人’四个字,换来的是少女更加灼人的目光。
月色下,落旌红着眼冷冷道:“我承认李家在世人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可是现在李家已经没了,我跟我阿弟这些年受的罪也够多了,为什么你还不肯放过我们?你们披着道德与家国的遮羞布,却只是为了贪图传言中我祖父莫须有的财富,难道你们就不可恨吗?”
袁寒云被落旌的话语质问得怔住,被她那双杏眼中盛满怒火的光芒深深地刺痛了眼。他侧过脸说道:“如果我想赶尽杀绝的话,当初就不会救你们姐弟两个了。我可恨?别忘了谁才是你们的救命恩人,可这么多年过去,我就巴巴地换来你们俩姐弟一句可恨?我活了这么多年,可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理!”
落旌反讽一笑:“那你现在来做什么?来看看你当初救下的两个孩子,如今过得如何卑微又下贱?奚落着他们如同丧家之犬的过去现在甚至是未来?”
袁寒云盯着少女发红的眼眶说不出话来,只听她说道,“那你现在看到了,你满意了吗?当年你说的对,我们就是过街的老鼠会比乞丐还惨,就因为我们的姓氏与名字。”少女倔强地看着他,就像多年前皖水河畔的那个女孩,目光中带着层层防备与无法言明的痛恨。
她跟她母亲长得很像,但是又不像。
当少女那双眼睛用充满恨与惧的情感直直望着自己时,袁寒云只觉得心里深处沉寂了很久的东西,猛地燃烧了起来——如同星火燎原般熊熊燃烧者。
“我一直以为,你会去找你的叔伯,至少那样你们会得到很好的照顾。”袁寒云抿了抿唇试图解释,但是却发现言语苍白得都不像自己,“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曾去上海拜访过李家,却发现,你们不在那里。我以为——”
也许是因为在没有人知道的夜晚里哭过太久,少女在自己亲口提及那段往事的时候,语气平静得如同一个垂暮老者:“没有人会愿意相信,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会跟住在租界洋房的人家是亲戚,就算有也不愿意承认。何况叔叔移居奥国,没有人能证明,我们到底是谁。”
袁寒云低声说道:“那你们大伯呢?他家就在北平,你也不曾去找过他吗?”
落旌无力地靠在墙上,有些嘲讽地抿嘴,摇头笑道:“我打探过大伯的消息,可有时人们说他在英国,有时人们又说他在美国,后来又是日本。最后谁也不知道,这些年他到底去了哪里。李家的人能走的都走了,谁还会留在这里?”
“所以,你们就一直留在段家当下人。”袁寒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的目光触及到少女手中的书,一顿说道,“你若是真的喜欢医术,我便跟东记药铺的掌柜说一声。我算是那儿的少东家,凭我的面子即便你不拜师,他也会倾囊相授。”
落旌沉默着,既不说谢谢也不说反对的话。
袁寒云嗤笑一声:“过了那么多年,你这脾气倒是一点都不变。”他伸出手,摸上少女的额头却感觉到她身子一僵,于是他收回手揣着兜,淡淡说道,“据我的消息,李经方恐怕年后就会回北平一次,如果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的。我明天离开段家,但会在北平待上一个月而后回返天津,你如果有难处需要我的帮忙便去东记药铺说一声,他们知道如何联系我。”
等到袁寒云说完了,他才惊觉原来刚才他已将自己的行踪说了那么清楚,理智提醒他,眼前的少女心里正恨着他,可是他依旧想要朝她伸出手。
这一点的认知,让他感到荒谬,而他把所有的原因归结于一时兴起的同情。
落旌紧紧地捏着拳头,眼睫微颤,转身回了屋。
一向在风月场所如鱼得水的袁二少靠在青石墙上,鼻息间有陌生的青苔味道,月光洒下来的光就在他擦得锃亮的皮鞋前方,青年站在阴影中看着院落中的藤萝和木槿,不知为何,眉梢眼角凭添了一丝落寞。
回屋后,落旌躺在床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半响,她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冰凉的圆形物体。借着月光还能看清上面的年份,已是有了一段岁月。
她明白君闲的感受,在几乎快忘掉自己身份的时候,那个男人的出现再一次提醒了他们的姓氏与名字,提醒着他们几乎如丧家之犬的过去。
少女紧紧地捏着那枚大洋,侧过身将身体缩成了一团,眼睛里有水波在荡漾,而阖上眼,清亮的水泽便从她的眼角快速地滑落钻进了鬓发。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最心疼的就是这个女主,没有之一,至少目前为止。
☆、第16章 Chapter.16门当户对
大堂中,下人们有条不紊地将饭菜端上饭桌。
一时之间,沉默与尴尬就像是无声的河流缠绕在铺了白麻桌布的饭桌上。张氏给段慕轩使了好几个眼色,无奈少年却依旧自顾自地吃着自己的饭,所有的暗示都如同石沉大海般毫无踪影。
式巽偷偷憋着笑,看着这一场蹩脚的相亲。大夫人张氏责怪地眄了慕轩一样,随即转过头慈眉善目地看着坐在式巽旁边的张怀英,殷切说道:“怀英,知道你今日来,我特地让厨房做了东北口味的菜肴。你尝尝看,口味合不合你的心意?”
张怀英受宠若惊:“饭菜很好吃,让伯母费心了。”
式巽掩唇一笑打趣道:“怀英你多来几趟,等咱们回学校时,海曦她们又该笑我长胖了。”
“哦对了,怎么没见到式筠姐?”张怀英左右看了看,“她不下楼吃饭吗?”
式巽掩唇一笑:“我姐她啊,入了相思门尝着相思苦,尝够了也不用吃饭了。”
张氏责怪地瞪了一眼少女:“式巽你怎地这样说自己姐姐,没规矩!”式巽哦了一声,连忙端正做好吃饭,张氏又看向一直埋头吃饭的段慕轩,微怒地撇嘴道,“啧,慕轩你这孩子怎么光顾着自己吃,给你旁边的客人夹点菜啊!”
闻言,段慕轩抬起头,扫了眼一旁捏着筷子羞涩笑着的少女,四两拨千斤地推脱道:“母亲,现在民国都不讲究这些。西式的礼仪都是自己吃自己的,自己喜欢什么自己夹往碗里什么。张小姐恐怕也不愿意我来多此一举吧!”
大夫人啪地一声放下手中筷子,沉下脸说道:“什么西式中式的,不过上了几天洋学堂,便忘了自己是哪国人了吗?”
段慕轩扇子般的眼睛弯弯一笑:“母亲糊涂了,我上的是咱们中国自己办的讲武堂,可不是什么外国人办的洋学堂,更不曾修读过什么心理学。”
式巽微不可闻地挑了眉,算是彻底明白了自己弟弟的心思。而一旁张怀英执筷的动作一顿,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张氏沉下脸,皱眉道:“我说你这孩子怎地越大越不听话起来?说你一句,就顶回来两句!”说着,女子似是顺气一般地给自己拍了拍胸膛,她转过头蹙眉,“落旌你低着头想什么呢,给我盛碗汤去!真是快被你们这群孩子给气死了!”
张怀英忙柔声说道:“伯母,我也没有习惯让其他人替我布菜。”顿了顿,她朝段慕轩笑眯眯地说道,“慕轩我跟你和式巽都是同岁,你也不用那么见外,叫我怀英便是。”
没想到张怀英会帮着慕轩说话,张氏尴尬地笑了笑,说道:“那怀英你自己随意,多吃一点,我们家习惯了粗茶淡饭,也没什么好招待的。”
“我吃饱了还有事情,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说着,少年就推开椅子站起身。
张氏搁下筷子,叱道:“慕轩你给我坐下来,有什么事情非得这么急,人家客人还没吃完哪有主人先走的道理?!”
“诶,慕轩什么事儿?”式巽好奇地问道。
“啧,五姐你这个问题问得好,”段慕轩朝她眨了眨眼睛,大拇指一翘,“之前照的照片洗好了,现在就在我房间里晾着呢,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式巽双眼一亮,拍手说道:“当然要了!娘,我也吃好了,怀英你也跟我们去看看呗!顺便参观一下我弟弟的房间有多整齐,哈哈!”
张怀英有些犹豫地看向张氏,只见张氏无奈地笑道:“算了,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玩法,怀英你跟着式巽慕轩他们好好玩,如果有谁欺负你便来告诉我。”式巽办了个鬼脸,便拉着张怀英小跑跟上已经离开的段慕轩。
“啧,儿女大了始终都是留不住的。”张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对紫堇她们说道,“你瞧他们几个,是根本不想和我这老太婆一起。不过,张家小姐倒是真的进退有度,有大家风范,如果慕轩能娶了她,凭借着和张家的联姻,日后段家在这北平也不愁将来了。”
跟在张氏身旁的大丫头娟儿笑着认同说道:“对呀,我们家少爷和那位张小姐站在一起,确实郎才女貌登对得紧。依我看,张家小姐是对咱家的六少爷有些意思。只要女方有意,老爷再去提一提,这门亲事不就成了吗?”
“这倒是,不过我就是吃不准慕轩的态度。”张氏叹了一口气,“那孩子从小心思就多,越大他的心思藏得越深。果然,不是亲生的就是隔层肚皮。只不过,这门亲事对咱们段家百利而无一害,只要老爷一点头也由不得他一个毛头小子做主。”她将碗推了推,落旌便上前给她盛了一碗汤,然后沉默退下。一边喝汤,张氏想起一件事,用绢子擦了擦嘴巴,打量着少女:“落旌呐,我记得你今年十五了吧。”
落旌低着头,两边的麻花辫子越发衬得下巴尖尖,乖巧道:“回大夫人的话,腊月满十六。”
“都快十六了呀,日子过得真快,都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张氏抬眼目光一寸寸地打量着落旌,“模样生得倒是真好,也难怪人家都惦记着呢。”
藏在袖子下的手紧紧地攥着衣袖,落旌白着脸跪下去:“大夫人,落旌还不想嫁人。”
“一句话刚说出来就明白意思,果然是个聪明的丫头,”张氏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又没说让你现在就嫁人,就算是我舍得老爷也不肯呐!只不过是前些日子,老爷家中的子侄禾贵来跟我说,他中意你的紧,想娶你做媳妇。按道理说,禾贵是老爷的子侄,为人勤快又当了讲武堂里的采办,你只不过是个丫头,能给他做妻已是天大的福气,但是老爷疼你和君闲两个,等你再大了些,我便风风光光送你嫁人去,总不会太委屈你的。”
闻言,落旌一张脸白得像瓷,她紧紧地攥着手,掌心被她掐出白色的月牙来可嘴角仍带着一丝温和笑意,她眨了眨眼睛,良久才说道:“落旌谢谢夫人。”
张氏捻着手上的佛珠,有意无意地说道:“落旌,有时候人要学会知足,有些东西有些人不是你能肖想的,那就最好想都不要想。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法子让寒云找我要你的卖身契,不过若是让我知道你在背后搞了什么鬼,那便勿怪我不念多年主仆情分!”
“落旌明白。”见着少女恭顺应答的模样,大夫人满意地挑了挑眉,挥了挥手才让她起来离开。
四方小院中,紫藤萝已经渐渐开败,藤架下铺落着一层浓蓝的穗瓣,而墙角的木槿树似乎才到了花期,一朵接着一朵开得恣意而茂盛。落旌低着头坐在木槿树下给君闲补着秋冬的衣服,再过几日,少年便要回学校,想要再见面便要年后了。
垂挂在天际的太阳像是暖橘色的蛋黄,而洒下的余辉穿过木槿的叶子洒在少女恬静白皙的面容上,带着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少女的女工很好,针下的线脚细密整齐,而她的眼神专注似乎并未被中午大夫人的一番话所影响心情。
坐在墙头的少年翘着腿撑着脑袋,目光像是羽毛一般温柔地落在少女的身上。少年唇角微微翘起带起一个酒窝——谁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来的,又在那里待了多久。段慕轩探身折下一朵木槿花,花瓣微颤,几片叶子随着他的动作飘落下去,粘在了落旌的头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