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子瞪了对面仍处于茫然状态的两人一眼,端起盘子也跟着落旌离开。高桥沉默不解地看向落旌离开的方向,而一旁铃木一头雾水地说道:“我们只是学医的又不是政治家,随口讨论一下中国,木子同学干嘛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何况,咱们刚才说的,本来说的就是事实啊。”
这时,一个人端着盘子坐到落旌原来的位置——
高桥和铃木连忙受宠若惊地起身行礼:“木村教授好。”
木村廉随意地摆了摆手,拨弄着盘中的饭菜:“你们俩随意就好,我也只不过是想好好吃饭,才来这里坐的。”高桥正彦眼睛一扫过去就明白了,医学院中的人大多知道木村廉教授虽然曾是大尉石井四郎的指导老师,可是却非常不喜欢石井的作风。
木村廉虽然话是这么说,可是高桥和铃木却还是握着筷子一副食不下咽的样子。木村廉瞥了一眼仍在望着落旌消失方向的高桥,不由得好笑,说道:“高桥同学,你就算再怎么看,人家姑娘吃完了饭也不会再掉头回来了。”
高桥勉强一笑,有些尴尬地说道:“教授,刚才你都听见了?”
木村廉扫了一眼食堂,摇头笑道:“整个食堂就听见你们这里高声喧哗,长着耳朵的人都听见了。你们以后记得,想要辩论就去选一个正常点的地方。”
铃木枫不解地问道:“木村廉教授,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木子同学她会这样生气?刚才,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木村廉喝了一口汤,半响才徐徐说道:“你说得是事实,作为我们的角度也并没有错,而高桥同学你刚才所说的观点仍然没有错,只是你们说话的对象搞错了。木子同学比我想象中更有骨气与血性些。”见高桥正彦若有所思的神情,木村廉意味深长地劝道,“记得了,以后别再在那个女孩子面前谈论中国如何。如果病人生疮流脓,那么医者需要用刀划开疮体让脓溜出来,但有时,不去揭开伤疤对病人来说,反而也是一种仁慈。”
高桥皱眉,出声问道,“木子的伤疤是什么?”
木村廉反问道:“你们难道从来不好奇为何你们可以叫她木子而非江口?”
在日本,只有非常亲密的男女关系,男方才可以叫女方的闺名,然而所有人称呼江口木子都是木子同学而非江口同学。见铃木枫和高桥两人都是一副疑惑的样子,木村廉摇头失笑,他的手指湛了水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写完了他朝两个人高深莫测地一笑便端着盘子起身离开。
趁着水渍尚未干,铃木枫凑过去,“不像是日文,倒像是中国的汉字……木—子—李!哦哦,我知道了,木子其实是一个中国人,而木子李才是她的姓氏,所以教授才会说不能在她面前提及中国!天哪,她居然是个中国人诶!诶,高桥君你——在想什么?”
高桥正彦轻轻眨眼,偏头看着铃木枫:“我在想一个有意思的事情,咱们口口声声瞧不起的中国人居然就在咱们身边,甚至我们考试还比不过她,这难道不是一种讽刺吗?”说完,他蓦地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端着盘子站起来也跟着走了,留下一脸茫然的铃木枫仍坐在那里。
而等铃木枫回过神来,所有人都零零散散地离开了食堂。
“连一个来自中国的女学生都考不过的你们,简直就是给大日本帝国丢尽了脸面。”一个毫无温度的声音在铃木枫耳旁响起,生生让青年打了个寒颤。
铃木枫缓缓抬起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逆着光的高挑青年,僵硬地吞了一口唾沫:“伊、伊藤君,你好!”
居高临下的伊藤奈良丢给了铃木枫一个鄙视不屑的眼神,迈步离开:“被女人比下去,是个蠢货;可被中国人比下去,就是个彻底的失败者,你和那些失败者们,都不配和我说话!”
铃木无语地看着伊藤奈良的背影……他这是招谁惹谁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两句话出自鲁迅《纪念刘和珍君》。
这一章节,我是从日本学生的角度来还原当时中国人,甚至是中国的缺点。在我看过的那些回忆录当中,我觉得民族意识尚未觉醒的中国人都有这样一个共同特点,就是软弱,但也仅仅只是对列强的软弱。——“一个从来对自己狠,而对外族忍让的民族,是不值得任何同情的。”
想从落旌的角度出发,从一定程度上,展现当时民国时期的留学生所思所闻所感。我对于这一点的着墨已经下笔很轻了,真实的历史远远比片面文字来的更加冷漠残酷。
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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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Chapter.27竹刀剑道
公馆的练功房内,身穿印花烫金和服的江口惠子跪坐在茶几旁气定神闲地煮茶插花,而刚换下了校服的百合子踏着木屐跑得哒哒作响,兴奋地问道:“母亲,父亲大人和堂姐的剑道比赛开始了吗?我应该还没有错过吧?”
江口惠子拿出手绢,仔细地擦拭着百合子额头上的汗水:“瞧你跑得满头大汗,没有半点名门小姐的样子。这副毛毛躁躁的样子可别让你父亲大人看到,他会生气的。”
百合子眼睛紧紧盯着场上的两个人,闻言扑哧一笑,道:“不过是想看看落旌有没有进步罢了!我可记得上一次,落旌可是已经和大师级别的父亲打成平手了呢!”
江口惠子收回帕子,嗔道:“你若是有你堂姐一半聪明懂事,我也就不用这么费心了。”见百合子撒娇地摇着她的胳膊,江口惠子无奈地笑道,“好啦,我这一辈子注定是要为你操碎心的。”说罢,她摊开和风折扇轻轻给百合子扇着风,
落旌看过去,被江口惠子脸上的笑容晃得失了神。她有些怔愣地想着若是母亲还在的话,她与母亲是否也会像百合子与江口惠子一般亲昵无间。
李经方看着失神的落旌忍不住摇头,说道:“落旌,记得以后在任何时候做任何事情都要专注。注意力不集中,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你难道还不知道吗?如果对手趁人之危,轻则你会输掉比赛,重则,你甚至会丢了性命。”
落旌回过神,在李经方的目光下低头说道:“对不起,下次我会注意的。”说罢,她双手握住竹刀做出了一个中段的起手式,而脸上一贯温和的笑容也在举起竹刀的那刻收敛起来,瞬间换上了冷静而专注的神情。
落旌在被带到日本后,首先学习的不是日语也不是医术,而是竹刀。相比起刨根问底,落旌更喜欢沉心做事,既然大伯要求她学习竹刀,那么她就会一丝不苟地研究剑道。
李经方打量着少女已经极为标准的姿势——中段架势又被称作星眼架势,是剑道中看起来最稀松平常的姿势,可即使是这样寻常的架势,却让人感觉到从单薄的少女身上缓缓逸出了逼人的气势。李经方满意地一笑,虽说大器晚成,可落旌的身上已经有了他想要的东西。
她已经不再是当年他在北平医院中,看到的那个躺在监护室中奄奄等死的少女。
她在成长——这个认知让李经方感到满意,虽然如此,他手上开始进攻的竹刀却没放松半分,依旧暴风骤雨般地朝少女急速凌厉地攻击着:“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竹刀五道竹节分别代表着什么吗?”
落旌不慌不乱地拆解着李经方眼花缭乱的进攻,回答说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背完之后,她微错一步避开了攻势,并转身手连肌腹将他下面的攻势打下。
李经方额头上浮现出一层汗,他笑:“很好,竹刀虽属于日本的剑道,可这仁义的精神却源于我们中国的儒家文化。”
……一个从来对自己狠对外族忍让的民族,不值得任何的同情。
……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少女双手紧紧握着竹刀,杏眼闪着光芒,就像是火焰的舞蹈。迎面一阵强风扑来,在百合子的惊叫声中,落旌慌乱地侧身避开了李经方的一个次擦击面,而他手中的竹刀直直从她鼻尖前劈下——如果她反应慢了,恐怕这一场比赛就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李经方蹙眉,他手中动作速度不减而语气带着三分严厉,怒声道:“落旌,你到底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神情和漫不经心的态度只会惹恼你的对手!”
落旌横着竹刀抵在身前:“对不起。”而她一个面连肌腹重新开始攻势,两边的碎发已经被汗水打湿紧紧贴着脸颊轮廓,手下的动作与进攻退守的脚步也逐渐杂乱了起来。
江口惠子担忧地看着两人:“大人这一次,是真的生气了。”
百合子瘪了瘪嘴巴,想说什么但又想起回家前落旌对自己的嘱咐,只好生生把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语气不甘地说道:“我不明白,父亲大人为何对落旌这样严厉?我若是堂姐的话,迟早都要被父亲大人逼疯的。”
江口惠子摇头笑道:“正是因为是落旌那个孩子,而不是你这小丫头,所以,她才能真正配得上大人的看重。大人越是看中落旌,他便会对她越加严格。”
百合子有些犹豫地问道:“我听落旌说过,她姓李父亲大人也姓李,那母亲,我是不是太让父亲大人失望了,所以——所以他都不曾带过你我去过中国,就连姓氏也不愿意让我继承?”
江口惠子收回帕子,闻言脸色一僵而后温柔说道:“胡说些什么,等你真正长大了,大人自然会带你回到中国认祖归宗的。”
百合子看到母亲强颜欢笑的样子心里一酸,她伸出手覆住母亲的手抿嘴笑道:“母亲,我会努力的——会努力成为您与父亲大人的骄傲的。”
一声刺耳的声音响起,只见落旌手中的那把竹刀被挑落狼狈地摔在地上。落旌喘着粗气紧紧地捏着手,面对着愤怒的李经方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是上一次的平手让你骄傲自满了?”李经方沉声问道,而眼神如刀看着落旌,“你今天的状态差劲到让我无法接受的程度,落旌,你刚才到底在想些什么?!”
落旌微微抿了抿唇,眼神闪烁了几下,可终究保持着死寂的沉默。李经方气得将手中的竹刀掷到地上,转身而出:“自己去绕着公馆别墅跑十圈,没跑完不许休息!”
他们所住的公馆是从前李经方担任驻日公使时,在东京置下的房产,面积之广便已是令人咋舌。十圈跑下来,恐怕落旌跑到深夜也跑不完。
“父亲大人!”百合子愤怒地站起来,“你这也——”
李经方停下脚步,冷冷地看向百合子:“求情的话,你就跟着你堂姐一起跑!”
江口惠子心疼女儿,连忙拉住百合子,对李经方低下头说道:“大人,还请饶恕百合子年幼无知下的莽撞,妾身会好好管教她的。”
李经方皱眉看着一脸谦卑的江口惠子——他虽不喜欢这位日本夫人,却不得不承认,江口惠子的贤淑忍和显赫的家族身份给他省去了不少麻烦。所以即便江口惠子只是他的妾室,可他仍然给予她妻子一般的尊重。李经方回头,看向仍杵在原地还在‘发愣’的落旌,更加惹火:“落旌,你现在的样子,是在跟我置气吗?”
落旌捡起地上的竹刀把它放回到刀鞘中,脱下身上的防护道具才跑到李经方面前低声说道:“我这就去。”说完后,她便小步跑开。百合子跺了跺脚埋怨地看向李经方,重重地哼了一声,跟着落旌一同离开了训练房。
等两个女孩子走后,江口惠子才微笑问道:“大人可否容妾身问一个问题?”见李经方并为拒绝,江口惠子才柔声问道,“按照血统来说,百合子是大人您的亲生骨血,而落旌只不过是您的侄女,亲疏有别,不知大人为何会对那个孩子抱有如此高的期望呢?”
李经方的动作一顿,他斜睨着江口惠子不答反问道:“夫人这是在怪我冷落了自己的女儿吗?”
“妾身不敢。”江口惠子低头说道,“只是不明白,为何当初大人拒绝了我哥哥一心想拜师的儿子,反而悉心教养一个并不愿意舞刀弄枪的女孩子?妾身没有怨怪大人的意思,只是不想见到大人因此而大动肝火。”
李经方拿起一张帕子擦汗,他坐下来端起江口惠子泡好的茶:“如果我像对落旌一般对待百合子或是你兄长家的孩子,你确定自己不会先跑来阻止我?我传授落旌剑道时,你一直在旁看着无非就是想看出她有什么不同,那么你又看出什么来了?”
江口惠子想了想,才犹豫说道:“那个孩子,确实很聪明。”
李经方笑起来,而江口惠子从他难得真心实意的笑容里看出了几分骄傲。
女子不由得苦涩地捏紧手里的帕子,只听自己丈夫说道:“那孩子确实很聪明,我只说过一次的话她便能背得滚瓜烂熟,但最重要的是我说的要求她从来不会反驳,这一点百合子做不到,你的那个侄子也做不到。”
江口惠子有些勉强地笑了笑,承认说道:“的确如此,大人的眼光一向很好,而落旌也确实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李经方闭眼闻着茶香,闻言睁开眼用中国话缓缓吟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江口惠子虽然嫁给了李经方,但他却从未带她去过中国更不曾教过她和百合子中国的文化,便是她所知道的一点皮毛也是她早些年自己学的。乍然听到李经方吟出一句诗,江口惠子一时不曾反应过来,嗯了一声。
然而李经方却已闭上眼,轻声说道:“你不懂。”
江口惠子低头一笑,笑容里带着苦涩。当她还是个闺阁小姐时,因为出身贵族貌美贤淑,向她父亲求亲的人足以踏破家里的门槛,可当年她却执意嫁给李经方。只因很多年起,她随家人从春帆楼下经过,不经意地抬头一瞥,便看见楼阁上一身月白长褂头戴清廷官帽的青年。
虽然一早便看出那是一个中国人,可江口惠子还是一眼就相中凭栏而望、眉眼忧郁的李经方。后来,她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决然地嫁给了他甚至甘居妾侍,可就是因为‘你不懂’这三个轻飘飘的字眼,让她无论如何都走不进他的心中,甚至,更多时候她看不透自己的丈夫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