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朝他眨了眨眼睛, 然后微微一笑,苍白的唇抿起一个秀气的弧度, 心里默默说道:因为身在地狱的人是你,所以我愿意。
段慕轩眨了眨眼睛, 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狠狠地掐着手掌心, 在痛楚传来时, 他终于明白了眼前不再是梦境。那一刻,少年看着病床上朝他笑着的女孩,猛地红了眼眶。
他寸步不离地守了她两天三夜, 从高烧不退到寒颤痉挛, 甚至还有几回落旌处于出血休克的状态, 几乎把他的魂都吓没了。
落旌杏眼湿润越发显得眼瞳黑亮,却还是微笑着轻声问道:“你哭什么?”
段慕轩望着脸色苍白的少女, 眼泪狠狠地往下砸着——病床上他喜欢的那个姑娘看起来脆弱极了,仿佛他轻轻一碰就会碎掉。他手足无措地坐在那里,已经不再去想‘男儿有泪不轻弹’这类鬼话, 只想把所有的担心与喜悦告诉眼前这个面容苍白的姑娘。
他又哭又笑地看着落旌,摇头说道:“阿落,我真是……快被你吓死了!”短短的一句话,便将这些天轻飘飘地揭了过去,揭过了君闲跪着求院长继续抽血的心酸,也揭过了在少女九死一生时他自己的方寸大乱。
甚至有次落旌太长时间的休克,连伍院长都决定放弃,可段慕轩就是不相信。倔强的少年堵在门口不让他离开,像是发了疯一般,嘴里不停地说‘她还有救,阿落还有救!你看看她,伍叔叔你看看她,她的手还是热的!’。
伍院长无奈地摇头,劝说道:“慕轩,你看看她已经受了这么久多罪,你忍心吗?”
然而少年仿佛魔怔般,依旧语无伦次地说道:“阿落她没放弃,她手还是热的!对了,输血……伍叔叔,君闲的血不够你抽我的,抽我的!求求你,别放弃她!”
伍连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深深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没错,他救过很多人,但在病魔的威胁下,他放弃的人命比他救回来的更多。他原本想的是如果抗生素能救活这个病患,那么以后,就可以救下更多的人。
可是现在,伍院长不由得有些怀疑自己的初衷。因为,恐怕很难再有亲人在短短几天里输出那么多鲜血搭上性命去救一个救不回来的人,更难的是,还会有另外一个人衣不解带地守着携带高危病毒的病人,并且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弃。
而此时,一旁的护士惊讶地叫道:“病人的心跳恢复跳动,连呼吸和脉搏都恢复正常了!”段慕轩一头冷汗,几乎是脱力般地靠着门框缓缓滑下坐到了地上,而伍院长沉默地盯着重新开始出现曲线的心电图,良久才说道:“继续观察。”
但是所有的一切,都被少年一句带着抱怨和心疼的话语,轻飘飘地揭过了。
病床上的落旌看着段慕轩,眼神里仿佛有光倒映着少年的模样,而她抬起纤细苍白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段慕轩湿润的眼角。水泽让她的指腹发烫,她有些无奈地问道:“段慕轩,你是不是傻?”她再没有见过比他还要执拗的人了,想到这儿,她眉目轻触地叹道,“你个傻子。”
段慕轩抬起手擦干眼睛,又顺势捉住她的手,有些委屈地蹙眉:“阿落你个没良心的,你一醒来就骂我傻啊?”
落旌抿了一下嘴,反问道:“我一醒来,你便要跟我计较吗?”她不知道自己说这话时,神情七分天真三分得意,而尾音尚带着几丝气息的不稳,听得少年心里一阵漪澜。
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面容隐在面罩后面,而一双扇形眼流露着温暖细碎的笑意,晨曦落在他浓烈的眉睫上仍旧带着暖。落旌听少年失笑着说道:“好,以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说我是大傻子,那便是大傻子吧。”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也只有我这个傻子,才会这么喜欢你吧!”神情中带着一副‘你拿珍珠当鱼目’的无奈和宠溺。
却不想,落旌顺着他的话说道:“是啊,也只有你会这么傻吧!”下一秒,无奈的少年被她的问题问得呆住了,“所以大傻子,你愿意娶我吗?”
当睁开眼第一眼见到段慕轩,落旌便想,这就是她想要嫁的少年。见段慕轩愣得一副见鬼的神情,少女的心沉沉地落了下去,不过她只是嘴角的笑意只是收拢了半分:“我刚才只是说笑的,你别当真!”
“什么说笑不说笑!什么都能开玩笑,婚姻大事怎么能随便开玩笑!”段慕轩回过神来,严肃地虎下脸,可眼角的笑纹却出卖了他藏在面罩下上扬的嘴角,“阿落你既然已经说了这句话,那么到死你都不能反悔的!喏,到死都不能反悔!”
所以,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落旌看着语无伦次的少年,这样想着。
段慕轩一本正经地掰着手指头,严肃的样子让落旌忍俊不禁:“问名、纳彩、交宴、媒妁、三媒六聘……阿落,我家里出了些事虽不能保证婚礼会办得和从前那般隆重,但是只要你想嫁给我,我就随时娶你。”落旌眨了眨眼睛,突然有些后悔刚才的冲动,可还是抑不住心底泛上的甜蜜。
“哦不过——”少年拉长了声音。
落旌被他的一惊一乍弄得也跟着紧张起来,“不过什么?”不过话一说出口,苍白脸颊上便浮现了一层胭脂红。
段慕轩有些得意地笑起来,凑过去摸了摸她的鬓发:“不过,要等你病好。所以阿落,你要争气些,赶快养好身子听到没!”
少女抿着嘴,偏过头,耳廓却微微红着:“你再戏弄我,我便不理你了!”
段慕轩撑着头,却继续问道:“你喜欢中式的,还是西式的婚礼?诶,你也知道我爹脾气犟得像头牛,母亲又古板得很,恐怕不会同意西式。不过,你若是喜欢西式的,咱们偷偷去教堂让保罗神父帮咱们做一次见证好不好?”
落旌看着这样期待的少年,有些惊讶他说起这些来一套一套的。要知道,段慕轩身为段家少爷对这种交际应酬一向漫不经心能推就推,她有些惊讶自己不过说了一句话,少年便已经勾勒出一副岁月安然的画面。
“好不好?”见她不回答,段慕轩也不恼,又催促着问了一遍。
其实,形式对于落旌来说尚不及眼前这少年一个眼神来得重要,可一见到他眼眸里的明亮,她就忍不住笑着点头:“好,你说怎样就怎样。”
段慕轩带着手套的手指伸出来勾住落旌的尾指,朝她笑得眉目俊朗,除开红着的眼眶:“阿落,你不知道,我觉得我现在快把我一生的运气耗光了。”
落旌眨了眨眼睛:“那我陪你把运气统统找回来。”两人相视一笑,都是劫后余生下的庆幸。
门被人推开,护士走进来看见了醒着的落旌,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半响不可思议地大力摇起铃来:“隔离病房中的病人醒了!”
段慕轩撇了撇嘴,有些不满地看着已经跑开去告诉众人消息的护士。落旌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少年回头,只见她不好意思地笑说道,“慕轩,我饿了。”
“那我马上去给你买吃的。”段慕轩想也不想地说道,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手拉着门扶手目光却流连在莞尔的少女脸上,似是怎么也看不够。
落旌朝他安心一笑,只见那道沉重的门缓缓合上,而少年俊朗的眉眼便缓缓消失在门后,就像一场梦。那是一场梦吧,大悲大喜的梦境,醒过来时连梦的尾巴都抓不住。
当实验室的大门被人用力推开,几道明晃晃的灯光打过来,晃得人眼睛生疼,把落旌生生从记忆的漩涡中拽了出来。落旌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门口站着的几个人,脸上仍带着泪痕。
“木子!”“落旌!”
落旌听见有人叫自己,失神的眼眸仿佛重新聚了焦,她怔怔地望向跑到自己面前一脸焦急的高桥正彦、铃木枫还有百合子。她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却唯独没有了最想看到的那个人,也再没听见有人唤‘阿落’这个名字。
百合子松了一口气,对另外两个人说道:“总算是找到她了,麻烦你们了。”铃木枫忙殷勤说道没事,而高桥正彦蹲下来,看着满脸泪痕的落旌,担忧问道:“木子,你没事吧?”
落旌捂住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事,这么晚了……这次,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她握住百合子的手站起来,听着少女的数落和她一同往外走去。
见高桥仍然杵在原地,铃木推了他一把:“人都找到了还不走,等着在这里撞鬼呢?别担心了,木子不是说她没事吗?不过奇怪了,这间实验室怎么会开放的?”
高桥低头勉强一笑,看着她们两人离开的背影,低声说道:“谁知道呢,咱们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大概是女主在一直压抑着情感中迈出的一大步,大家热烈鼓掌!!
年少爱情,便是从此一生情定。
☆、第38章 Chapter.38国士无双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当伊藤奈良看见落旌仍然好端端地走进教室时, 他那副千年不动的高傲神情终于出现了裂缝, 嘴巴微张着就像‘活见了鬼’一般。
落旌面无表情地抱着书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整个过程看也不看伊藤奈良, 好似昨天她跟伊藤奈良之间没发生任何过节一般。
铃木悄悄扒拉着高桥的胳膊肘,小声惊叹:“我的上帝呐, 那还是伊藤君吗?高桥君, 我没眼瞎吧?他居然不是看着书本,而是看着木子诶!”
高桥拽下铃木的手, 面无表情地说道:“放心,你没瞎。”
而下一秒, 不仅是铃木觉得自己眼瞎了,整个医学院的研究生都觉得自己今天撞鬼了。从来只对尸体感兴趣的医学怪才竟然破天荒地朝一个女生走过去, 还无礼地把人家的书给扣在桌子上!
“你还想干什么?!”落旌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抬起头目光仿佛带着明火直视伊藤,“把我关在解剖室里,这样的恶作剧对你来说很有意思吗?还是你觉得, 那样恶作剧的程度还远远不够?”
伊藤奈良用看小白鼠的目光盯着她, 嘶了一声, 疑惑:“为什么你今天会没事?”
落旌重新打开书,好笑地反问道:“为什么我一定有事?不过是一个无聊的人玩的恶作剧, 难道能登上大雅之堂吗?”
伊藤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又咽了回去,只不过眼神里又多了几分探究和好奇。他明明记得昨天晚上, 内藤还跟他咆哮那只白老鼠被他用来注射了培植的鼠疫杆菌来着,而眼前这个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就触碰了携带细菌鲜血的江口木子居然没有事,甚至,连感冒都没有!
“为什么会说感染上格兰阴性杆菌的人还有救?还是说,你知道些什么?”伊藤眯了眯眼睛,镜片下的眼神里藏不住狂热,“难道,有这样的血清,还是疫苗?”青年的眼瞳变得幽深,目光带着看穿人心的魔力与疯狂,“其实,你之所以那样说,是因为你见过得了败血型鼠疫的病人,而且是活着的病人,对不对?”
落旌索性彻底合上书,她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可你不是已经说过那是不切实际的笑话,还提醒我去看一下神经科的医生吗?怎么,过了一晚,你也变成了你口中的疯子了吗?”
看不出落旌神态动作有什么反常,不甘心的青年手撑在桌子上,眉眼浓烈沾染着戾气:“你最好别跟我玩花样。你为什么会没事?”
落旌睁大眼,她反应过来怒道:“伊藤奈良,你这是公然违反学校的规定!”
伊藤嘴角牵起嘲讽的笑容,直起身子:“那你大可以去告诉校长,看看他是否会听信一个中国女人的片面之词而去为难一个日本的医学天才。”他伸出手撑在落旌靠着的椅背上,他们离得很近互相审视着较量着,“虽然只是普通的鼠疫病菌,但是如今看起来你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表现,这是为什么呢?”
高桥冷着脸猛地站起来,刚想过去却听教室里一片惊呼声——只见两人上下风的位置已经完全颠倒,伊藤踉跄了一步差点跌下台阶,而离他喉咙两厘米的地方正稳稳地停着一把竹刀。
恬静浓烈,不过一念之间。
伊藤奈良蓦地想起了在居酒屋前看见的江口木子,迎着晚霞的光,她跑得连衣衫裤脚都在淌水。他差一点忘记了,眼前这个中国姑娘不同于谦卑柔顺的日本女孩子。而这一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兴奋,是棋逢对手的兴奋。
落旌手里的竹刀拿得极稳,她的面容平静似水,可是眼里却仿佛燃着火。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哪怕日本全盘西化得彻底,也请记得勉强维持一下,你们大和民族引以自豪的礼仪。”
所有人都以为惹到了学院第一的伊藤奈良,江口木子一定会很倒霉。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伊藤却是突然笑起来,他双手摊开:“我好像对你并没有做什么。”
落旌依旧没有收回竹剑,她抬起下巴:“我也只是提醒你离我远一点。”
“只要你回答我,我可以保证以后不再找你的麻烦。”伊藤唇畔的笑容不变,“告诉我想要的答案,不管你提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你。”
铃木枫不可思议地摇头:“我的上帝啊,居然有生之年看见伊藤奈良让步。诶,不过,为什么他会缠着木子问那种每个人都知道答案的问题?”
高桥觉得不对劲,皱眉:“我听说石井教授的防疫研究所重点研究的就是传染病病菌,而重中之重就是鼠疫杆菌。伊藤那个家伙在搞什么鬼?”
铃木枫啧啧叹道:“我听陆军军医的同学说了,只要是从那防疫研究所出来的人没几个是正常的。你知道咱们这位医学狂魔放在那里,其实根本不算什么。”
见落旌沉默着不回答,伊藤追问道:“是有什么能克制这种杆菌的药物,还是你见过……见过感染上这种病菌而幸运存活下来的病人?!”
高桥眼皮一跳,他记得百合子曾说过木子来日本之前曾患过一场大病。高桥心里不详的预感,像是水纹般一圈圈放大荡开。
上课铃响了之后,落旌才放下竹刀将它重新插回刀鞘中,淡淡道:“我只是觉得身为医者,不能放弃任何一个病患,更不能因为所谓的经验之谈而把无辜的病人放任置之。”听到这样一个令人失望的答案,伊藤却没有任何恼意,挑了眉说了句‘天真’便插着兜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木村廉抱着书本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戴着毡帽身穿黑橡色风衣的中年男子,毡帽帽檐挡住了他的大部分脸。落旌看过去,不禁有些好奇那个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