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不慕——夏荼dragon
时间:2017-11-21 15:56:31

  在一阵掌声中,木村廉站难得满面笑容地说道:“今天,我们有幸请到剑桥大学医学学士、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公共卫生硕士、苏联科学院名誉院士同时也是东京帝国大学名誉医学博士,我昔年好友伍教授为同学讲座,今日我跟你们一样,都只是一个普通学生。下面有请伍教授为大家上课!”
  光是听到木村廉口中的一连串的学校学士位,便足已引起这里每一位研究生的崇拜,教室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等待着木村廉身后的那个人站上讲台。而在那人脱去帽子时,落旌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原来伍院长的名字,是伍连德。
  落旌眼睛浮现出一层泪光,而耳旁回荡着伍院长曾经说过的话——
  “小姑娘你能活下来,真的是一个奇迹。你不用感谢我,反而是我应该感谢你这个小丫头,让我见到了生离死别之外的坚守。”
  “恭喜你终于熬了过来,从此也对鼠疫杆菌产生了抗体,算是一件因祸得福。不过,你现在需要多呼吸新鲜的空气,不要老在病房里呆着。”
  “段夫人,我这里是医院,而里面的人是我的病人,如果你的喧闹再打扰到她的休息,我就要冒昧地让助手请你出去了!”
  “李先生,说实话,作为医生我并不赞成落旌现在就出院,毕竟病人的身体还很虚弱,如果长时间奔波,很可能会拖垮她的身体。”
  听着伍院长在讲台上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落旌险些掉下泪来。
  在伍院长把出院证明单亲手交给她时,他的眼神含着悲悯与包容,意味深长地对落旌讲了最后一句话:“跨得过生离死别,却输在了有缘无分四个字上。落旌呐,希望很多年后当你想起这一天,不要后悔才好。”
  落旌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紧紧地抿着嘴角。此时,教室里突兀地响起了一道声音:“伍教授,你应该是亚洲人吧?”落旌循声望去,忍不住皱眉。又是伊藤奈良。
  伍连德有一下怔忪,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他一口英语像是母语般流利自然:“是的,看我的肤色也应该知道我怎么也不会是欧洲人或者美洲人。”
  “既然是亚洲人,”伊藤奈良偏过头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下,用生硬的英语问道,“那么为什么不用日语讲课呢?这里的学生恐怕大多听不懂英语。”说罢,他还意有所指地往一直出神的落旌那里看了一眼。
  伍连德摇头说道:“这位同学不好意思,我并不会日语。”
  话一出,众人哗然。伊藤奈良在惊讶中还带着些许愤怒:“可你是东京帝国大学名誉医学博士,怎么能够说你不会日语?!”
  伍连德好笑地反问道:“这是东京帝国大学授予我的学位,无关我会日语与否。何况如果一定让我用日语讲课的话,恐怕会词不达意反而引起学生的误解。”
  目光一扫课堂上窃窃私语的学生,他索性走下讲台,“是的,我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国人。如果中日的战争已经影响到老师的选择,那么帝国大学可以再另请其他高明。”说罢,伍连德对着众人鞠了一躬,不顾木村廉的阻拦便转身出了教室。
  见他离开,木村廉气得转过身走到伊藤奈良面前大声斥责道:“难道,这就是你对待师长应有的态度吗?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
  伊藤奈良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我不需要中国人来教我如何学习西医。”
  “你的医术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这一点我无法否认,”木村廉竖起眉毛,怒声道,“可你的傲慢自大、固步自封只会让你成为井底之蛙然后逐渐落后于他人之下!”
  伊藤奈良的目光落在奔出教室的落旌身上,半响他才缓缓说道:“就像那个中国一样,是吗?”
  这个世上,哪个国家都可以,可为什么是中国?
  这个年代,哪国人都没关系,可为何是中国人?
作者有话要说:  也许大家有人会问,伊藤是不是喜欢女主?
谁管他到底是喜欢女主还是喜欢女主身体里的抗体,反正我家阿落只喜欢我家慕轩!
 
  ☆、第39章 Chapter.39水月镜花
 
  落旌跑过教学楼却仍然没有发现伍连德,她停下来按着岔了气的肚子, 惶然地打望着却在拐角处看到了伍连德的背影。落旌神色一喜, 手放在嘴旁大声喊道:“伍院长!”
  落旌的中文让路过的日本学生纷纷朝她投来疑惑和嗤笑的目光,可落旌浑不在意, 见伍连德仍然大步流星地向前走,落旌深吸一口气再次大声喊道:“伍院长——”
  终于, 伍连德停住了脚步。他有些疑惑, 在这里也有中国的学生知道他是院长吗?他缓缓转过身,只见喷泉旁站着一个穿着帝国大学校服的姑娘。他缓缓抬了一下眼镜觉得那小姑娘还挺熟悉, 而她走过来仔细一看,伍连德有些不敢置信却又大喜过望:“……嘶, 这不是落旌嘛!”
  落旌松了一口气,眼眶湿润地笑了起来:“好久不见, 院长。”
  幽静的茶楼中, 身着湖蓝孔雀花和服的美丽侍女跪坐在铺垫上沏着茶,壶嘴流出青竹色的茶汤,淅淅沥沥的茶水挨个儿点过盖碗、茶海、闻香杯、茶杯——侍女手上的动作优雅别致就像古诗中的行云流水, 却又带着日本特有的味道。
  听完落旌这几年的事情, 伍连德摇头叹道:“了不起, 真了不起。”
  落旌不好意思地笑,眼神明亮:“院长才是了不起, 若不是木村廉老师,我也不知道院长竟然拿过这么多学位。”
  伍连德闻言,摇头笑:“小姑娘长大了, 也会人情世故那一套了。”
  落旌抿嘴:“不是人情世故,是真心实意的夸赞。那院长来东京只是讲学吗?”
  伍连德苦笑一声,叹了一口气:“我现在是作为国民政府卫生署的中日交换教授到日本来讲学的,那些学生不愿意听课也罢,如今我也落得轻松。倒是你一个女孩子在这异国他乡念书,想也知道吃了不少苦。木村教授是我昔年的好友,在医学上你能得到他的指导我很放心。”
  落旌微笑,点头说道:“是的,木村教授对我非常照顾,对于我医学上的指导很是用心。”
  “那你从前的病呢?当初你大伯带你离开得那么匆忙,到了日本若是没有好好调理,恐怕以后会埋下隐患。”见落旌点头,伍连德想到什么问道,“你对鼠疫这类杆菌产生抗体这件事情,你没对其他人说吧?”
  落旌眨了眨眼睛:“放心吧院长,我没对其他人说过,便是说了,别人也不会相信的。”
  伍连德笑起来:“也对,不是每一个医者都能亲眼见到这种奇迹,若不是你是我亲自接下的病患,我也不会相信一个得了败血型鼠疫的女孩可以起死回生。”
  隔壁的厢房里传来砰地一声响,似是瓷杯摔在地上打碎了,侍女歉意地朝落旌和伍连德笑了笑,起身向隔壁厢房走去。见到侍女的离开,伍连德才继续说道:“自从东北九一八事变之后,中国与日本的关系就变得微妙和紧张。落旌,一旦中日全面开战,你想过你在东京帝国大学还能继续完成这份学业吗?”
  “那,院长的意思是?——”落旌犹豫地看向他。
  伍连德眼神凝重,眼镜面泛着光:“趁中日两国尚未彻底撕破脸皮前,快离开日本吧。求学的话去哪里都好,英国美国欧洲美洲,只要不是日本。你若是想去,我替你书信一封,不管是美国或是英国,到时都会有人照应你的。”
  落旌手指缓缓收拢:“可是,我大伯他——”
  伍连德语重心长地规劝道:“六年前你身不由己,六年后,难道你也要按照别人给你定的路继续走下去吗?落旌,你要知道,在这个世道里,命运只能掌握在自己手里。如果连自己都放弃了自己的命运,那么便没有人能真正救得了你。”
  落旌嘴角带着一丝恬淡的微笑,可笑容像是面具一般隐藏着她最真实的想法。半响,她幽幽问道:“院长,你有没有再见到慕轩?”
  “见到过。”伍连德叹息了一声,“你知道的,自从那场学生游行过后,段总理下台后段家便算彻底地没落了,树倒猢狲散,不用我说,你也应该能猜到段家的日子过的有多么艰难。”
  落旌想到了大夫人对自己说的话,眉目轻触地问道:“那慕轩他没有娶张家的小姐吗?”
  伍连德皱着眉:“落旌,我觉得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慕轩执拗的脾气,只要是他不愿意的事情,便是把枪放在了他脑门顶上他也不会服半个软。”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大概是前年年底的事情了吧,段总理在医院里病逝——”
  落旌直起身捂住嘴惊叫一声,满眼不可思议:“老爷她病逝了?!”
  见到伍连德肯定的点头后,少女一下子红了眼眶,她不忍地看向窗台上开得正好的水仙花,鹅黄的花瓣在阳光下越发娇美。她的嘴唇轻颤,想起了压死段家这头骆驼的那根稻草——三一八惨案,苦笑一声:“院长,我始终都不相信开枪打死学生的命令会是老爷下的。”
  但是,她不相信又怎样呢?他们不相信又能怎样呢?
  国人相信,那便是铁证如山。
  伍连德感慨道:“落旌,医生最怕遇到不肯配合的病人,之前我便劝说段总理需要开荤补身体,可是他就是不听说什么也要守着因为惨案发下的重誓。可就是这般,报纸上的文人墨客还说那只是一个政治家在作戏给世人看。可退一万步,就算是真的演给别人看的,古往今来登台作戏的有那么多人,能将自己性命搭上去演给世人看的,又有几个?”
  “从晚清到民国,他一生都是政客,晚年落得那般荒凉,总理他虽嘴上不说可大家都明白他心里有气。就连最后,大少爷抽大烟欠了别人十万大洋。债主找上门来,段总理却根本筹不出钱来偿还……他曾是北洋政府的总理,却被人家追得走投无路。住在上海时,家中奴仆已经被遣散干净,他自己赶走了两房风流韵事满城飞的姨太太,而最后病重住院时,身边也只有寥寥几人守着,这便是文人墨客笔伐口诛的罪人。”说着,他的手指扣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重响。
  落旌垂着头吸了吸鼻子,话出口时才发现声音干哑得厉害:“家里一下子发生这样大的变故,慕轩呢?他……还好吗?”
  伍连德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慕轩,他整个人变得冷漠极了,尤其是在旁人面前,即便笑着可却让人觉得他身上长满了无法靠近的倒刺。”伍连德交叉着手指,一边回忆一边给落旌描绘出昔年少年的模样,“段总理临去前,慕轩就守在他身边。”
  银汤匙捧在瓷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伍连德盯着杯子中青黄透亮的茶水,思绪一下子回到了那一日的情景——
  幽幽醒过来的段芝霈眼珠转了转,一旁的女眷啼哭得厉害,半响众人才听他沙哑问道:“慕轩,你大哥呢?”
  段慕轩紧攥着拳头,额发半遮住眼睑,落下一片暗色阴影,只听少年硬声说道:“爹你等一等,我现在马上去找大哥,我一定带他回来见你!”
  瘦削的少年刚要站起身,手却被人紧紧拉住。段慕轩没回头,怕父亲看见了自己眼中的泪光,只听病床上的老人缓缓说道:“罢了,一块废铁就算再怎么锻造也不可能成为材的。你大哥不成材,这个家就算交给他,我也不会放心。”
  大夫人听到这话早已没有从前那般欢喜,如今的段家连空壳子也算不上,谁又愿意去争那些徒增负累的虚名。走廊上传来杂沓的步声,几个副官簇拥着一人进来。众人看过去,只见为首的那中年男人身着中山装,气质英武不凡。他走到病床前,凝眉问道:“医生,老师的身体情况果真如你所说那般油尽灯枯?”
  伍连德低头叹道:“蒋校长,我已经尽力了。”
  “老师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段芝霈听到来人的声音,缓缓睁开眼睛,手指动了动指着段慕轩。蒋校长低声说道:“老师还请放心,慕轩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只要他愿意入党,中正一定不负老师期望,会好好栽培这个孩子的。”
  段慕轩狠狠地一抹眼睛,转过身握紧段芝霈的手说道:“爹,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我会好好跟着委员长的,好好照顾母亲和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出人头地这半句话尚未说完,仪器就发出长滴一声,段慕轩怔怔地,下一秒他狠狠地眨了下眼睛,眼泪便砸在了地上。
  过了很久,在一片哭声中,青年将段芝霈的手放进了被子中,猩红着一双眼睛,平静地说出后面的半句话,“我,一定会成为能让爹你感到骄傲的人。”
  落旌看向沉浸在自己回忆中的伍连德,半响只听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后来我听蒋委员长身边的戍卫说,慕轩他拒绝了委员长的安排,而是通过选拔进入到宪兵队里。而段夫人也说,慕轩除了过节会往家里寄信与钱,平日里根本见不到人。”
  伍连德看着面前沉默的少女,缓缓说道:“落旌,当年我虽然怨过你对慕轩的不告而别,但我也知晓那个时候你的两难。而现在看来,也许当时你伯父的决定才是正确的。你弟弟气不过段夫人对你们的明嘲暗讽,但你伯父却是真正看得通透的那个人。在这样一个乱世,儿女情长不过是最廉价的水月镜花。”
  落旌难过地想,她到底错过了什么?她错过了段慕轩最艰难的时间,也缺席了他从俊朗少年长成冷厉青年的那段黑暗岁月。落旌低头时,一双远山眉秀气雅致,杏眼中水汽氤氲:“可是如果我还在的话,至少……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还在他的身旁。”
  伍连德淡笑:“你后悔了?”
  落旌嘴角带着恬淡的弧度,她的眼睫弯长像是蝴蝶的羽翼,而她瞧着自己的掌心,半响才收拢。她抬起头,眼神明亮像是火光,毫不掩饰地承认:“是的,我后悔了。”她苦涩一笑,是的她后悔了,很多年前当她坐上火车的一刹那,她就后悔了。
  而那一后悔,便迟了这些经年。
作者有话要说:  日常科普:蒋早年曾就读于保定军官武备学堂,段祺瑞当时兼任该校总办,虽未为蒋直接授业解惑,但也算有师生之谊。当然,在本文来说,本文男主父亲去世时间与历史段祺瑞去世的时间有所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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