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德国人走上前将段慕轩狠狠地举起时,何总监几乎快要沉不住气,然而委员长不说停,他不敢逾矩,只是焦急说道:“这样的搏击比赛根本不公平!委员长,若是段慕轩在这里出了事情,那您不久违背了对老师的承诺!”
此时,张宗灵一个后空翻一脚踢在跟自己格斗的那个德国人下巴上,下一刻他转身狠狠地用胳膊勒住了举着段慕轩的那个大块头的脖子,而另外一个德国教官吐了一口血沫子,大吼了一声朝张宗灵的脑袋出拳——
委员长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但嘴上却说道:“我给过慕轩他一个平稳度日的机会,是他自己放弃并且选择了这条路。既然这样,他就应该和其他的军人一样。这一点,哪怕百年之后我去见了老师,我也是无愧于心。”
而此时,张宗灵敏捷地松开了手,弯腰避过后脑勺的那拳,而那拳便狠狠地打在了举着段慕轩的那个德国人头上。感觉到身上的劲道一松,段慕轩便翻身跃起反腿勾住了那个德国人的脖子狠狠地往地下一甩,张宗灵认准了时机将那人反手扣在了地上。
下一秒,段慕轩朝那个出错拳头的德国军人扑过去,反身就是一个过肩,尚未摔下却听一声“住手!——”段慕轩一怔,一下子松了力道却反过来被背上的那个人反摔在了地上,眼前一黑他的胸口就被人用腿狠狠抵着。
张宗灵气得瞪大了眼骂道:“喂,你太卑鄙了!”
“住手!”勃罗姆叫道,“托马斯,我命你马上住手!”压在段慕轩身上的那个德国人才缓缓松开手,恨恨地站起身。张宗灵跑到他的身旁,见段慕轩呕出一大口血:“喂,慕轩,你怎么样?”他有些慌,来到这里这么久,他这是第一次看到段慕轩被打得倒在地上起不来的样子。
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很快便冲走了嘴角的血迹,段慕轩却闷声笑起来,对着着急的张宗灵说道:“放心,我死不了的。只是太累了……”他缓缓合上扇形的眼睛,真的太累了。
孙抚民见状,大声吼道:“军医呢?军医呢!”
雨水将段慕轩的面容洗得生白,而青年被抬上担架时,张宗灵惊讶地看到慕轩天生微垂的嘴角轻轻扬着一个弧度,就像一个单纯少年所应有的狡黠笑容。他突然想起了王奎昌讲过的那些段慕轩从前在讲武堂的光辉事迹,突然有些了悟。
何总监正在通过翻译和德国教官们说着圆场的话,而接下来等待着其他人的还有层层选拔。张宗灵蓦地低声笑起来,他拍了拍身旁焦急得不行的孙抚民,任重道远地说道:“大哥,咱们兄弟四个以后就靠你了,中尉队长你可一定要拿到啊!”
“啊?”孙抚民没反应过来,而等他反应过来这句话什么意思时,只见隔着雨幕,身边刚才还在谈笑风生的青年下一秒直直地就像根棍子般倒在地上——
一旁的军医手忙脚乱地将张宗灵抬上了担架,孙抚民突然明白自己被人连摆了三道。虽然有些生气的兄弟们一个个都视名利为‘粪土’,把他留在火坑里任重道远。
孙抚民气得摇头一笑,不过随即又释然开来,好在,他们三个人总算没有事情。
当段慕轩缓缓走到张家门前,看着门上贴着的莹莹喜字一阵恍惚。他仰着头在门口石狮子前伫立了良久,不知为何,眼眶突然湿润了起来。张家大门开着,里面热闹道贺闹喜的声音传出来,越发衬得外面街道空旷寂静。
段慕轩听着里面的欢声笑语,仿佛近乡情怯般,不敢踏进去。这样的热闹,好像已经很久远了,久远到他自己都快记不清了。自从爹死了之后,家里越发地冷清。段式筠到了出嫁的岁数便被安排嫁去了香港那边,那是大夫人自己亲自做主的婚事,只不过段式筠不乐意,就连上车前也是哭着闹着不肯的。
可就算是不肯,也没有人会帮她。
当时段慕轩冷眼看着那个女人上车,一副哭天喊地、生离死别的场面,可他内心却毫无波动,甚至还想笑。是的,看到他那同父异母的姐姐喊天怨地,看着大夫人不忍却不得不送心头肉离开的样子,他想畅快地笑出声来。
若不是还想着勉力维持一下早已关系僵化的家庭,若不是还念着对临去前父亲的承诺,他甚至想掏出别在腰上的枪一枪嘣了那个女人。这样的想法冒出时,段慕轩一点也不惊讶,又或者很早的时候他就想这么做了。早在父亲出殡那天,他跟段慕鸿彻底撕破脸皮时,他手里拿着枪就在想,如果真的能扣下扳机就好了。
段慕轩仰着头,昏黄的路灯洒下来,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的黑色影子——
他觉得自己快要死掉,可那些害得他痛苦得快要死掉的人,却还好好活着。
父亲死的头七,段慕鸿终于回来了,却是急得回来同他争遗产的。段慕轩还记得,当时自家的大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急得一口一个嫡庶之分,让他感觉到很可笑——
眼前这个男人在外面花天酒地抽大烟欠下了一屁股的债,那些债务追到了爹的头上,几乎在走投无路的情况,还是蒋委员长出面替段家偿还了那笔债务,就连爹在医院的出诊费也是蒋垫付的。而眼前这个称自己为嫡长子的人,回来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找他要莫须有的遗产?!
在段慕鸿手碰到棺椁时,他一把掏出爹生前的手|枪抵在段慕鸿的太阳穴上,双眼猩红得想要杀人,一字一句地说得清楚:“没错,我是庶子,你是嫡子,这一点我从没否认过也不曾妄想改变过!可是段慕鸿,你扪心责问你又有哪一点配得上这身份!就连爹死时想见你一面可是你呢?你在哪儿?你他妈的在夜上海歌舞笙箫欠下的一屁股债到最后只能让别人来替家里垫付时,有没有想过尽半分|身为儿子的孝道?!”
段慕鸿被段慕轩眼里的光吓得打颤,因为常年抽大|麻手指抽搐得厉害,可是他嘴里却不肯落下风梗着脖子说道:“你、你,我看你敢!我可是你大哥,是你兄长!有本事你就开枪,没本事就别拿一把枪吓唬人!”
对啊,他是自己的兄长。
段慕轩嘲讽地勾起嘴角,这样一个卑劣不堪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兄长。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警卫服——这是委员长施舍给他的职位,青年不禁嘲讽一笑,眼睛中水光轻涌。下一刻,段慕轩收回了枪,却一拳狠狠地将段慕鸿打得撂在了地上。
段慕轩红着眼,手指着段慕鸿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么今天段慕鸿你给我听清楚了,自打爹死了,自打我穿上这一身衣服起,你我之间……就没有半分兄弟情分可言!”
大门里面喝喜酒的人终于有人发现了段慕轩。王奎昌少年心性,直接跑出来了拽着段慕轩的胳膊就往里面走,一边走一边笑着催促道:“慕轩哥你怎么现在才来,新人都拜过堂了!刚才,宗灵哥还在问你什么时候来呢!”
段慕轩将手中的礼物交给张家的主人,闻言失笑:“原来宗灵都已经拜过堂了,还以为能看到新娘子长得什么模样呢!”
王奎昌拍手说道:“我们也没见过新娘子的模样,宗灵哥他们家也太古董了,这都什么年代还兴旧时的那一套,新娘子盖着红盖连脸也看不到,可真是的!诶,抚民哥,慕轩哥总算是来了。”说着,少年就跑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
闻言,段慕轩垂着眼睛,嘴角微微有一个弧度,但是在旁人看来却无端有几分苦涩。他坐到两人给自己留出的位子上,淡淡说道:“仪式什么的,都不重要。”
孙抚民给他倒了一杯酒,打趣地笑:“你不知道你没来,我差点以为你真出事了呢!”
段慕轩执起酒杯,笑意未及眼底:“没有,我躺在医院里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时不太想醒过来,所以就一觉睡到了现在……这不醒了,就马上赶过来了。”
“看来你最近是太累了。诶,慕轩,说真的,你应该给自己放两天假了。”孙抚民劝说道,“咱们的训练本来就强度大,也不需要你这么搏命般地给自己开小灶。我记得从前你除了偶尔过年的时候才会回家一趟,其余时间都在训练……还是抽空回去看看吧!”
段慕轩低头笑,转移话题道:“放心吧,我已经休息好了。毕竟再好的梦,也会有醒过来的时候。至于回家……去年我最小那个姐姐已经出嫁,家里已经没什么值得回去的了。”
孙抚民见他眉宇间凝着深深的落寞,便笑着轻捶了段慕轩肩膀一拳:“哦对了,我差点忘记了!我算是被你们三个臭小子给联手摆了一道,一个二个三个全都跑了,害得我一个人呆在那里!嘶,平日里,我可还真不知道你们装晕装得这么像呢!”
王奎昌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其实当时,是真的疼。”
此时,张宗灵端着酒杯走过来敬酒,一身新郎官的艳俗打扮竟也被他穿出了风流倜傥的味道。见到段慕轩,张宗灵啧了一声,打趣道:“我还以为慕轩你又要放我鸽子呢!怎么样,你的身体都恢复了吗?”
段慕轩端起酒杯,淡淡笑道:“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不说这些不吉利的。宗灵,你记得好好待人家,别把人姑娘给委屈着了。能走到成亲结婚这一步,是老天爷给的缘分,不像那些有缘无份的人,这是羡慕都羡慕不来的运气。在这儿,我祝你们夫妻和睦、早生贵子、白头到老。”说完,他眼眶微微泛红,仰头便一连灌下了三杯酒。慕轩一向不喜欢说场面话,此时却说得利落极了,仿佛练习过千百遍一般。
王奎昌有些愣愣地望着灌酒的段慕轩:“那个慕轩哥,你——”张抚民手疾眼快地拉住了少年,朝他沉默地摇了摇头。
张宗灵失笑,拍了拍段慕轩的肩膀:“诶,我说兄弟,说真的,你这副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喜欢我夫人呢!不过,就算你偷偷喜欢过我老婆,但你也比不过我啊。”
孙抚民打趣道:“啧,这可说不准,宗灵你人虽长得是百里挑一的俊,可人家慕轩也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啊!要是真比的话,也不一定谁输谁赢呢!”
张宗灵想了想,觉得有道理,看着还是默默灌酒的段慕轩,无奈一笑说道:“慕轩我说真的,我妻子就是一特别平凡朴实无华的姑娘,你就别惦记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说什么也不能让兄弟我难做啊。”
王奎昌大声反驳道:“哎哟,宗灵哥你就别担心了,人慕轩哥早就有喜欢的人了!我见过照片,那姑娘长得特漂亮,比我见过的所有女人,哦不除了我娘,都要漂亮!”
少年近乎争辩的一句话让他们这一桌静得厉害。三个人小心翼翼地看着停顿了动作面无表情的段慕轩,毒觉得他今日实在是太反常了。而王奎昌更是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那句话说错了——难道夸赞别人也是错吗?
“那个,慕轩你——”孙抚民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半响,段慕轩放下了酒瓶,衣襟被湿透了溢着酒香,这种香味让他发醉可是却知道自己非常清醒。段慕轩伸手拍着王奎昌的肩膀,安慰着少年忐忑的情绪,笑道:“对吧,很漂亮吧!”其余几个人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周围又重新恢复了热闹。
众人跑去闹喜房的时候,段慕轩依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喝着酒,一杯接着一杯,但是他的眼神却越来越清明。孙抚民怕他心里憋着会出什么事,索性就陪着他坐在那里喝酒。
段慕轩伸出手,发红的指间微微颤着:“大哥,给我一根烟吧。”
孙抚民从怀中掏出一根烟来小心地放在段慕轩手中,难得孩子气地嘟囔道:“我好不容易藏了两根,还被你要走了一根。”说罢他无奈地笑,干脆陪着段慕轩抽了起来,孙抚民呼出一口烟,缓缓说道,“不过,我记得你一向是最讨厌这些东西的。”
昏暗中,青年手指尖的那点火光越发迷离。段慕轩深深地吸了一口,再吐出浓白的烟雾,淡淡道:“我家里的大哥喜欢抽大|麻,所以从前我连带着讨厌所有关乎能带来麻醉感觉的东西,可是偶尔又不得不麻醉。否则,我就会疯掉。”
孙抚民弹了弹烟灰,有些犹豫地问道:“跟那个照片上的姑娘有关?”
段慕轩动作一顿,他怔愣了半响,眼眶泛红地苦笑了一声:“原来……原来你们都知道了,我还以为自己一直藏得很好。”
“那张照片一直在你枕头下,其实不是因为你藏没藏好,而是因为你会偶尔会拿照片出来看。我们就跟你住在一起,有一回你肋骨断掉了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手里攥着那张照片,我们才会看到的。奎昌说的没错,那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小丫头。”
孙抚民看着沉默吐烟的段慕轩,温吞吞地说道,“还有的时候,你晚上睡觉做梦会说梦话,一边做梦一边抽噎。当时我们三个都被你吓醒了,围在你身边想叫醒你,可无论怎么叫你都不肯醒不过来。你心气儿一相逢高,所以我们就一直没跟你说罢了。”
段慕轩苦笑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孙抚民看着他的神情,心里也跟着难受,眉目轻触地叹了一口气:“慕轩,你也别怪奎昌,他就是个没长大的少年,不知道有些人有些事情不能提。”
段慕轩垂眸看着自己手掌心:“我没想怪他,反而要感谢他。”他等了那么久,甚至有的时候怀疑自己,那是否就是年少时期的一场镜花水月,梦醒过来就什么都不剩下。
在段家,没人再敢在他面前提及李落旌这个名字,因为他真的会到翻脸不认人的地步。段家的人逐渐忘了李落旌和李君闲两个人,因为不曾提及。而他仿佛也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和他们一同过下去,就像那个少女只是他年少的一场梦境。
但当那些不相干的人问及时,他才会猛地提醒自己——原来,那些时光那个女孩子是真实的,是他年少岁月里……无法抹去的真实。
“那个姑娘呢?”孙抚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问道,“她怎么样了?”
段慕轩抿灭了手指尖幽幽的烟火,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头,半响才缓缓说道:“几乎是一夕人间蒸发,什么都不剩下。那几天,我快把北平城找疯了,恨不得每块地皮都翻过来。后来我才从她弟弟嘴里知道,原来她出国了,还知道了在那之前我的家人对她说过怎样伤人自尊的话。”
那个叫阿落的少女一直被他深深地藏在心底,小心翼翼——
是他不能碰的伤口,也是不能说的秘密。
他害怕一旦说出来,伤口会溃脓,记忆会错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