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天上飞机又丢下一颗炸|弹, 就落在了另一边的房屋上发出爆破的声响,吓得孩子们哭着抱作一团。李君闲看着头顶上的飞机, 皱眉道:“没有时间来安慰那些孩子的情绪了, 阿姐,咱们带着他们要快些离开!”
落旌被炸|弹的轰鸣声引得耳朵嗡嗡直响,她听不清君闲在说什么, 只见他嘴唇一张一张不过最后两个字她看清楚了, 是‘离开’。她揪着君闲的衣服, 仓皇道:“还有神父,他受伤了!”
李君闲注意到倒在地上的保罗神父, 情急之下,他让几个士兵担了一个支架过来将保罗神父抬上去。青年回过头认真地看着落旌,郑重说道:“阿姐, 这一次,我要带你回家了。”
耳朵的嗡嗡声消失了,落旌怔怔地看着轮廓坚毅的君闲,这才反应过来——
他们要回皖南了,要到阔别了将近二十年的故乡。
没了敌机的天空是一片巨大的空旷,仿佛是纯色灰白的幕布盖在了人们的头顶上。浓墨一般的浓云从天边滚滚而来,一寸一寸浸满过那些灰白雾霭。
“报告副旅长、团长,我们刚才在外面抓到一个乞丐!”就在七十四军准备撤下返程重新调整时,王奎昌带人押着一个乞丐走了进来。
段慕轩正在和张宗灵统计死亡战士的姓名,好让他们的家人去领抚恤金。张宗灵每报一个名字,段慕轩就要往册子上写一个名字,而每一个笔画都觉得有千斤重。张宗灵抬起脸,儒俊的脸颊透着不耐烦:“抓乞丐做什么?”
王奎昌顿了顿,才补充道:“他手里有十几颗金牙!”
一时之间,房间里安静极了。
段慕轩缓缓抬起眼,眼神冷冽得像是腊月寒雪。他搁下手里的笔缓步走过去,青年居高临下地扫了眼王奎昌手中放在布巾上的金牙,对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乞丐冷声问道:“哪里来的?”青年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语气,可是嗓音却带着刻骨的寒。
“长、长官,我没偷,这这都是我捡来的!”那乞丐抬起脏污的手胡乱地摇晃着,语无伦次地解释道,“这些金牙,我真的是从土里翻出来的!”
张宗灵嗤地一声笑,可眼里却不见半分笑意:“我们当然知道是你捡来的。”
段慕轩捏起一颗金牙,微垂嘴角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可那双扇形眼却微眯着,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前兆:“再问你一遍,在哪儿捡的?!”
乞丐连忙说道:“河、河东田畦泥地里,大雨一冲里面露出来的都是骷髅头,我从那上面拔下来的。”没想到他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段慕轩一脚踹翻在地。
下一秒,冷峻的青年转过身,硬声下着命令:“剩下的人立刻给我放下手里的事情,带着镇上的乡邻跟着这个乞丐去找那块地!哪怕把那里的地皮给我重新翻过来,也要把日本兵的尸体一具不剩地挖出来!”
张宗灵抬手扫了一下剑眉,淡淡说道:“挖出来,太便宜他们了!不如拿去喂狗好了!”
房间里静得更加厉害,而那乞丐跪在地上抖得如同筛糠。收到段慕轩的眼神,王奎昌忙不丁打了个寒颤,低头说道:“是!”
段慕轩一把打落了王奎昌手里的金牙,稀稀拉拉地散了一地,而他微垂的嘴角勾起一个嘲讽冰冷的弧度:“在中国的地里,还想入土为安?呵,他日本人想都别想!”
给保罗神父做手术的时候,天上的飞机仍然在轰隆隆地作响。炸|弹发出的巨大爆破声仿佛离得很远,又好似就在耳边。保罗神父背上的皮肤百分之八十都被炸伤,不仅如此,他的七窍也开始缓缓流出黑色的鲜血。
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油灯晃得人心都在慌。
落旌来回深呼吸了几口气,手却依然抖得厉害。艾伯特他们惊讶地看着如此反常的女医生,他们很难看到手术台上的落旌会出现这么慌乱的神情。
病不治己,旁观者清。
落旌想要摒弃脑海中不停冒出来的八个字,她转过身将手在冷水里泡了又泡,深吸了一口气才重新站到昏迷的保罗面前。在整支医疗队中,除了诺尔曼之外便以落旌的外科最好,诺尔曼如今正在和士兵们一起运输药品,而落旌身为主刀的医生都是这副模样,这一点不由得让其他人在轰炸声中感到一阵混乱与迷茫。
“伤者需要开腔,才能诊断他震伤的程度到底到了什么地步。”艾伯特皱着眉说道,“我去看看库存里的鲜血够不够,落旌你赶紧冷静一下,快动手术吧! ”说罢,他便冲了出去。
落旌手捏着手术刀,咬着牙手术刀刚碰到保罗的皮肤,她触及到保罗的脸庞心里又慌了。半响,她说道:“苏婉,让诺尔曼来一趟。”苏婉愣住,落旌转过头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去让诺尔曼到这里来!”苏婉回过神连忙哦哦了两声,便冲出了帐篷帘子。
整个帐篷里只剩下查尔斯和落旌,还有躺在木板上奄奄一息的保罗神父。
查尔斯皱着眉:“落旌,你怎么了?”
落旌红着眼睛,摇头慌乱道:“对不起,我没有办法,给自己亲近的人动手术。我怕,”她的目光充满着忧心,看着七窍流着黑血昏迷过去的神父,“我怕面对没有办法承受的结果……我、我更没有勇气去决定别人生死!”
查尔斯目光落在落旌的手上,他才发现她执刀的手颤抖得有多厉害。这完全不像一个身经百战的战地医生,甚至,此刻的落旌完全不具备一个医生的素质。
很快地,诺尔曼和艾伯特一同赶来。
两人对落旌的反常都保持了沉默,尤其是诺尔曼,几乎是问也不问便知道了所有的情况。他换上手术服戴上手套,很快地便进入状态。落旌泄气地走出了临时搭建的帐篷,走出去后她深深地了吸一口气,好笑的是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和鲜血味竟然让她清醒冷静下来。
她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好失败。
连自己亲近的人都救不回来,那么,她口中的救死扶伤又有什么意义?
四周仍然是轰炸声,落旌站在防空洞前,看着那些炸|弹被扔下来,到处都是被废墟。此时,一个瘦弱的老妇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在那流弹网中。落旌以为自己眼花了,她抬起手揉了揉冒着星星的眼睛,才发现那不是幻觉!一个老人步履蹒跚地走在废墟的街道上,而天上掉落的炸|弹在她周围爆开,几乎她每一步都让人觉得惊险!
落旌顾不上其他,抬头看着即将再一次巡回的飞机:“天哪!”她咬着牙冲了出去,抓住老人的手,在轰鸣声里大声说道,“老太太,这里太危险了,你快跟我离开!”
老人面容像是包子皮上的褶,她失焦的眼睛望着落旌:“你看到……看到阿风了吗?小姑娘,你看到我儿子了吗?我儿子,我儿子他叫……他叫阿风!”
眼看飞机越飞越近,落旌没有办法,只好指着防空洞那里说道:“我知道,老太太我知道你儿子在哪儿!喏,你看到那里了吗,咱们快去那里找你儿子吧!”没想到老人听到了她说的话,竟然白眼一翻往后直直倒了下去。
落旌一咬牙俯身将她背起来,才发现老人瘦得跟只猫一样。不敢再犹豫,她背着老太太就往回跑,只听背后不断地发出轰炸声,她甚至就能感觉到炸|弹落下来砸起的碎末狠狠地打在了她的身上。一路奋力向前抛着跑,而身后炸|弹就一路穷凶恶极地追着,带着硝烟气味的风刮在脸上就像被人用力抽着耳光。
等跑回去,落旌满头冷汗地回头,才见刚才站着的地方已是一个坑。这一次她由衷地感激伯父在日本时对她的训练。落旌把老太太放下来,仔细地检查过后才放下心来。
正在运送物资的林可胜走出来,见状问道:“咦,这是谁家的老人?”
落旌摇头:“我不知道,是刚才飞机轰炸时我发现的老人。放心,没什么大碍,老太太是饿晕的。”她想起老人之前涣散的目光,“她应该跟自己家人走散了在找自己的儿子,老林你在这儿关系多,等老太太醒了你帮他找找看如何?”
林可胜看着满头银丝的老人还有她身上脏旧不堪的衣裳,摇头:“我估计,太难。”他目光投向被炸成废墟的街道,“那些日本人,就不怕遭到报应吗?!”
看着眼前瘦得皮包骨头的老太太,又想起生死未卜躺在手术台上的神父,落旌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冷声道:“会有报应的……他们会有报应的!”
“落旌姐,不好了!”
苏婉急急忙忙地跑来,找到落旌急道:“诺尔曼医生让你快进去一趟,”
落旌浑身一冷,起身便朝临时搭起的手术室里跑去,等她掀开帘子只见到诺尔曼三人一脸凝重肃穆地站在担架前。落旌颤抖着嘴唇,她瞬间明白了什么可又不想去承认那个事实。
听到落旌的脚步声,诺尔曼回过头,深蓝色的眼眸里带着悲伤:“落旌,请原谅我。保罗神父的内脏已经完全被震伤,所以我决定终止手术,因为那已经完全没有意义。”
她不明白为什么善良的人总会遭受厄运?
她不明白为什么坏人得不到应有的惩罚,而好人总是受尽折磨?
落旌身影猛地摇晃了下,退了一步才稳住了身影。她低垂着眼,泪水承受不住重量便直直坠了下来。她喃喃着摇头:“我们是医者,我们不应该放弃任何一个伤患病者的!”
查尔斯神情凝重:“可是我觉得,神父他应该会谅解我们的。落旌,你现在理智一点,在这种条件下,就算手术成功,神父活下来的机会也几乎是渺茫。我不想他因此受太多罪!麻醉药的药效快要过去,你做好心理准备。”
诺尔曼眼眸的颜色像是大海一般深沉:“在你签上名字之前,我记得,我提醒过你。身为战地医生,所要承受的不仅仅只是超负荷的工作量。战争,永远不会珍惜生命。”
而他们所要面对的,还有黑暗中布满残酷荆棘与陷阱的深渊,还有不断离开的伙伴。
落旌捂着半张脸,双颊却逸出泪痕,她发现自己自从回到中国,眼泪越发廉价,而她明白这只是苦难的开始。良久,她抹去泪痕,面容已是平静,除了眼眶通红:“去领着孤儿院的孩子们过来吧,至少,让他们在收养了他们的老人最后时间里陪伴着他。”
“小落旌。”
手术台上的老人悠悠转醒,沙哑着声音唤道。
落旌半跪在保罗神父的身前,她握着这个年迈而安详的老人的手,眼前浮现出他从前照顾自己的一幕幕,眼泪再次积聚起来:“神父,我在这里。”
保罗神父的眼珠转了转,便轻若鸿毛地落在了落旌的身上,只听老人缓缓开口说道:“亲爱的小落旌,不必为我难过,因为这是上帝在召唤我。我要到他的身旁去,请求他将福音降临这个国度与这里可爱的人民……只是我担心孤儿院的孩子,他们是上帝遗落在人间的天使,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希望,我——”
尚未说完,保罗神父的耳道里便流出了黑血,他脸上布满着痛苦的青筋。落旌忍着泪,轻声郑重地说道:“我会照顾他们的,神父请放心,我会尽心去照料每一个孩子。”
保罗神父在心口吃力地画了一个十字:“愿主,保佑善良的你的。”他疲惫地闭上沉重的眼睛,“我来到中国已经快四十年,在这个饱受动荡与苦难的国家,我希望能将自己的福音驱散那些罪与恶,也希望死后自己能长眠在这片土地上。落旌,请帮我实现这个心愿吧。”
听到这句话,诺尔曼抬起头望向老人,一双深蓝色的眼带着感佩和敬重。
苏婉将孤儿院的孩子带到简陋的手术室中,送别这个曾带给他们一个家的善良老人。所有在这里的人们都不由得对这个传教士肃然起敬。在孩子们的哭声中,查尔斯虔诚地依照基督教的仪式进行祷告,希望保罗死后灵魂可以抵达天堂。
而落旌,她怔怔地握着那双冰冷下去的手,良久,她才轻声说道——
“好。”
保罗神父下葬的时候,新四军第三支队所有士兵都脱帽行礼,对这个外来的传教士报以最深沉的敬重。孤儿院里的孩子们抽泣着挨个上前,将手中从山野里采摘来的野雏菊摆放在保罗神父的身旁。君闲站在落旌的身旁,他红着眼眶说道:“阿姐,你别伤心。我会报仇的,我们会为那些无辜的人报仇的。”
落旌摸着胸前的十字架,轻声却认真地说道:“阿弟,我会完成对神父的承诺。”
“那些孩子,你想照顾他们?”君闲不由得皱眉问道。
落旌点头,她看着不远处空旷的原野还有废弃的村庄,皱眉:“只是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军队尚未有驻扎的地方,能够容纳孤儿院和医院的地方又该去哪找?”
远处皖南河水静静流淌着,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
没想到,君闲此刻却低头笑了,他的眼神落在那波光粼粼的河水上面,神情安然而平静:“回家吧。”青年转过头,对惊愕的姑娘微微一笑,“从前的那座宅子应该容得下这么多人,所以阿姐,咱们回家吧。”
望着君闲的笑容,落旌这时才发现从前那个总是躲在自己怀里的男孩,已经彻底长成了一个拥有坚实肩膀的男人。于是,落旌朝君闲欣慰地一笑:“好。”
作者有话要说: 科普小故事:
慕轩那边故事的原型是:
张谷山三陷三夺,日旅团葬身山谷。
一个乞丐在日军骷髅里得到金牙三十七只之多,据背溪街老人回忆:战后日军在打扫战场时将尸首埋在田地里,等日军走后,村人就愤怒地把那些尸首挖出来全部扔出去了!
☆、第57章 Chapter.57地狱人间
推开沉重的红木门,落旌眉目轻触地看着这座破败荒芜的宅院——这个承载了她童年岁月的地方, 这个她别离了二十年的地方, 就这样惨败而完整地展现在她面前。似乎当年的火光与杀戮,依旧被完整地记录封存在这里, 只等后人的揭幕。
身后的人们鱼贯而入,他们欣喜着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时候, 还能找到像这样的大宅子作为落脚地。因为战火蔓延的危机感, 没有人在意到落旌的失态。
“哇哦,这个地方可真不错!”诺尔曼提着医药箱走到落旌身旁, 眼神惊奇地打量着这座大宅院,“虽然看得出经历过活在, 可是似乎只要是中国的东西,不论是建筑还是其他的, 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在其中, 让人从心里觉得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