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不慕——夏荼dragon
时间:2017-11-21 15:56:31

  落旌皱眉,看着坐在自己位置上一根根抽着烟的林可胜,问道:“老林,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老林作为医疗队的队长,从来没有表现过如此失望而沮丧的样子。
  林可胜苦笑了一声,手指捻灭了烟头的火光:“咱们上交的报告书被政府的卫生署给驳了回来。”落旌捏着笔的手一紧,只听老林继续说道,语气带着彷徨,“当局的认为这细菌战事关国际信誉不得谎报疫情,证据不够充足,所以只好不了了之……呵,真的总是这样,在真相面前,我们没有办法,政府没有办法,国家也没有办法。”
  闻言,陈医生皱眉,掷地有声地质问道:“证据不够充足,所以驳回?那么报告书中我所提及的训练侦查敌人生物战和防止生物战的专业队伍这两点,他们也是驳回的?”一身白衣的男人双目猩红,鬓角因为之前彻夜研究血清而生出两簇白发,语气沧桑又痛心,“那么,这次驳回的理由是什么?”
  见老林点头,陈医生气得摔下手中的笔,连嗓音都因为愤怒而发颤:“国民党的人,他们除了去打仗然后等到打了败仗弃城而逃之外,他们还能有点脑子做正事吗?日本鬼子的细菌弹来了,别说百姓了,就是体魄强健的士兵也只有等死的份儿!”
  林可胜扫了一眼其他纷纷看过来的人,压低声音对陈医生劝说道:“老陈你说话注意一些,这里还有其他人在!而细菌战这种事情,没有确凿的证据,也就只能当吃了个哑巴亏!”
  却不想闻言,愤怒而失望的陈医生更加大声:“哑巴亏?!你吃得了这亏,可我吃不下!我说怎么了,我又不是国民党的,凭什么不能说!这一次死了多少人,你我心知肚明!可我们不知道的,因为那小鬼子的细菌死了的,到底还有多少中国人!”老陈用手指一下一下戳着桌子,落旌沉默着,只觉得老陈的每一个手势每一句话,都像是用力鞭打着麻木不仁的灵魂。
  “老陈!”林可胜拉住激动的陈医生,喝道,“你冷静点!”
  陈医生红着眼眶,气急反笑:“好,不是要证据吗,不是要如山铁证?我今天把话撂在这里,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罢,总有一天,我会带着让人说不出话的证据到国际法庭上让世人看看,所谓的国际公约,在法西斯眼里在日本鬼子眼里根本就是屁话!”说罢,他便气得腾地站起身便推门而出。大门被用力撞得咣咣作响,很久之后才幽幽停了下来,如同一个讽刺的笑话。
  落旌无声地缓缓站起身,她蓦地感觉到心累,就像是一直压在肩膀上的重担猝不及防地被人扔在了地上,然后毫无同情与怜悯地告诉她,那些所谓的重担只是他们这些人的一厢情愿。
  “落旌,你也很失望吗?”
  林可胜摘下眼镜,缓缓擦着镜面,“……你也很失望,对不对?”
  走到门口的落旌闻言停下了脚步,她回头,平静的杏眼里涌动着无法言说的哀伤:“……失望?老林,我曾以为你说的没有办法,是真的没有办法。”
  那一刻,落旌想到了那些因为鼠疫死去的人,想到了陈医生忍痛将疫苗实验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想到了很多很多。老林只看见站在门口的女无法忍耐地低下了头,而眼泪便坠落了下来,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而接下来,落旌哽咽着嗓音,面容难掩悲伤:“……没有办法去解救东北沦陷的百姓,没有多余的士兵掩护南京一城的人撤离,可国民党他们却有多余的兵力,为了党派之争自己打自己人!……甚至哪怕到了现在,政府甚至连把日本人恶行公诸于众的勇气都没有!老林,这样的政府,这样的党派,已经不是用失望可以形容的了。”说罢,她快速地抬起手抹了一下发红的眼睛,便和陈医生一般推门离开。
  上海一道幽静的小路中,两旁爬山虎郁郁葱葱肆意生长,在风雨吹打下不经意爬满了墙壁。
  落旌跟着老林走在那条道上,一路上静悄悄的,偶尔会有鸟鸣声在树梢间响起。为了掩人耳目,林可胜是商人打扮,而落旌则穿着水渍纹缎旗袍,裙摆一直到脚踝露出杏色鞋跟。
  “前线的战情如今越发紧张,日军在华北根据地发动扫荡,而八路军和新四军依靠游击战虽然能减少伤亡可也总不是长远之计,至于湖南战场上——”林可胜犹豫地看了落旌一眼,把话跳了过去,“总之,这一次红十字会筹集来的药品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地送到前线去。”
  落旌凝眉,点头说道:“老林,我总觉得战地医生不能离战场太远,不然的话,伤员运送和救治都会因为那长距离而耽搁下来。”
  “这个提议我已经上报给红十字会总部,就只等总部将人员安排的名单分配下来了。”
  老林深深地看了落旌一眼,嘴角的微笑带着一丝苦涩与遗憾,“可能,分配下来后我们就不会再在一起工作了。记得几年前你跟着医疗队回来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你撑不起这个担子,现在想来到底还是我目光短浅了些。”
  落旌低头一笑:“别这样说,老林,这几年你教会了我很多我没学到的东西。”
  说话之间,俩人已经走到了一座不起眼的二层洋楼里。洋房楼外,爬山虎布满了生了锈的铁栅栏,带着勃勃生机。老林伸出手按响门铃,一个高鼻深目的印度人便从洋房中出来了。他见到林可胜像是好友一般,打开门拍了拍他的肩膀:“嘿,林,好久不见!”
  目光转到落旌身上,那个印度人一愣,老林忙解释说道,“摩尔根,这是共产国际的负责人也是我们红十字会的医生,放心,都是自己人。”摩尔根连忙点头,小心地探头四处看了看,便赶紧让老林和落旌进来。
  等走进洋房中,落旌便觉得像是换了一个天地——
  窗户上都挂着厚呢窗帘挡住外面的阳光,上面印有特大的砖红凤尾草图案,地上铺着的是波斯地毯,整间屋子给人一种富丽堂皇的感觉。
  看见落旌吃惊的样子,林可生向她解释说道:“摩尔根在这里专门做租借外国人和汪伪高层太太们的生意,他从从国外购进皮毛地毯瓷器还有其他东西,大部分都是达官贵人们喜欢的玩意儿,当然,也因为这个身份的便利条件,摩尔根他会暗地里替红十字输送西药。”
  摩尔根摆手,生硬地说道:“这一次,日本人盯我盯得厉害,太平洋战争爆发了他们似乎已经不在乎我们是否是外国人了。所以这一次,我恐怕不能有太多大的动作。”
  林可胜点点头,不胜感激地说道:“放心,我都理解的,能有药品就不错了。”
  摩尔根带着他们走入地下室,在一箱箱杂物后取出一个不起眼的半大不小的箱子。林可胜打开它,落旌发现里面都是用防水布包好的盘尼西林,只听摩尔根说道:“运送来的其他物资与物资我已经秘密派人送去了战场,只是之前的动静太大,似乎惊到了上面的人。他们和日本人对这个,看得很重。”说罢,摩尔根黑魆魆的手指敲了敲箱子的边缘。
  落旌看着那整齐码好的二十盒盘尼西林,皱眉担忧道:“可是只有这么一点盘尼西林,这些药品,根本不够前线的供给。”
  摩尔根有些不高兴了:“这已经是能在日本人眼皮子地下凑出来最多的了,而且盘尼西林不仅中国没有生产,日本本土也没有,现在市面上它的价格已经不是黄金能比得了的,那是有价无市!而且,就算我能给你们凑出一箱子来,你们运得出去吗?”
  林可胜连忙说道:“我能明白,摩尔根,我们已经非常感谢了!盘尼西林虽然少,可咱们省着一点用,能撑多久就撑多久!”说着,他就把提着的公文包里的杂物全都清理出来,将那些西药小心翼翼地装进公文包中。
  为了避免让人看出异端,公文包不敢放得太多,林可胜就把身上的黑大衣脱下来将药品放进里面故意缝出的大袋子中,不知怎地,老林他的神情与动作看得落旌忍不住鼻子一酸。
  从摩尔根的洋房中出来后,老林的心情一直都很好,脚步轻快。然而落旌叹了一口气,垂下眉眼:“二十盒盘尼西林,还要分配给不同战区的医疗队,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林可胜微微沉吟,安慰道:“落旌,你要明白这里不是美国,也不是唯一发明了青霉素的英国,这里是中国。这是救命的药,能有这么一点点,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已经是恩赐了!”落旌看着他这般紧巴巴的抠门神情,忍不住低头一笑。
  老林听到她的笑声,面上一赧:“落旌你别笑话我,我只不过是个文人医生,自然是不能跟行军打仗的旅长参谋长那些铁血军人相提并论的。”
  “没有。”落旌摇头,头发上的木槿花簪子衬得女子眉眼温婉秀丽,“老林,我刚才并没有在笑话你,只是觉得你一向老成却还是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闻言,林可胜不置可否地一笑:“那是因为你还不了解我,当然我也并不了解你。”
  落旌挑了一下眉,笑道:“我觉得我们已经是并肩战斗的战友。”
  林可胜欣慰一笑:“对啊,咱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国家的军人在前方打仗,而我们也要在这后方跟打仗。士兵们作战的对象是日本人,而咱们作战的对象是阎王爷。”
  到公共租界还有一小段路,这条道路僻静就连三轮车也不常来,等走到路口时便又是另一番景象。街角一直停着一辆黑色汽车,已经停了有一段时间了。然而司机后座上却一直有人,仿佛等着什么人一般。
  落旌松了一口气:“咱们快回去吧。”这里是租界,可总是让落旌觉得不踏实,仿佛一走进这里就被人盯着。还没等林可胜回答时,一个卖报的少年便走过来,对落旌明朗一笑:“夫人,买份报纸吧,只要两毛钱,上面有最新的战况报道。”
  毛茸茸的寸头像极了年少时期的君闲,落旌微微一笑,从女士手包里掏出两毛钱递给他:“给我一份报纸吧。”
  那个少年唇角带着狡黠的笑,手里的报纸便塞到她的手里:“夫人不必给钱了,这份报纸已经有人替你付过钱了。”说罢,那少年便转身,像条狡猾的鱼消失在人群之中。
  林可胜忍不住皱眉:“那孩子怎么那么奇怪?咱们不会是被盯上了吧?”
  落旌也觉得不对劲,摊开报纸时一封信便从报纸的夹层中溜了出来,掉在她的脚旁。林可胜捡起来,撕开信封发现里面装的并不是信。
  老林惊讶地睁大眼:“……这、这是通行许可证?还是维新政府管辖区的通行证!落旌,这是有人在帮咱们!你在这里有认识的人吗?”
  闻言,落旌抬起头,张皇地在人群中寻找着一个人——她的目光带着仓皇,明白在这里除了一个人……除了他,不会再是别人了!
  而一直停在街道旁的黑汽车开始发动准备离开。落旌眼神锁住那辆汽车,心下一慌对老林说了一句‘先回去等我’便在长街之上追着那辆黑色汽车,她一边跑一边喊道:
  “停一下!停一下!麻烦等等!”                        
作者有话要说:  算了,国庆流量不好,我拒绝爆肝日万,估计大家都出去玩去了吧~!祝大家假期快乐!!
下一章,袁寒云上线,提前打CALL!!
关于本章节的科普:
1.陈医生:原型为陈文贵医生,30年代初研究了疫苗血清制造技术,为中国生物制品的制造积累了经验;进行了鼠疫调查和防治工作;30年代中期,被聘为国际卫生组织公共卫生视察员,赴印度及南洋一带考察鼠疫防治措施;40年代初,率队前往中国湖南常德对日本军国主义进行细菌战的实地调查,写出了著名的《湖南常德鼠疫报告书》,以大量科学根据,判明与揭露日本军国主义制造细菌战的事实;50年代,调查、揭露与控诉了美国侵朝战争使用细菌的罪行,荣获朝鲜授予的二级国旗自由勋章。
其中,文中关于孩子打疫苗的事情,是真的故事。
敲黑板,他是揭露侵华日军细菌战的第一!!
2.陈文贵义愤填膺,亲自执笔撰写了近万言的《湖南常德鼠疫调查报告书》,交给国民政府卫生署。这份长达万言的报告书,第一次真实确凿地揭发了日军在中国进行细菌战的罪行。然而,当局认为“事关国际信誉不得谎报疫情”,指使军医署篡改了报告内容,试图捂住事实真相。直到1950年,人们在清理国民政府卫生档案时,才从资料中得知日军曾经使用过细菌战。常德的大规模鼠疫直到1943年,才止于常德会战时日寇放火焚烧的烈焰。
 
  ☆、第65章 Chapter.65经年鸦色
 
  “先生,刚才那位夫人在——”驾驶座上的司机看见了追车的落旌, 从后视镜中看向一直阴沉着眉眼坐在后座上的男人给吓得住了嘴。那样毫无温度的目光, 像极了审讯室里的刽子手。
  袁寒云抬起眼,看着后视镜中倒映出来追车的女子——远山眉下的杏眼里带着光, 像明火一样爱憎分明的光。男人提醒着犹豫不决的司机:“不要多事。”
  长街上人来人往,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麻木而冷漠的, 仿佛所有事情都同自己毫不相关。眼见那辆黑色汽车越来越快, 追得岔了气的落旌终是停下来,无力地朝那辆汽车用尽所有力气大声喊道:“袁寒云!我知道是你!——”
  在落旌的声音消失三秒后, 那辆本该疾驰而去的汽车猛地停了下来,发出了一声长而刺耳的声音, 最后缓缓地终止在孤岛的长街上。
  一直面无表情地静坐在后座上的男人握起了双手,握得双手骨节泛白青筋隐现, 可最终他终是释然地松开了手——如果说这个世上, 袁寒云有不想被看到他如此狼狈的人,那么就是从前他嘲讽挖苦过的那对李家姐弟。
  可为什么要让司机停下来?
  也许是因为听到了自己从前的名字,也许是因为可怜那个女人追车太辛苦, 又或者只是因为在后视镜里看到了那双杏眼里明灭的光, 像极了多年前的皖水河畔, 让他惊异所以选择驻足。
  袁寒云一向觉得自己有着硬比坚石的心肠,不然, 他也不可能做到汪伪政府的二把手,也不可能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刽子手。可即便这样,他总是本能地对那个女子心软, 是从当年那个少年副官将那对姐弟从古井里提上来时,便已注定写好的宿命。
  司机忐忑地看着袁寒云,等待着接下来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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