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慕轩看着低头沉默的落旌,眼神浓得像一滩化不开的墨,却炽热得灼人:“当初你说过你要嫁给我的!”他眉目轻触,扇形眼中水汽涌现,“……你答应过,要嫁给我的。阿落,这是当年你给我的承诺!”
落旌眼里仿佛生出了颤动的冰凌花,像秋雾一般浓郁。
好半响,她浓着嗓音缓缓说道:“可我等太久,等得早就失望了。慕轩……你大概不明白,当我被扣在集中营的时候,每天每夜想的就是你能来救我,可是……”
她说不下去了,停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笑起来,带着自嘲的意味:“其实,当年在北平的中央医院里,大夫人同我说的那些话应该都是对的,到底还是我自己痴心妄想。”她的话像是黑色的触手,最大程度想要拖垮一个人的倔强。
段慕轩垂首盯着她,他面容上没什么神情,可黑色的眼瞳却陷得仿佛泥潭,手指紧紧攥着那两张婚书,唇角颓败得一塌糊涂。
落旌另一只手用力掰开他的手指,再抬头时,抹开一层淡笑:“慕轩,我有自己的尊严,我不想要因为可怜而换来的婚姻甚至是爱情。你会遇见一个更好的姑娘,她会做一个很好的妻子,生儿育女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她一贯善于掩藏情绪,便是最狼狈的时候,她也能强抿出一丝笑。可是这次,她猛地低下头,眼睛发红得厉害——她怕再看着段慕轩,她那颗心,哦不,是她一个活生生的人,便会碎在他那桀骜倔强的目光里。
“说完了吗?”病房中一片静默,而慕轩像是一个得不到心爱玩具的孩子,倔强地凝望着她,口气却是云淡风轻,“如果说完了,那么现在跟我回家吧。”
落旌快被他气哭了,推搡着面前的人:“你到底懂没懂我说的意思?!”
他们之间明明只有半米的距离,却像是隔了千山万壑那么远,然而隔了那么远,落旌却依然能感受到慕轩身上的悲怆。
慕轩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抓住她的手将一张婚书塞进她手里,掷地有声地说道:“有没有孩子我不在乎!你不稀罕同情换来的婚姻那我稀罕!”
可落旌挣得厉害,他索性一把把她抱入怀中,眼角发红:“阿落,如果你会因为怜悯嫁给我,那我拜托你同情一下我!同情一下快被你折磨疯了的我!你若是生气,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可阿落,你答应过嫁给我的!——”
落旌红着眼睛推开他,手挡在自己的额头前:“段慕轩,你是不是傻!”
很多年前,同样在病房,同样一个姑娘,说过同样一句话。
谁能想到一个在战场上打过那么多生死硬仗的军官,就在那句话里哭得像个少年一样:“对!我是傻子、是呆子、是笨蛋!我这么傻,傻到这辈子只喜欢了一个姑娘,傻到可以为她豁出性命放弃一切!你答应过我的白头之约……”
“阿落,你不能不要我的。”
语气小心翼翼,恍若当年被滞留在北平那个慌乱无措的少年,恍若一个走过荆棘与沼泽的人却还是执着于自己的梦想。
落旌在那句话里放下了挡在额头的手,露出了泪流满面的一张脸。而此时,慕轩的指尖捏着一枚戒指,映衬着腕上的红绳,是别样的漂亮。
他们幼时相遇,少年相许,一生情定。
那些年,少年或者青年的眉眼都与眼前这个男子重合起来。
大雪夜里朝自己伸出手的是他,木槿树下笑得眉目俊朗的是他,背着自己走遍北平街巷的是他,而在战火岁月中守着她一直到最后的人,也依旧是他。
落旌看着男人,手捂着嘴哭得一塌糊涂——原来,他们在这烽火人间、在这疮痍人世走了那么长、那么远。
周围充满善意的人们已经开始哄笑着说‘答应他,答应他’!
落旌虽然哭得厉害,但最终是朝慕轩伸出了手:“大傻子。”慕轩一喜连忙仓促地抹去泪,将戒指缓缓推入她的指间,小心翼翼郑重得不能再郑重。就在落旌拿着戒指为慕轩戴上时,医院里的广播里传来清晰的人声:
一九四五年九月九日九时到九时二十分,是我们历史上最光荣最肃穆的二十分钟。在这二十分钟内,日将冈村宁次到我陆军总司令部签订了中国战区及皖南百万日军的降书,何总司令应钦把这个八年苦战我千百万军民血肉生命换得的荣誉结果用广播传送给全世界……
就在那一刻,所有人欢呼起来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声音!
病房中的人走上廊道,外面的街道上人山人海,每个人都泪流满面着,他们和身旁的同胞一同哭喊着嘶吼着:“胜利了,我们终于胜利了!”
这里是南京,是被鲜血漫过每一寸土地的地狱;
这里是中国,是被炮火凌虐过每一厘山河的人间。
为了这一场长达八年甚至更久的战役,中国人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
胜利来得如此艰难而迟缓,可它最终还是来了,像风像雨缓缓地覆盖这个饱受摧残的国度。
段慕轩望着落旌,两人笑着笑着眼泪便落了下来,是浩劫余生的庆幸。慕轩一把将落旌郑重小心地揽入怀中,忍着满腔磅礴汹涌的感动:“阿落,我们终于赢了,我没听错吧?”
落旌哽咽着不住点头,将脸颊深深地埋入慕轩的脖颈间,哭着笑起来,不住点头:“没错,我们胜利了!我们终于胜利了!”
凯旋之音在与这个国家阔别将近百年之后,终于重新响起在这片华夏大地上。
如果说战争让这人间变成炼狱,那么这漫长的八年,便是这片土地上不屈的人们,用自己的鲜血与泪、骨肉与筋为后世重铸了一个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胜利啦,老泪纵横~~!!
【凯旋之音在与这个国家阔别将近百年之后,终于重新响起在这片华夏大地上。
如果说战争让这人间变成炼狱,那么这漫长的八年,便是这片土地上不屈的人们,用自己的鲜血与泪、骨肉与筋为后世重铸了一个人间。】
感谢你们陪我陪落旌慕轩走过这段艰难的八年抗战,而如今终于胜利了!!
文案中的那段话总算放出来了,有没有很感动啊~~对应前面第37章~~
撒花~~完结(哈哈,说笑的,不过快了!)
☆、第75章 Chapter.75人世牵挂
随着噼里啪啦的响声,烟花冲上了天。
花炮升腾五彩斑斓, 庆祝着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元旦。
火光四散飞舞, 整片夜空就像是掉进了不同染缸里的绸缎,被挑染得缤纷夺目。而南京城中的人们此刻都围在街上, 虽说才是战后不久,可亦是舞龙舞狮欢呼雀跃着来之不易的胜利。
这里曾经是一座死城, 可是胜利的焰火为这座城带来了勃勃生机。落旌神情安然靠在落地窗前, 静静地看着院落中木槿树,陷入往事的沉思, 而墙上的挂钟寂静地流淌着时间。
未到十二点钟声敲响的时候,落旌的肩上就被人披上一件衣服, 而下一秒,她尚未来得及回头, 整个人便被卷入一个温暖无比的怀抱, 带着熟悉的气味夹杂着陌生的浓烈酒香。
“诶,你们的宴会这么快就结束了?”
落旌浅浅笑道,平静地靠在慕轩的怀中, “看得出, 你们喝了不少啊!”
段慕轩下颌轻轻蹭她的头发, 语气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还没有结束,是我打了声招呼提前回来的。不过走的时候, 我跟那些人说我担心我夫人要回去和你一同跨年,那些人他们便笑话我,说我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谁都不怕却怕自己的夫人!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还要拦着我,非要我把酒喝完了才能回来!”
落旌忍不住抿嘴一笑:“所以,你就不怕,以后被人在背后笑话,说你怕老婆?”
段慕轩偏头亲了一下她的脸颊,神情里带着得意:“随他们说去,反正我也听不见。”
他的听力在那场轰炸里损伤得厉害,也许旁人他听不清楚,可是只要落旌叫他,他总是能感应到。他想,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心有灵犀。
透过落地窗,慕轩望下去,声音放得很轻:“等来年开春的时候,我便在院里搭个架子种藤萝,再养一只大黄狗,阿落,你还想要什么?”
落旌靠在他的胸膛上,闻言反握住他的手,微微抿嘴:“有你就够了。”闻言,慕轩轻笑了一声,低头轻轻吻了一下落旌带着清香的头发。
壁炉里烧着火,有木柴发出爆裂的声音。墙壁上的摆钟发出撞钟的声音,有雕刻的布谷鸟从钟表中弹出来,‘布谷布谷’地不停叫着,而指针微微旋转正对着午夜时刻。落地窗两架的阴影快要承接不住溢出来的月光,便见那月华映在窗前两人的面容之上,蒙上一层朦胧的皎纱。
鱼缸中的金鱼倏地一下不知道去了哪里,偌大的房间就连空气也透着静谧安详。身后的怀抱突然撤离,只留下了慕轩嗓音低沉的一句:“等等。”
没过多久,房间中一阵古典音乐突然响起,角落中的黑胶唱机带着唱片,飞速地旋转着。落旌失笑着回头,只见房间中灯光昏聩,可她见到尚穿着军装的男子站在逆光处朝她伸出手,眉眼分明而疏朗如同少年模样:“能否有幸,邀请夫人跳一支舞?”
慕轩偏过头轻挑嘴角,露出颊边的酒窝,除去他眉眼间的岁月沉淀和眼角遗留的伤疤,那副神情就像他少年时故作轻佻的模样。
“慕轩,你喝醉了。”
落旌轻笑着,走过去捏着他的脸颊,一双杏眼明亮,“别闹了,你真的喝醉了。”
长臂一捞带她入怀,段慕轩顺势握住了落旌的手,放在唇畔一吻,他的身上夹杂着醉人酒香,然而眼神却依旧清明:“啧,阿落,我没醉。”
落旌忍不住盈盈浅笑:“可是我跳得不好,怎么办?”
“那我带你跳啊。”
段慕轩的额头抵着落旌的额头,两人相视轻笑。
落旌脱了鞋子踩在慕轩的脚上,伴随着唱机中的音乐,她感觉自己像一只风筝轻盈得快要随风飞去,但是风筝的线被身前的男子攥在了手里。
慕轩的听力不好,脚步全靠自己的意愿,但是落旌下巴枕在他的肩膀上,觉得拍子踏得再好不过。近在咫尺的男人闭着眼睛,嘴边沉淀着浅浅的微笑,嗓音沉沉的:“还好,阿落我还有你……也只有你了。”
慕轩说话的声音正好在落旌左耳的上方,她还能感觉到他的热气。落旌抬起头想要看他,此时曲子已经放完了。她赤着脚被慕轩一把横抱起来,走在地板上一点声响都没有,就像一场梦境。
可落旌明白这不是梦,于是头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笑起来——
“对啊,我是你的。”
南京迎来第一场雪,雪花洋洋洒洒地飘着,仿佛要覆盖住从前的伤痕。
额头碰着额头,如此近的距离,落旌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慕轩浓黑的眼瞳、高挺的鼻梁还有光下脸上细微的绒毛,而他的眼睛里带着醉人缠绵的情意。屋檐上雪簌簌落下发出沙沙声,壁炉里火光渐渐暗淡下去,最后只剩下星星点点的光芒。
落旌抚着慕轩顺势低下的脸庞,闭上双眼双臂搂紧男子的脖颈——
而她的梦里有大雪也有盛开的木槿花,亦有她在这人世最深的牵挂。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问我这一章为什么这么短小,因为甜呐~~(看我理直气壮的小眼神)
☆、第76章 Chapter.76白头到老
午后暖金色的阳光照着诺大的屋子,沙发上铺了一层棕油黄的厚垫子。
青石色的地毯上绣着精巧的紫碎花, 矮桌旁立着一顶青瓷大方尊, 里面零散插着几支晚香玉。整个房间的布置都显得屋子主人的别致心思。
一身湖蓝刺绣旗袍的落旌从厨房出来,端出几碟点心一壶红茶放在茶几上。而一直倚在沙发上闭眼休息的女子睁开眼, 往碟子中看了一眼便笑起来:“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喜欢杏仁酥。”说罢,她那涂了蔻丹的手指捏了一块杏仁酥放在口中, 神情里带着几丝惬意。
“我也没想到, 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喜欢吃这个。”落旌看着式巽,唇畔带着笑, “十几年如一日的口味,难道还吃不腻吗?”
“只是年少时候能吃到你的手艺, 后来便再不曾有了。”式巽啧了一声,不无感慨地说道, “过了这么多年, 兜兜转转,没想到你还是跟六弟在一起。娘若是在九泉之下得知,恐怕对当初的阻拦也是后悔的……说到底, 整个家, 除了爹能懂六弟的心思之外, 再没人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落旌,你别怪我娘, 她只不过是想盼着我们盼着段家好。”
客厅里流淌着晚香玉的味道,不经意间透着流露着往事的心酸。落旌倒茶的动作一顿,她看着杯子里清亮的茶汤:“放心吧, 那些事情我早就不再去想了,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我还能陪在慕轩身旁,我觉得已经是老天给我的福分。”
闻言,式巽痴嗤笑起来,眉眼被身上的紫色金蓉旗袍衬得风情万种:“我记得小时候,你们俩就老在我面前腻腻歪歪,没想到如今成婚了,我还要被你们腻歪……不过有一点你说的不错,是福分,是老天爷给的福分。”
女子撑着下巴,蓦地叹了一口气,“爹死的时候慕轩整个人变得我快不认识了,你知道的,他从前总是爱笑,可打那以后神情里渗着冷,让人看了都觉得寒。”
在落旌的记忆中,式巽还是个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而如今斜靠在沙发椅上的女子眉眼神情中带着懒散的风情,不知道沉淀了多少暗淡时光。
从式巽的口中,落旌看到了在那分别的时光里,她没有见过的慕轩的另一面。她突然想到了慕轩抱着自己,趁着醉意说出的话——他还有她,也只有她了。
式巽低头抿了一口红茶,断断续续地回想着,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大哥欠下的债让爹背给了六弟,委员长给段家的恩也压在了六弟的肩上。这样的冤大头谁都不愿做,可六弟还是进了军队替家里还债。娘去世了之后,我嫁人亦是六弟送我上车的,那是自打他进了军队我见他的第二面,而第一面是他回来主持娘的葬礼。”
说到这儿,式巽苦笑了一声,手指上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戒指映得她眉眼带着媚色:“我的亲事是娘死前定下的,对方是一个豪门富商,只不过我是嫁过去给人当续弦的。临了上车时,慕轩拉着我的手说,那些债他快还清了,我若是不想嫁就不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