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日,翠竹就厌烦了,开始频繁往外面跑。
借口是去找自己姨母,更多的时候则是和留春馆的人套近乎,倒是瑶娘还是一如既往的安之若素。
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却又变化无常。可能今儿是个大太阳,夏衫也是能穿的,半夜就开始下雨,次日又要换上夹衣。
昨儿下了雨,上午的时候天还是阴沉沉的,下午出了大太阳,顿时热了起来,闷得让人心里发慌。
暮色四合,小跨院里平时就安静,到了这种时候更是安静得宛如无人之地。
不受重用倒也有不受重用的好处,那就是干什么都没人管,瑶娘去厨房端了自己的晚饭,因为天热实在没胃口吃,就先放在那里,打算洗个澡再说。
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洗完,可能是要下雨,屋里十分闷热,瑶娘头发还没晾干,就又出了一脑门的汗。她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屋里走出来,外面果然比屋里凉快许多,微风徐徐,吹得人十分舒服。
瑶娘刚在外面站定,就听见旁边传来吱呀一声,翠竹也出来了。
见她粉白的脸上汗珠点点,看样子也是被热出来的。
最近翠竹一改早先不待见瑶娘的模样,可能是受了谁的指点,待瑶娘十分热情。
两人本就相邻住着,时不时翠竹也会来瑶娘屋里坐坐,与她说说话。瑶娘心中清明,表面上却是一派柔和。翠竹只当她为人驽弱,倒是没多想,偶尔还会让瑶娘帮她洗件衣裳什么的。
不过瑶娘若是帮她干了活儿,她也不是没回报的,时不时端来一盘糕点果子什么的,送给瑶娘吃。
翠竹的亲姨母曹婆子是大厨房里的一个小管事,这些东西都是翠竹从她那儿讨来的。翠竹经常会拿些小零嘴回来,给小跨院里丫鬟婆子们吃,有些粗使小丫头和婆子都贪这个嘴,所以翠竹在小跨院甚至是留春馆的下人面前,可比瑶娘受欢迎多了。
别人见她都是一脸笑,倒是瑶娘显得黯淡许多,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翠竹见瑶娘站在门外,来到她身边站定。
“这天也太热了。”她一面说,一面拿着把团扇扇风。
瑶娘道:“是啊,我刚沐浴,又出汗了。”
翠竹抹了把汗,见手上一道白印子,她当即蜷起了手心,从袖子里掏出一条汗巾,掩饰地在脸上按了按。同时眼睛不着痕迹地在瑶娘宛如剥了壳的鸡蛋也似的脸上划了一眼,嘴里嚷着:“不行不行,我也得去洗洗了,这天实在太热了。”
她想叫瑶娘帮自己提水,可这会儿瑶娘已经去游廊的石台上坐下,另一手拨着自己的长发,她也只能悻悻地闭上嘴,扭身进了屋里。
瑶娘看了她背影一眼,复又将目光收了回来。
天色不知不觉就暗了下来,这种时候多少是有些蚊虫的。瑶娘的长发也差不多晾干了,便打算回屋用晚饭。
她刚来到桌前坐下,就听到一阵奶娃娃的啼哭声,声音很尖锐,她下意识就紧绷了身子。
倒不是吓的,而是一个做娘的,天生就对孩子的哭声特别敏感。
瑶娘意识到这是小郡主在哭,自打来到这小跨院,每晚小郡主都会闹这么一出。她端起饭碗,打算吃完晚饭,再去打些水来擦擦身就歇下。
饭菜有些油腻,奶娘们的饭菜本就比寻常下人们的要丰富,以大荤大肉居多,因为多吃大荤才能产奶。可瑶娘本就心里燥得慌,饭也有些凉了,吃了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她放下筷子,将桌子收拾了,端着盘碗去小厨房。回来的时候,又提了半桶温水。小厨房里的热水是不断的,因为小郡主时时刻刻都能用上,烧得也多,所以下人也可以用一些。
瑶娘擦了身,将水端出去倒掉。
这期间小郡主的哭声一直没停,甚至越来越尖锐。尤其这会儿突然起了风,呜呜的风声衬着孩子的哭声,在这静谧的夜色下,显得格外渗人。
瑶娘有些坐不住,不禁去了门边,往小楼那边望去。
此时小楼里早已燃起烛火,不时有人进进出出,留春馆那边也来人了,问过究竟后,才离开。
翠竹从屋里走出来,倚着门对瑶娘说:“那两个不是很有本事么,怎么连个孩子都哄不住。”她笑吟吟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
她口中所指的那两个,指的是如今在小郡主身边服侍的王奶娘和钱奶娘。翠竹和瑶娘之所以会被排挤,根本没办法在小郡主身边插手,要属这两个先来的奶娘居功甚伟。这二人联手挤兑翠竹和瑶娘,瑶娘倒还好,翠竹在心里可是恨死她们了。
可惜翠竹拿对方一点办法都没有,一来对方比她资历深,二来两人待小郡主十分尽心,几乎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最重要的是这两个人都是胡侧妃的人,她根本惹不起,只能憋着一肚子气,只有私底下会和瑶娘讥酸几句。
这不瞧见这样的动静,翠竹不用想就知道,钱王两个奶娘明日肯定会受到胡侧妃的训斥,笑得格外的灿烂。
倒是瑶娘却沉默非常,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突然瑶娘伸手将门阖上,往外行去。
翠竹见此,问道:“你去哪儿?”
“我去看看。”
“得了吧你,别去碍眼了,又不是没去过,上次你是怎么被人挤兑出来的?”
翠竹这话倒不是同情瑶娘,不过是在宣泄心中一种不满罢了,因为上一次她也去了,却被人挤兑了出来。
暂时的她和瑶娘还处于统一战线,这也是她为何如今待瑶娘和颜悦色的其中原因之一。
瑶娘没有理她,径自地往小楼走去。
“吃亏上当还嫌不够啊你!”身后,翠竹扬声道。
瑶娘在想上辈子的事。
上辈子翠竹这般不着五六,还能趾高气扬地留在小院里当小郡主的奶娘,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她有大功在身。
彼时小郡主也是这般哭泣,可瑶娘却并没有放在心上。她刚离开儿子小宝,听到这种哭声,总会忍不住想起小宝离了娘,是不是也会这么没命的哭。
于是她越发伤心。小郡主哭,她也哭,哭得没白天没黑夜。
有人说她晦气,她觉得十分委屈,更是伤心难过。本来小郡主身边的奶娘就有多,如此一来不免被排斥在外面。可小郡主这么哭却是不正常的,她不免留了心。
观察了几日,她差不多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自告奋勇想去解决这个问题,却被人挡在外面,不光见不到小郡主,连那栋小楼都进不去。她心中焦急,又实在心疼小郡主这么哭下去,怎么受得了。就找上了唯一能说上话的翠竹,想通过她将这个法子告诉贴身照顾小郡主的人。
翠竹拿着她的法子,治好了小郡主的夜哭症。
却根本没告诉别人这办法是自己的,而是在她根本措手不及的情况下,设计并从中挑唆,让本就对她十分不满的穆嬷嬷将她退了回去。
相反,翠竹却在小跨院里站稳了脚跟。小郡主离不了她,她的位置越发稳固,连胡侧妃都对她颇为另眼相看。
第12章 (捉虫)
这件事当时瑶娘还没会意过来,直到被撵出小跨院,又经过晋王妃的安排来到留春馆做下人。见小跨院里的人待翠竹格外不同,弄清楚了究竟,才恍然大悟。
可那时候已经晚了,没人会相信她说的话,她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这两日瑶娘就一直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机会,虽然这样可能会让小郡主多遭一些罪,可她实在没有办法,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唯一能在这里站稳脚跟的法子。
只有在小郡主身边站稳了脚跟,她才能保住性命不被人拖下水,才能等到出府的那一日,见到儿子小宝。上辈子莫名其妙死了,丢下年幼的小宝,也不知道小宝没了娘后该如何是好。
每每想到这一切,瑶娘都心如刀绞。
在这些的前提下,瑶娘有生以来第一次扔掉了自己的良心,一切都是为了切身利益为先。
瑶娘来到小楼前,门外并没有守人。
她进门往里走去,就见东次间里灯火明亮,穆嬷嬷脸色阴沉地站在那儿,玉翠玉燕还有绿娥几个都是满脸焦虑。两个奶娘满头大汗,钱奶娘正抱着小郡主来回不停地走着。
气氛十分压抑,给人感觉像似空气中隐藏着火苗,随时都有可能会炸掉。
她走了过去,“我能帮帮忙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脸上。
认真说来,其实瑶娘的长相并不艳丽,甚至是一种极为乖巧的长相。
莹白的小脸,两道弯弯的眉,就好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静静绽放。大抵因为年纪不大,脸上多少还带了几分稚嫩和娇憨之态。
可偏偏这样乖巧的长相,却又从眉宇之间不经意地散发出一种媚色。
这种媚是朦胧的,你乍一看去,并不显。可静静地看,就能看出些内容,绵绵密密的,像一道网,不经意就能把人魅惑了去。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偏巧生了一副蜂腰翘臀,饱满怒耸的好身子,再加上独有的走路姿势,所以让人一看过去就有些不正经。
为了让自己不惹人注意,瑶娘用宽大的衣裳遮掩掉了自己的好身段,又特意改了走路的姿势。可这一切不过只能骗骗普通人,对于明眼人来说,这种行径反倒会被人误以为心机深重。
尤其是穆嬷嬷,对于将一切尽收于眼底的她来说,光知道如今翠竹风头正盛,而这个叫做瑶娘的却没引来任何人的注意,就足够她洞悉很多事情了。
她看着瑶娘。
灯光下的瑶娘,无疑是美丽而纯净的。晕黄色的灯光照耀在她脸色上,显得莹白的皮肤上宛如抹了层蜜也似,给人一种芳香可口的感触。
穆嬷嬷不禁皱起眉,她其实对这两个新来的奶娘没有什么好印象,因为府里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她们是来做什么的。
在穆嬷嬷来想,井水不犯河水,不需要她们干什么,只要别惹事就行了。可偏偏就在穆嬷嬷心情最不好的时候,有人来惹事。
玉燕两人跟在穆嬷嬷身边多年,三人没来小跨院的时候,一直在朝晖堂里侍候,一见穆嬷嬷皱了眉,玉燕就站出来道:“苏奶娘,你还是回屋吧,这里你帮不上什么忙。”
瑶娘怔了一下,道:“小郡主似乎不舒服的样子,我想想看看……”
小郡主哭得更厉害了,在奶娘怀里拼命挣扎着。这种哭声给人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压在头上,不堪负重。
穆嬷嬷心浮气躁地瞪着她:“你想看什么?你能看什么?还不出去!”
她生得四方脸,棱角分明,本就是宫里出来的,身上格外带了一种与寻常下人不同的威严感。此时冷肃着一张脸,看起来格外吓人。
可瑶娘却径自不为所动,她试着说服:“我儿小宝比小郡主要大一些,曾经也碰过这样的情况,有办法可以缓解一些……”
并没有人相信她,因为其实大家都知道小郡主为何会如此。
夜哭症顾名思义,就是每到天黑之后,奶娃娃就会莫名哭啼不休。
有时候会连哭一两个时辰,有时候则是断断续续,反正夜里多有闹腾。
夜哭症在病理上是没办法医治的,大夫来了也不管用,民间又称患了这种病症的奶娃娃为夜哭郎。
哪家若是出了个夜哭郎的孩子,都会在一张纸上写上‘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晚上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贴在大街上,来往行人见到免不了会念上一遍,说不定便可治愈。
不过这是迷信的做法,其实奶娃夜啼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其中可能掺杂的原因太多,根本不是在纸上写字就能解决的。可当一个不会说话的奶娃子,他既不是病了,又不是饿了,日日这么闹腾,人们也只能寄望于鬼神。
小郡主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哭了,认真说来,打从出了月子,小郡主就没消停过。
该试的办法都试过了,良医所的良医也来看过,最后得出了一个很普遍性的结论,那就是没有办法。
所以大家心中都有一种认知,那就是等小郡主哭到不哭的时候,或是到了某个月份,自然就不哭了。大不了就是下人辛苦些,换着人抱罢了。这对王府来说不算什么,别说两个人换着抱,十个百个也没什么。
可这一切只限于纸上谈兵,没有见过奶娃娃哭的人,永远不知道是多么的恐怖。她可以哭得声嘶力竭,脸涨得通红,就是紧闭着眼睛嚎哭,有时候甚至会哭得厥过去。会让人不由自主就神经紧绷起来,甚至担忧她是不是病了,或是其他别的原因。
尤其现在襁褓中的孩子不好养活,小郡主的身份又不同一般,穆嬷嬷她们才会如临大敌。
特别是穆嬷嬷,她承担的压力比人想象中更大,因为胡侧妃不止一次借着由头,想要把小郡主抱回身边养。
出于这种种原因,别人又怎么会相信瑶娘轻飘飘的一句‘我有办法’。
没有人相信。
没有人相信眼前这个奶娘能有什么好的办法,没看见钱奶娘和王奶娘都没什么办法。她们可是整个晋州最好的奶娘,根本不是眼前这个半吊子可以相比的。
尤其是穆嬷嬷和玉翠玉燕更是不信,这些人中大抵只有她们清楚瑶娘两个是来做什么的。
可瑶娘十分坚持,她甚至走到抱着小郡主来回踱步的王奶娘身边,并伸出了手。
她很固执。
“让我试试吧,试试并不妨碍什么。”同时,她回头恳求地望着穆嬷嬷:“小郡主这么哭下去是不行的,很可能会哭厥过去。”这恰恰是穆嬷嬷最担心的。
穆嬷嬷瞪视着她。
王奶娘也觉得瑶娘目的不单纯,有些不耐烦道:“苏奶娘你还是别添乱了,小郡主这么闹腾惯了,哄哄就好了,哄哄就好了。”
“让我试一试吧。”
“你这人……”
“给她!”穆嬷嬷嘶哑着嗓子道。
知道其秉性的的人都知晓穆嬷嬷这是生气了。
穆嬷嬷确实生气了,她轻易不动怒,可若是动怒起来……
反正即使是玉翠玉燕两个,也没见过穆嬷嬷动怒的样子。因为穆嬷嬷资历太老了,她出身宫廷,什么样的场面没经历过,早就练就了一番不动如山。可养了小郡主这一个多月来,她是真把这孩子疼到了心坎里,觉得这孩子可怜,又是肩负晋王的嘱咐。
她将小郡主看得多重要,她此时就有多么的恼怒。
她甚至想了,若是这个奶娘只是为了表现自己,而故意闹腾这么一出,她一定会一改之前冷眼旁观的状态,让她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一定会!
王奶娘将小郡主递给了瑶娘,瑶娘伸手接过来。
小郡主是个十分漂亮的奶娃娃,可此时却是变得有些可怕。她小脸涨得通红,红得宛如滴血,紧紧闭着眼睛,小嘴大张地哭着,声音已经有些嘶了,小身子也紧绷得很厉害。
瑶娘摸了摸她身上的襁褓,又用手指探了探她颈背部,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虽然瑶娘也是才当娘,可她照顾襁褓中的奶娃却很有一手。朱氏连生了三个儿子,她娘身子不好,都是她帮忙照看的。还有明哥儿,更不用说洪哥儿小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