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在于,看起来拼命,不见得真能拼命。燕诗二向来很爱惜自己,非常看重自己的性命。如果敌人比他差,他拼起命来,自然得心应手,荡气回肠,狠的无以复加。然而,等他碰上当真需要拼命,或者拼了命都换不回敌人一条命的情况,就得考虑再三了。
金剑离马腹只有毫厘之差。剑光忽然一闪,以逃命般的速度,猛地从骏马身侧滑开。剑锋金光灿烂,绚丽夺目,却压不下那扑面而来的沉沉黑光。
他们的想法并不错。想要对抗五湖龙王,得元十三限亲自出手才行,他们还不够资格。即使六人齐聚,摆开乾坤大阵,对方练的又不是自在门武功,未必克制得住,何况现在只有两人。
燕诗二想法瞬息万变,陡然发觉鲁书一仍藏在桥底,似乎无意出面相救。他心头一颤,手头跟着一颤,剑锷镶嵌的十六颗宝钻激射而出,势如飞星。宝钻上附着他的独门内力,对手挡下之后,巧劲立即变换方向,在贴身距离以内,转弯打进其他要穴。
飞星传恨的飞星,指的居然是十六枚暗器般的宝钻。传恨两字,才被用来形容他的剑招。
宝钻当空疾掠,拖曳出长长的无色光芒,亮的异乎寻常。然后,十六点星光钻入黑云之中,被云层吞没。燕诗二不及计较大师兄,凝神去看那道黑光,蓦地发觉光芒再现。刀气裹住那十六粒宝钻,仿佛用星辰装饰自己的黑龙,张牙舞爪地逼向他。
宝钻一碰刀气,立马倒射而回,命运如同鲁书一发出的暗器。区别在于,鲁书一藏身桥底,暗器难近。燕诗二没他那么好运,离夜刀仅有一丈左右。
他的心神被刀光吸引,明知危险至极,就是移不开目光。更要命的是,即使他全心全意地对付敌人,也难以化解眼前困境。眼见宝钻就要击中他喉咙,把他脖子打的像个莲蓬,他却忽然动了。
他用一种很奇怪的手法,拈下自己戴着的花。鲜花微微颤动,忽地拦在了他和暗器之间。宝钻一颗接着一颗,全部打在花瓣上,瞬间把这朵花撕的粉碎。
花碎了,宝钻劲力也被卸掉,接二连三地落在地上,朝不同方向滚去。
他仓皇后退,忘了在此之前,自己正想杀死旁边的马,以及马上的人。他甚至想不明白,两匹马并排而行,因受惊而挨挤摩擦,五湖龙王究竟怎么从极狭窄的空隙钻了过来,钻到他这边?
他施展暗算手段,勉强打乱夜刀节奏,再让花替自己接下暗器,仿佛代他承受了劫数。可是,劫数一而再,再而三,如命运的车轮碾压着他。他手段已经用尽,未能抢出一条逃生之路,所以只能持剑拼命。
事实上,他剑法确实很好,带着诗情画意的风采。他每刺出一剑,都像写下一句精雕细琢的诗。
苏夜一照面便看出,他仍然处于刻意雕琢,务求每一剑都发挥最大威力的阶段。他很在意剑招的感觉,希望敌人察觉他想用剑表达的东西。可惜,他越刻意,剑法的破绽就越大,越在乎,就越容易暴露弱点。
在她眼中,这只是剑技,还称不上剑道。剑是他的武器,而非他生命的一部分。
他一边拼命,一边飞快转动脑筋,思索如何才能生还。他想呼叫救兵,但别人死的死,跑的跑,救兵只剩鲁书一。他内心深处,仍抱着一丝幻想,期待五湖龙王因为不认识他们,打算抓一个活口,出手时未尽全力。
惊人的寒烈刀气告诉他,他错了。
五湖龙王攻势犹如狂风暴雨,出刀期间,竟客客气气地说了一句话。她说:“对不住。”
金剑失去了宝钻,还有明珠和金灿灿的剑身。金光纵横来去,泻下一片华丽的赤金帘幕。剑光映着燕诗二,使他的脸也变成了金黄色。他头痛欲裂,精神上承受着恐怖压力,剑招愈见散乱,哪里还能说话,只好用眼神表达疑惑之情。
苏夜缓缓道:“你杀了我的人,我只能杀了你。”
这句话清晰异常,不疾不徐,人人都能听见。燕诗二面如死灰,鲁书一却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他贴在青石下面,轻巧地移向溪畔。他敢保证,自己全程未发出半点声音。燕诗二激动慌张,觉得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决战,龙王应该手下留情。他却镇定而冷静,趁着龙王与师弟交战的间隙,一寸一寸挪向安全地点。
这个时候,邓苍生、司空残废已经逃之夭夭。鲁书一发觉五湖龙王没去追赶,不知她决定先拦住燕诗二,还以为她大发慈悲,放过逃走的人。
他想做其中之一,于是慌不择路,像个特别庞大的蜘蛛,静悄悄贴石而行,正准备双腿发力,跃向小溪岸边,耳中却听到异响。
飞星传恨剑的呼啸声,在一声短促清响后,骤然断绝。燕诗二惨叫出声,叫声比那声清响还短。鲁书一听在耳里,惊在心里,只顿了一顿,转眼发现桥上一条蟒鞭,游龙般游了下来,卷向自己扒着石头的双手。
他移动时足够小心,但他无法消除呼吸、心跳,和皮肤摩擦青石发出的细微声响。即使他一动不动,苏夜照样知道他在哪里。她以压倒性的实力解决了燕诗二,岂容鲁书一逃走,遂挑起司空残废落下的蟒鞭,运鞭成风,抽向桥底的藏匿者。
鲁书一反应极快,右手疾翻,从怀里翻出一册书。蟒鞭如同真正的蟒蛇,一碰书的封皮,立刻死死卷住它,倒卷回去,抽动时的模样与蟒蛇捕猎毫无差别,令人目瞪口呆。
他在蔡京身边任职已久,见过大开大阖三神君的出手。和这迅疾无伦的卷动相比,他们的鞭子活像被人点中了穴道,尽管也是灵动自若,仍然差了点什么。
他是六合青龙的老大,内功深厚充沛。武功最高者另有别人,但他读过最多的书,头脑亦最为灵活。他见蟒鞭抽回桥面,马上完成那个被中途打断的动作——飞向河畔,落地就逃。
他的人离开石桥,向外面明亮的冬日纵飞而去。可他刚飞出半截,便有个漆黑的东西,自上方垂下,恰恰遮在他纵跃的必经之路上。
鲁书一脸色遽变,比濒死的燕诗二还难看。他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硬生生停在半空,随后伸出左手,扒住桥底石缝。他的身子像条钟乳石笋,恶狠狠地扎在原地,硬是没撞上五湖龙王。
寒气弥漫桥洞,无边无际,似冬日吹拂不休的寒风。鲁书一遏住去势,足足用出了五成功力。他挂在那里,发现龙王与他脸对着脸,平视着他。他那紧张中略带惊慌的神情,被人家一览无遗。
鲁书一喉头微微抽动,转眼拟定对策,钟摆似地向后荡去。他右手再度伸进怀里,掏出了一卷竹简。竹简哗啦一声展开,向前兜去,其中五枚松脱弹射,利箭一样射向苏夜面门。
当然,鲁书一看不见她的脸,只能以戴着斗笠的脑袋为目标。他们同门六人中,叶棋五的暗器练的最好,但另外五人同样擅长发射暗器。
五枚竹简沉稳凝定,划出美丽的弧线,表示他仍未慌张失措,试图用它们阻拦她的下一步动作。
竹简展开之后,变作一个长方形的屏障,挡住双方视线。鲁书一脊背拱起,剩下五成功力全用在这一次摆荡上。他松开右手时,恰见那卷他珍惜如半条性命的竹简从中裂开。竹简后面,闪出一道足以斩裂石桥的黑色寒光。
他向外飞出,势头正好达到顶点,再不能作出其他动作。桥下寒风更盛,吹动时如有实质。寒意包裹着他,侵入他的皮肤与肌肉。但他很快发觉,这并非现实中发生的事情,而是幻觉。
幻觉麻痹了他的头脑,混淆了他的判断力,让他短暂地与现实分离,无力应对敌人的杀招。
寒意顷刻消散,五湖龙王掠过他身畔。他颈后衣领突然一紧,整个人被提了起来。对方内劲凌厉无俦,如同山洪暴发,贯走他周身经脉,顺势上冲,带着他跃上石桥,钻进那辆三面透风的马车里。
鲁书一头昏脑涨,体会到邓苍生的感觉,只觉眼前景象不停变幻,怎样反抗都是无用。最终,他后脑撞上马车地板,生出一阵剧痛,连带着满眼金星。
他大骇之下,本能地猛烈挣扎,才觉察不知何时,他的穴道已被人家死死封住,把他弄成了动弹不得的俎上鱼肉。
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问道:“现在怎么办?还去不去见温壬平了?”
第三百章
鲁书一无法动弹,只能转动眼珠。眼珠向左一转, 看见残破的板壁上, 抹着一泼鲜血。他昏昏沉沉, 脑子不怎么好用,看了好几次才想明白, 这是邓苍生断指时流出的血。眼珠再向右一转,却看见女子的罗裙与绣鞋。
沈落雁在他身边挪动,蹙眉看着他, 好像在看一件惹人厌烦的东西。
他想转动脑筋, 可惜转不起来。马车外面, 马蹄踏水声、众人发出的呼喝声已渐渐消失,溪水仍在流淌。这场战斗结束得很快, 桥上与水中各留一具尸首。几个人遵照沈落雁的吩咐, 正从小溪里打捞司马废。
他真的没想到, 这场伏击的结局竟如此惨重。他不像两神君那样气馁, 但此刻落入敌手,心情仍颇不平静。他胸腔左边, 心脏咚咚跳个不停。同时, 他听五湖龙王冷冷道:“去什么?马车已经变成了敞篷车, 拉到人家门前, 岂不可笑?回去吧。”
即使伏击失败, 取胜一方亦不宜久留。再过一段时间,六扇门中的人就会赶来收拾残局,并发觉仰卧车中的鲁书一。到那时候, 任谁都难以交代。假如他们开口要人,苏夜公然拒绝,就是当众不给开封府颜面。
她不认为他们胆敢纠缠不休,但不愿陷入毫无意义的交涉中,才说尽快返回。
鲁书一竭力睁大眼睛,忽地发现头顶飘来一片黑影。五湖龙王俯身看了看他,斗笠上缝着的黑布自然垂落,将她长相遮的严严实实。
布工织布时,线与线之间肯定会留出微小的孔洞,并非铁板那样结结实实的一大块。这种孔洞已经足够了,可以让苏夜在它后面正常视物。鲁书一不明就里,盯着垂下的黑布,心想他怎能看清东西。
一瞥之后,五湖龙王立即直起身体,转身走向马车出口。马车内部十分宽敞,鲁书一隐约觉得,旁边再躺几个人也没问题。他心脏鼓噪不止,蓦地脖颈处再度一紧,被人向上拉起,轻轻松松地抛出车外。
这辆车不敷使用,仍要被拉回十二连环坞分舵,或维修,或拆分扔掉。他身不由己,先是摔落在地,一张脸深深埋在冰冷的泥土中。然后,有人跳下马背,把他提到马上。这匹马悠悠迈步,走向离开桃花林的方向。
他的双眼不受拘束,可以随便睁开闭合,眼前却是一黑,心知至今无人前来援救,自己将成为龙王的阶下囚。
他所预想的结局,绝不是这个样子。沈落雁的确在这俩车里,但旁边多了一个人,一个有资格与元十三限相提并论的人。他们的失败,就从他发射暗器袭击马车开始。
鲁书一怎么想,苏夜并不关心。她之所以抓他的活口,原因其实很简单。
她认识司马废、司空残废两人,知道他们是龙八太爷招收来的手下。邓苍生与任鬼神两名难兄难弟,亦是她逐渐熟悉的角色。
他们本是道上的出名杀手,不知从何时起,加入了人才凋零的迷天盟,又不知在什么时候,被雷损暗中收买。她也很清楚,他们现在是六分半堂的堂主,身上已无太多值得发掘的秘密。
鲁书一、燕诗二则不同。她没见过他们,不认识他们,而他们武功出众,尚在四名同伴之上,令她心生好奇。燕诗二杀了人,所以她杀了他,留下鲁书一。鲁书一自以为悄悄挪动至石桥边缘,飞扑溪畔就可以逃过一劫,实在把事情想的太容易了。
回去的路上,为避免捕快、衙役查问,他们一直选择僻静小路,并未现身于繁华长街。苏夜早就做好准备,一等遇上麻烦,她就抓起俘虏,直奔分舵,绝不给外人干涉的机会。
幸好一路平安无事,她精心准备的狂奔计划亦未用上。到了分舵大门处,沈落雁去处理马车及死伤者,她独自拎着鲁书一,缓步走进后院的一座小楼。
鲁书一满心忐忑,满腹疑问,等了许久,苏夜也没有解开他穴道的意思。此时,他进了十二连环坞的势力范围,心中绝望之意更浓,反而破罐子破摔,心想龙王花了不少力气,特意带他回来,应不至于一刀杀了他。
但是,他久居太师府,马上想起任劳、任怨等人的手段,一时间把自己吓的脊背发麻,生怕对方帮派里,也有这一类人物。
小楼外表古朴低调,内里雅洁精致,陈设当中,不乏昂贵之物。可见传闻里五湖龙王家资巨万,豪富过人,并非只是传言。奇怪的是,楼上楼下空无一人,好像这小楼是后院的摆设,平时根本用不着一样。
他眼睛转的都快酸了,忽觉后背与屁股齐齐一硬,坐到了一张高大的木椅中。五湖龙王似乎很有耐心,放下他之后,特意伸手摆弄他的肩背与四肢,让他像正常人一样坐着,眼睁睁看着对面的座椅。
他当然不知道,就像神侯府中,每位徒弟都有各自的住处,十二连环坞的总管也是各居一楼。小楼空空荡荡,缺乏有人长期居住的气息,自然是预定划给苏夜的那一座。他不明就里,只会觉得奇怪。
这时候,房门突然开了。一位高贵艳丽,体态优雅端庄的女人,静悄悄走进房间,站到五湖龙王身后,微笑着望向他。
进门之初,鲁书一处境犹如困在笼中的动物,屡屡被人围观。他心情糟糕至极,甚至忘了趁此机会,仔细看看那几位艳名动京城的总管。公孙大娘方才不在,这时匆忙过来,给他留下的印象最深亦最清楚。
他双眼一眨不眨,死死瞪着苏夜。苏夜正好无人可瞪,也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房中寂静无声,良久,鲁书一脸色突然一变再变,本来微微泛白,蓦地涌上一阵不健康的血色,血色退去后,透出一股死气沉沉的青灰色。
他的眼睛是全身唯一能动弹的东西,现在多了一样。他的嘴忽然张开,一张就吐出一口鲜血。鲜血喷在地上,他的人也萎靡不振。
“不要这么做,这样很不明智,”苏夜微觉讶异,向他淡淡道,“我见过很多种武功,懂得很多封穴、封脉的手法。”
她的声音仍是老年人的嗓音,语气平静从容,仿佛在吩咐自己的晚辈,“你内功练的不到家,单凭自己,解不开我封的血脉。你强行运气冲脉,只会经脉爆裂,真气逆流而死。那种死法,好像还不如活活饿死。”
公孙大娘娇笑道:“我倒觉得这么死更痛快。”
苏夜摇摇头,退后几步,坐到鲁书一对面。公孙大娘说是过来看俘虏,看完了却不急着走,也退了几步,坐在另外一把椅子上。
苏夜静默片刻,右手向上一抬,一颗闪着白光的东西自她袖里射出,击中鲁书一腹部的四满穴,竟是燕诗二剑柄嵌着的珍珠。
四满穴上有膻中,下有气海,是个不怎么受重视的穴位。但她气劲一到,效果灵验如神,鲁书一腰腹、胸口、肩膀、双腿按次恢复,身体重新获得活动的能力。
脉穴一解,他喘了一大口气,抢在苏夜前面开口。他问:“你抓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