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常理而言,夜刀一碰木杖,他的“忍辱神功”将紧随爆发,震碎她的肌肤筋骨,把她骨头寸寸震断,变成一团烂泥。可她轻轻巧巧挡了下来,还瞬间反击,借势上升,堵住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狂笑。
这一刻,佛殿静的瘆人。它当然不至于真的寂静无声,因为这里还有其他人。譬如说,蔡水择轻一声,重一声,喘息得相当厉害。但这一点点呼吸声,根本无法击透大殿里充溢着的死寂。
苏夜跃出殿外,元十三限默然无语,带动了周围气氛,使每个人都有危机迫在眉睫的感觉,不由自主地如临大敌。
蓦地,元十三限率先动了。他解下背后的弓,抽出一支小箭,弯弓搭箭,一箭射向上方殿顶。箭身擦过空气,发出利箭破空特有的嘶嘶声,乍一看,与普通好手射出的箭毫无区别。
想用这种箭射中五湖龙王,好像是狂妄之徒的痴心妄想。
箭镞碰上了佛殿的大梁,大梁忽地一分为二,再碰上大殿穹顶,那个位置陡然碎裂,像被火药炸开了似的,轰的一声朝上喷发。粉尘喷向天空,泥灰则一大块一大块,争先恐后地落了下来,如同下了一场泥灰雨。
殿顶炸开时,元十三限射出了第二支箭。
两支箭自然有先有后,看起来却完全没有。第一支射穿殿顶,飞向远方。第二支紧随其后,射向殿上那个比他更诡异的目标。他动作很随便,随随便便取弓,随随便便射了两箭。然后,上空出现了另外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那个声音悠长绵远,浑厚而不浑浊,清亮而不高亢,富有节奏感,很难用其他声响比拟,倒像是传说中的龙吟。
犬吠来自诸葛小花疾掠时的衣袍破空声,那么龙吟肯定也有来历。
苏夜并未依靠轻功闪身躲避,而是直接面对。小箭射至她身前,一柄漆黑的刀正好拦住了它。
夜刀围着小箭,以极高的速度旋转游弋,消解箭上气劲。刀化流光,她的人亦化作裹着黑光的雾气。小箭被刀光裹住,仿佛冲进了柔软的棉花堆,一时之间难作寸进。
几秒钟后,龙吟戛然而止,刀光收成一束,落回她手里。她左手于同时抬起,捏住箭翎部分。这支小箭乖乖停住了,和她面面相觑。她掂量几下,顺手一甩,将它甩回佛殿之中。
小箭尖端向下,深深没入地面,离达摩像不足一尺。元十三限一动不动,双目低垂,眼中金光忽明忽暗,死死盯着箭尾。
苏夜把夜刀收回袖中,飘然而落,落在达摩像对面。她一边冷冷看他,一边按住受伤的地方,有一下没一下地推拿着。这种毫不遮掩的态度,反而更容易得到敬佩。
他们两人都没说话。
苏夜在等诸葛神侯,元十三限在思考。
他蹙着双眉,仔细想着这件事。小箭被甩落在地,苏夜完好无损,使他从一个疯狂混沌的梦里醒来。他猛然发现,她当真不是能够轻易对付的敌人。
方才她很明白地说,她不是诸葛小花的朋友,并且已有去意。他和她,本来不应该是对手。他压根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为何在甜山现身。
为什么他时运如此不济,为什么他碰上的人总和他作对?他怕吗?他不怕。哪怕战到地老天荒,他也绝无惧意。可是,他必须付出巨大代价,才有可能战胜并杀死她。
假使天衣居士、神针婆婆、老林和尚一拥而上,恐怕不等诸葛小花露面,他就得战败而逃了。他错失这次机会,等下一次,要等到什么时候?是否他一辈子都不能复仇,杀不了诸葛小花?
人若瞻前顾后,惧怕失去应有的利益,便不可能豪情万丈。元十三限起初尚有豪雄气概,如今一想得失成败,立即觉得不值。既然不值,何必打下去?不过,在许笑一面前,他又如何能够不打下去?
苏夜凝视他,亦凝视他后方的天衣居士,忽然一声长叹。她叹气时,所有人都望向了殿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这人身量不高,长的也不算英俊潇洒,偏生有种渊渟岳峙的气势,令人情不自禁地尊敬他、重视他。他年纪应该很老,留着银白色的须髯,给人的印象却没那么老。
苏夜一直想见他,一直没找到机会。她一看见他,就认出他是诸葛神侯。
大殿陷进另一片容易引发心悸的死寂里。
她缓步走向殿门,漫不经心地说:“你来了就好。各位自便,我先走了。我走之前,无论是谁,请回答我的疑问。”
预想中的,元十三限大吼一声,扑向诸葛神侯的场景从未出现。到了需要爆发的时候,当事人已然精疲力尽,需要酝酿一会儿。因此,元十三限冷笑不答,诸葛神侯只能暂时移开目光,注视着她,问道:“什么事?”
苏夜笑道:“听说这里在京城南边七百里,具体究竟怎么走?找到驿道,一路向北就行了吗?”
第三百二十五章
氛围诡异莫名。
如果说老林寺是一座舞台,那么元十三限这些人, 就是舞台上的演员。苏夜突如其来进入佛殿, 打断了即将上演的戏码, 如同观众跑到了台上。
此时,诸葛神侯紧赶慢赶, 总算在元十三限杀死天衣居士前,赶到了案发现场。但迎接他的并非两位师兄弟,而是一个谁都看不出身份的神秘人物, 使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他当然非常惊讶, 既因为有无名高人在场, 也因为这人马上要走。纵观江湖,能敌得过元十三限的人, 着实屈指可数。依常理而论, 这等人物说话做事, 都具有深意, 不太可能半夜路过荒山,发现寺里有人, 便进去看看。
遗憾的是, 事实正是依托于“恰巧”。若非她需要找人问路, 早就一溜烟下山, 全速奔向开封府了。
诸葛先生向她一瞥, 双眼光芒闪动,大有狐疑之意。他先认真回答了她的问题,然后问道:“你是什么人?”
苏夜准备迈出佛殿大门, 立在门槛内侧,与他面对面交错而立,冷冷道:“你这样的身份地位,也得请教别人是谁?”
诸葛先生和蔼地笑笑,正色道:“遇上未知之事,自然要问。我认出那位是天机组的张炭,另一位是黑面蔡家的蔡水择,所以我用不着问他们。佛殿里这么多人,我只认不出你和张炭身旁的小姑娘。”
苏夜哦了一声,笑道:“你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不知道就对了,”苏夜说,“而且你没必要什么都知道。”
老林寺是针锋相对的战场,无论哪方人马赶到,气氛都有挥之不去的凝重感。她突然冷言冷语,对神侯颇不客气,又给凝重添上了一点尖利的辛辣。
诸葛先生不以为忤,正要表示同意,却听她一字一顿地说:“我现在想去京城,谁拦我,我就杀他。顺便告诉你,我去京城,是为了帮助苏梦枕。”
天衣居士仍坐在原处,神色宁静而悒郁。他打点精神,代替诸葛先生问了接近真相的问题,“你来自小寒山,对不对?”
“……对。”
这声回答很笃定,也很沉重。苏夜答完之后,立刻说:“如果苏梦枕出事,境遇十分糟糕,而我救了他,那么有没有安全地方供我们躲藏一阵子?”
她做事时喜欢考虑最坏的情况,这就是她能想到的最坏。但是,天衣居士开口说话,元十三限也不甘人后,阴沉沉地问:“要是苏梦枕已经死了,你打算怎么办?”
苏夜猛地回头,眯起眼睛,透过垂在面前的黑布,紧盯远在大殿另一头的达摩像。离得这么远,臭气轻微了许多,金光依然引人注目。这层微光轻柔地贴合在达摩像表面,仿佛是它生来就有的神迹。可她视若无睹,更未觉得这是了不起的成就。
她微微笑道:“我还没想好,到时候再说吧。”
两人一问一答,而诸葛先生还没给出答复。这个问题确实比较难答,也难怪他犹豫。首先苏夜身份不明,承认自己与小寒山有关,不一定当真如此。其次,蔡京一直想铲除金风细雨楼,因而扶持白愁飞,希望他鸠占鹊巢,接管这个大名鼎鼎的江湖势力。
帮助苏梦枕,相当于和以蔡京为首的整个党派作对,牵一发而动全身,让人不得不再三斟酌。
达摩像冷笑连连,笑声七分讥讽,三分冷酷,充满了人类特有的情感。他从半人半仙,变回了血肉之躯的凡人。与此同时,苏夜也在冷笑,于是元十三限一笑,就像替她笑了出来。
她冷笑道:“我的耐心相当差劲,我来替你回答。没有藏身处,我就带苏梦枕回小寒山。他离开后,支持他的力量立即分崩离析。金风细雨楼如太师所愿,成为他手下的走狗。京城市井中的好汉将失去后盾,很快被人一一击破捉拿。”
“诸葛小花,你、你那四个徒弟、你在朝中的亲朋好友,你们这些人大可孤军奋战,慢慢对付日益壮大的蔡党。反正你们是官,我们是匪,素来不两立……”
诸葛先生苦笑道:“阁下何必这么着急?我并未否认或拒绝。倘若苏楼主蒙难,你又救了他,你们可以去我那里。”
苏夜诧异道:“神侯府?”
诸葛先生道:“不错。”
苏夜忖思道:“你和四大名捕一起出京,如今人人都在甜山一带,府中没有值得一提的人物。我去神侯府,岂不是会连累府上被追兵砸毁?”
她的话比刚才还无礼,诸葛先生却笑了。他慢悠悠地说:“等我解决了这边的事情,马上折返京城。京城里有戚少商、舒无戏、哥舒懒残,全部值得一提。你先向他们求援,等我回去再说。如果你撑不过这段时间,或者根本不该冒险做这件事。”
苏夜失声道:“戚少商?”
诸葛先生好像觉得她很有趣,一字不差地重复道:“戚少商。”
苏夜脸色微变,心念电闪,心知这里的戚少商应下神侯邀请,前往汴梁,代替暂时离开的铁手,成为四大名捕的临时成员。后来铁手想通了心中疑问,平安归队,戚少商继续留在京城,直到现在为止。
戚少商处境如何,她并不特别关心。她想了想,毫不客气地说:“好,多谢你愿意帮忙。”
元十三限叱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怎的如此天真?诸葛若有用,苏梦枕怎会落到眼下境地?你求他,真是求错了佛,拜错了门!”
苏夜缓缓道:“他没用,难道你有用?不求他,难道求你?”
她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已经蓄势待发,听元十三限当面讥讽,再一次回身对着他,接着道:“这样如何,你帮我除去包括蔡京在内的,苏梦枕的所有敌人。我帮你杀了你的仇家,杀多少都成,你干不干?”
张炭听得眼皮直跳,诸葛先生则默不作声,眉宇间浮出了淡淡的愁意。
这提议石破天惊,足以扭转局势。不过,他其实不怕元十三限答应,只怕他不答应。果不其然,一想蔡京的权势威焰,元十三限立时犹豫起来。他不愿与太师府作对,也不想作对。要他自认趋炎附势,绝对不可能,但除此之外,他找不到别的理由。
他只能厉声道:“我凭什么信你?”
苏夜冷冷一笑,点头道:“是啊,你说我为啥信他不信你?”
话音落处,她的人已经不见。
元十三限没去拦她,其他人更不会拦。然而,无梦女出人意料地大叫道:“你等等!”
她一边大叫,一边展动身法,掠出佛殿之外。出于本人都说不清楚的原因,张炭见她走了,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也许神侯驾临,他暗自松了一口气,觉得天衣居士不再需要他。也许他秉持责任心,自觉有义务瞧瞧她在捣什么鬼。总之,无梦女在老林寺外追到苏夜时,他也紧随而至。
苏夜之所以停住等着他们,只因她潜意识里,始终把这个张炭当作风雨楼的张炭,误以为他们想为苏梦枕出一份力。
她想得不能再错了。
皎皎月华下,一个甜美动人的女子匆匆奔出寺门。她嫣然微笑着,容貌很甜,笑容也是甜甜的。由于月光明亮,她额头上的伤疤十分显眼,却没有破坏她的美丽,只会让人怜惜。
她站在苏夜面前,用近似撒娇的语气说:“把你的刀法教给我好不好?”
寺内飘出诸葛先生与元十三限对话的声音。对苏夜来说,距离虽远,仍在一清二楚的范围内。
她受了小伤,元十三限也一样,而且他先后射出三支小箭,元神损耗比她更多。诸葛先生以此为理由,劝他不要动手。但元十三限肯听人劝的话,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她听了几句,忽听面前之人索要刀法,奇道:“你是?”
“无梦女,因为我没有过去的记忆,从来不做梦,”无梦女得意洋洋地说,“你收我为徒,传我武功,我以后会好好报答你。”
苏夜从未听过这名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转身就走。无梦女在她身后叫道:“我绝不让你后悔。莫非你没有半点同情心,眼睁睁看着我弃明投暗?”
苏夜冷冷道:“什么叫作投暗?”
转瞬之间,她已到了十来丈外的地方。无梦女连忙追过去,笑道:“我失去了记忆,孤身一人,难以在江湖平安度日,不得已想找个靠山。你不收我,我只好去找你的敌人。”
她们两个素未谋面,对彼此的过往一无所知。所谓“敌人”,指的就是元十三限一干人。
苏夜按捺着急切的心情,目光越过她肩头,望向稍远一些的张炭,发觉他满脸惊诧,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很明显,他事先不知无梦女觊觎她刀法的野心。
她叹了口气,“你可以离开江湖。”
无梦女紧追不放,“说不定麻烦会找上我。你答不答应?”
苏夜哑然失笑,“不答应。”
这一刻,无梦女的失望之色让她有些心软。张炭终于反应过来,出声揭发道:“她是元十三限那边的,和我……和我们本来不认得,你别信她的话。对了,王小石可能很快回来,你要不要等等他?”
苏夜蹙眉道:“哦?”
张炭吞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顶着前方压力,小心地说:“他师父和结义大哥出了事,他走到哪里都……”
苏夜不由笑道:“原来他记得苏梦枕是他的结义大哥?他以前不在,以后也不必来。白愁飞夺权时,敢问他人在何方?我若等他,哪里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