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作出类似承诺,很容易被看成异想天开,但苏夜并非普通人。谢玄相信她能杀死竺法庆,江文清亦相信聂天还绝非她的对手。
问题不在聂天还,而在桓玄。江文清起初不以为然,心想自己不能把大江帮交给刘裕。但短短几分钟后,她忽地怦然心动,仔细思索起这件事的可行性。
在谢玄和桓玄之间,大多数人都更看好前者。这也是桓玄的心结之一,到谢玄逝世,才意犹未尽地消失。
人人皆如此,江文清也不能免俗。然而,刘裕可不是谢玄。论出身、论武功、论家世背景,他都不能和桓玄相提并论。桓玄肯定听过他的名字,知道有他这么个人,曾在淝水之战和边荒之战里发挥作用,却不会认真看待他。
桓玄认定的同级对手,是孙恩、司马道子,也是竺法庆、慕容垂。有识之士均认为,下一任皇帝将从这些人里脱颖而出。
江文清反复比较、想象,苦思冥想许久,依旧犹豫不决。
她、刘裕、燕飞、屠奉三等人,曾经患难与共,并肩作战。她嘴上虽不说,心里却对刘裕很有好感。刘裕统领荒人,成功收复边荒集,更令她欢欣惊讶,觉得谢玄选对了继承人。
但她扪心自问,自认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去投奔谢玄,因而有机会接触刘裕。若她有更好的选择,恐怕不会这么做,也无从建立眼下的亲密关系。
她真心希望刘裕破除万难,青云直上,一洗南晋朝廷积压多年的颓势,顺带诛杀桓、聂两人,为江海流报仇。在同一时间,她又发觉前路漫漫,桓玄像座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山,遥遥横在远方。刘裕能否成功,和刘裕能否当皇帝,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问题。
她想了足足三四天,才和沈落雁似的,用狐疑的目光审视苏夜,有所保留地答应了她的提议。
苏夜当真杀死桓玄的话,不仅可以告慰江海流的在天之灵,也可以替刘裕除去将来的强敌。在名门望族当中,桓玄乃是还活着的、最为出类拔萃的成员。尽管在王谢两族看来,桓家底蕴不足,差出一筹,却也差强人意,至少属于侨寓世族,会关注并保护建康高门的利益。
有他在,刘裕想博取高门的认同,便会极端困难。
简而言之,桓玄死去,等同于苏夜帮了刘裕一个大忙。这个优势颇为重要,能够弥补刘裕失去她的不足。无论他日后是成为新皇,还是折戟沉沙,她都有过贡献。
此时,她打算静观其变,继续驻守边荒,等桓玄真的死了,再把内情告知刘裕,向他解释这桩交易。这样一来,她既报了父仇,也对他有了交待,不至于心中含愧。
江文清两相为难,一会儿考虑刘裕,一会儿考虑大江帮,一会儿又以边荒为重,喜爱荒人崇尚自由的观念,做好阻挡弥勒教大军的准备。相比之下,苏夜缺乏基本的责任心,保票打了一万张,面对任何疑问,都用“你放心”敷衍过去。
她迄今以为,这个副本还有很长时间,说不定可以看到刘裕登基的场面。在她眼里,江文清的顾虑只是白担心。等刘裕做了皇帝,想必不会在意区区一个大江帮,反倒愿意把这支水师掌握在自己手里。
江文清一点头,她就把注意力放回了弥勒教。三佩有互相感应的功效,那么竺法庆出关后,她起码有八成把握,在他逼近边荒前拦住他。
若非她被瞬息万变的发展吓怕了,她本应再度北上,通过江凌虚布下的暗桩眼线,监视竺法庆和尼惠晖的行踪。如今,她只好留在边荒一带,耐心等待这位再世弥勒。
第四百八十四章
淮月楼,江湖地。
李淑庄照常坐在望淮亭里, 凝望亭外的秦淮河, 静静倾听游船、画舫传出的丝竹管弦声。今夜风很大, 也很凉,却无力削减游人寻欢作乐的兴致。
风吹动她的衣袍, 一路卷出园林,将河水不断掀起,形成波浪和急流。她内心思绪如潮, 心境起伏十分剧烈。秦淮河温柔的波涛, 已形容不了她的真实想法。她现在更像钱塘江涨潮时分, 卷起如雪白沫、不住击打江岸的滚滚怒潮。
她不应如此,因为她是魔门宗主之一, 不能胆怯软弱, 亦不能愤恨激动。何况, 当她心情不好, 自我怀疑时,便服用丹药, 让它们发挥作用, 忘记所有烦心事。她知道自己沉溺丹道, 极易引火烧身, 变成药物的奴隶, 却怎么都停不下来。
无奈的是,丹药固然灵验,却不是次次都能为她解忧。药效终有过去的时候, 她也会重新清醒。原本存在的众多烦恼,往往不肯走开,反倒愈演愈烈,涌到她眼前,逼她作出决策。
她看待烦恼,如同看待旧屋子里,四散飞舞的灰尘和蛛丝。它们围绕在她鬓边,无所不在,如影随形。无论她怎么打扫,都挥之不去。
她在想乾归,又从乾归想到桓玄,总而言之,是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反复掂量。
乾归风尘仆仆,如约而至。他抵达江陵的第一天,便找上了桓玄,向他自报家门,表达出投靠的意思。他是新近崛起的青年高手,实力自然不用多说,名气也相当响亮。桓玄一听他的姓名,心中十分高兴,不假思索地接受了他。
按理说,从此以后,乾归将取代匡士谋的暗桩位置,专心致志辅佐桓玄,并把各项情报送出大司马府。魔门亦将再度掌握主动权,观察桓玄的一举一动。
但谁都没想到,乾、桓两人会面后不久,突然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变故。
桓玄侃侃而谈时,似是一时兴起,想给乾归一个下马威,使他产生敬畏之心,所以他们促膝谈到最后,他陡然提升功力,造成泰山压顶般的强大压迫感,展示因先天真气而生的精神压力。运功之时,他双眼瞳孔处隐现一圈紫芒,身躯散发出若有若无的寒气,颇有凌厉邪异的感觉。
这是上位者常见的做法,以免下属轻视自己,一转头便欺上瞒下,生出不臣之心。那时候,寒气步步进逼,毫不保留地展现威势,立即激起乾归护体真气的流动。他周身亦透出阴寒气息,满脸均是惊讶神色,却跪坐在地,一动不动,双眼紧盯桓玄,仿佛挨了一记雷劈,忘记动弹似的。
桓玄见状,不由面露微笑,对他的反应更为满意,自以为武功进益极大,连巴蜀第一剑客都要当场拜服。
这个想法并不算错。他天生聪明,又勤于练功,武学修为比起过去,确实有了长足的进步。现在他若与聂天还等人对敌,胜败乃是五五之数,已不会轻易落于下风。
然而,乾归愕然瞪视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绝非出于敬服或惧怕,仅是纯粹的惊讶。
用较为简单的话说,他是彻底惊呆了。桓玄却自视过高,始终从另一角度理解,全然看不透他的心事。
乾归在魔门之中,地位虽不如各派各道的宗主,却也不是常人可比。桓玄提气运功,眼露紫芒,导致他看出《天魔策》的影子,在一瞬间心荡神驰。
魔门武学五花八门,驳杂繁多,均源于这本源远流长的秘典。各分支自行演绎变化,发展出不同的奇功异术,却无法脱离本来面目。换句话说,魔门中人修炼了魔功,即使事先不知彼此身份,动手之后,也极有可能从招式内功中察觉不对,及时收手,喝问对方是谁。
桓玄出身名门,自幼成长于钟鸣鼎食之家,和魔门绝无半点关系。乾归受命前来,承担这么重要的任务,当然把他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因此,他大肆展露魔功,乾归生出微妙感应,心里立刻惊疑不定,甚至到了目瞪口呆的地步,已经忘记什么叫作定力。
他有成百上千个想法,从最坏的想到最好的,偏偏想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桓玄知晓了魔门的存在,心怀恶意,故意吓人一跳,当面挑破这桩惊天秘密,那倒还容易解决。奇怪的是,现实恰好相反。他对魔门似乎一无所知,也无意为难乾归,试探后感到满意,遂收回真气,好言好语地抚慰他了一番,又问了问巴蜀豪族的详细情况,便叫他退下休息了。
当晚,乾归在夜深人静时,避开大司马府里的人,准备采用魔门的隐秘手法,传出这份不可告人的情报。此事超出了他的能力,使他必须向人求助,才可能得到正确答案。
他的首选,显然是永远成竹在胸的魔门圣君。怎奈圣君神龙见首不见尾,时常游走南北两地,关注每一处的局势变化。乾归发觉桓玄有异时,他人正在北方,查看慕容垂、姚苌、拓跋珪等人的战况,很难及时联系到他。
圣君不在,而谯纵远在巴蜀,同样远水解不了近渴。此时乾归半是无奈,半是心急,便选了一条捷径,转向身在建康,终日与高门大族来往的李淑庄。他在信中委婉地问道,她知不知道魔门选定的未来君主,好像本来就是魔门中人?如果她不知情,便请她尽快联络圣君。
李淑庄一看信笺内容,也吃了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即使乾归没提醒她,她也不会耽误时间。她一面送信回江陵,告诉乾归保守秘密,不要泄露出去,一面传讯向北,寻找圣君,问他应该如何应对。
她和乾归功力有异,地位有别,却都万分惊诧,心底充满了疑问。只要事关《天魔策》,就不可能是小事,而这种意外发生在桓玄身上,更是糟糕至极,说不定会打乱将来的计划。他们等待期间,还不停自我回溯,试图找出哪里不对。
令人欣慰的是,圣君的反应并未好上多少。
他收信当日,干脆利落地动身返回南方,同时派出魔门古往今来,隐蔽藏匿功夫最为可怕,行踪最为神秘的“鬼影”,前往大司马府,贴身监视桓玄。
桓玄练功练刀的时候,鬼影可以在旁窥伺,亲眼看看他习练的武功。他本人则先来建康,与李淑庄会合。两人一同在江湖地等候鬼影,获取最为详尽可靠的回馈。
李淑庄心知肚明,如果可能的话,圣君肯定不愿意更多人得知此事,宁愿将它保留在他和乾归两人之间。
桓玄修习魔功,并非天崩地裂的骇人大事。他们真正忧虑的,是武功背后隐藏的诸多疑问。他的功法是从何处取得?为何匡士谋效忠他那么久,从未提过他和魔门有着联系?难道匡士谋死后,乾归投奔之前,他曾和魔门中人打过交道?那人又会是谁?
事情棘手之处在于,他们想的越细致,涌出的疑惑就越多,成为一个无比庞大的谜团。即便是李淑庄,也免不了胡思乱想,最终担忧不已。
像他们这种人,已不太害怕武功超卓的敌人,只怕局面脱离控制,或者横生枝节。毕竟魔门潜伏多年,总算等到眼前的好机会,没有人愿意再次失败。
她这么想,圣君也差不多。不过,由于事出突然,乾归送信给她,想通过她打探桓玄,圣君当然毫无办法。他只能选择最坦诚的态度,到她这儿来,和她探讨商量,以便获取她的支持。
李淑庄本身擅长玩弄权术,一想便知他的用意。但她既不觉得荣幸,也不认为这么做很可笑,她只是忧心忡忡,迷惑不解,一心想要解决问题。至于负责解决的人是谁,功劳算在谁头上,她已完全不在意。
就在此时,她倏地心有所感,缓缓站起,转身背对秦淮河。她的眼睛就像明月,目光混在月光里面,照向现身于不远处的访客。
那人是个身穿白色衣袍的男子,看年纪不过三十上下。他身量高颀,容貌英俊奇伟,周身透出一股邪异之气。他悄然而至,即使身着白袍,也可做到来无影,去无踪。他身法在她本人及陈公公之上,武功更是超过了他们,达到出神入化,登峰造极的境界。
他幽灵般出现,比影子还不为人知,却不是李淑庄佩服并相信的鬼影,而是一个地位更加重要的人物。
他就是魔门圣君慕清流。
李淑庄见过他很多次,每一次都体会到他的不可捉摸,生出敬重惧怕之心。但敬重之余,她又不由自主,对他产生相当浓烈的好感。事实上,慕清流的确极具魅力,容易让人折腰,否则也无法成为这一代的魔门领袖,在幕后指使魔门各大宗主耐心合作,共同完成长久以来的首要目标。
他一到江湖地,她心口的沉重感觉便减轻些许。这并不是说,她喜欢依靠他,把所有难题交给他处理。但在任何时候,见到一位可以信任的同伴,都是值得庆幸的事。
慕清流神态悠闲,向她微微一笑,淡然道:“数月不见,淑庄风采更胜以往”
李淑庄脸上亦浮现笑容,叹了口气道:“圣君有鬼影的消息吗?”
慕清流不待她开口招呼,便自发走向望淮亭,用欣赏的眼神看了看秦淮河水,这才安然入座,答道:“鬼影从不出错,更不会爽约。淑庄休要心急,再过一刻钟,他就要到了。”
第四百八十五章
鬼影出现之时,场面与李淑庄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
没有人听过他的真实姓名, 似乎从他踏足江湖的第一天开始, 他的名字就叫鬼影。他是魔门的执法者, 专门负责四处打探情报,以及追杀叛门之人, 维护魔门“圣规”。有时候,外人在因缘际会之下,听说了魔门内情, 鬼影也会在方便时杀人灭口, 让魔门保持隐匿状态。
李淑庄不太喜欢他, 因为他是个奇怪的人。
他天生残疾,心性异于常人, 一心修炼《天魔策》中的“刑遁术”。顾名思义, 刑遁术包括酷刑逼供的手段, 也包括逃遁的方术。
对常人而言, 遁术仅是武学中的旁门左道,是临阵逃命用的小手段, 远远比不上正统内家心法。然而, 鬼影排除万难, 一心向前突破, 把它练到了神鬼莫测的境界。他行动期间, 可以随意改变体型和气质,毛孔完全闭住,不会发出能被鼻子闻到的气味, 堪称世间最可怕、最高明神妙的探子。
如果只是这样,魔门中人将乐观其成,利用他的力量办事。可他遁术大成后,竟没告诉别人,悄悄撕毁了专讲遁术的章节部分,导致这套神秘的心法就此失传,《天魔策》自此有了无法弥补的缺憾。
每个人都愤怒至极,认为其罪当诛,却因无法杀死他,又承认他对魔门极为忠诚,纷纷扬扬地闹了一阵,也就平息下去,安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终日着黑色紧身衣,用黑巾蒙面,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对眼睛,用一把形状奇怪的锋利弯刀。他的刀法亦是精微奇异,在魔门里能排到前十名。可惜,普通对手甚至察觉不了他,又怎有机会领教他的刀法?
慕清流轻功固然高明,却还有迹可循。鬼影则是实际意义上的来无影,去无踪。
别说他蓄意隐藏行迹,在阴暗之处活动,就算被人围困于战阵中央,只要出现一个细微破绽,他便能抓住机会,挤出空隙,远离人群安然逃逸。另外,先天高手日常倚重的气机牵引,对他也毫无作用。他一旦逃离视线范围,别人便无法感应到他,会瞬间失去他的行踪。
正因如此,他才能在撕毁魔门至高无上的秘典后,依然自行其是,没事人般来来去去,直到同门无可奈何地放弃为止。
慕清流倒是猜出他的苦心,认为刑遁术很可能是种邪恶的武学,会给人带来灾难,所以鬼影毅然撕毁它,全是出于对魔门的关心爱护。他不计较他毁书之事,继续重用他,让他了解每一件门内机密,也得到了充足的回报。